第六十六章 开启了新的生活（完本）

　　我曾经试图以爬格子为生，养活一家三口人，并孝敬双方的二老。但现实告诉我，这是一条极不靠谱的生财之道。要想活下去，还得另辟蹊径，找一个能养家糊口的饭碗。真是想啥来啥，想娘家的人，他舅舅来啦！不过，来的不是我舅舅，也不是你舅舅，而是邻居家小屁孩儿的小舅爷。那位小舅爷比我还小上两岁，大光头、蛤蟆镜、花褂子、喇叭裤，张嘴闭嘴“你妈你妈”的。有道是“喝了海河水，妈妈不离嘴”。早年“天津娃娃”的习惯用语，已经成为小舅爷的口头禅，他就是想改也改不过来了。小舅爷家住南市，老爱来姐姐家串门儿，一来二去我跟他也就混熟了。
　　这天下午，小舅爷跟我在家门口的荫凉处下象棋，他接连赢了两盘，便好像取得了多大成就似的，不觉眉飞色舞起来。他操着一口浓重的天津话，跟我调侃着：“我说哥哥，听你妈说哎，你是个耍笔杆子的大作家，给你妈热河路大放光彩啊！我你妈要有那本事，早你妈得瑟的飞上天啦！”我笑了笑说：“甭以为作家都是吃香的喝辣的，内里的弯弯绕，你是瞧不见罢了。我要是有做生意的门道儿，才不在乎什么捞什子作家呢！”小舅爷忽地瞪起了眼珠子：“你妈真的假的？你妈真的假的？都你妈说，作家作家，坐家里就你妈拿钱，尼拉恁么倒想着去做生意呐？”我由不得叹了一口气说：“你是只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打呀！靠那点儿稿费渡日子，好有一比，罗锅子上山----前（钱）紧啊！”
　　小舅爷听罢我的话，撇着嘴说：“如今一切向钱看，谁你妈不想发财。天下三百六十行，你老人家除了耍笔杆子，还你妈精通嘛？”这还真的把我给问住了。跟着黑铁旦干过几天书商，又跟着冯四眼干过几天牙纪，可那都是瞎掰。小舅爷说，“哥哥，叫你做昧良心的勾当，你妈肯定不干。可不赚黑心钱，又你妈恁么发财？”我一本正经地说：“小舅爷，你甭拿我打镲。我宁愿出苦力，也不玩花活儿。”小舅爷举起棋子，叭地往棋盘上一拍，牛气哄哄地说：“好呀！除了劫道的，就是卖药的。我你妈帮你踅摸一个门脸儿，你老人家去古捣药铺吧！”我嘬嘬牙花子：“小舅爷你快拉倒吧！我对医药学常识一窍不通，营业执照是那么好弄到手的？再说了，我去哪儿请药师爷啊？”小舅爷晃悠一下脑袋瓜子：“干脆，你妈开个杂货铺吧！”我禁不住笑着摇摇头：“笑话了！笑话了！”小舅爷擤了擤鼻涕：“你妈照直说吧，你是不是以为‘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瞧不起开店铺这个行当？”我连忙摆了摆手说：“那都是些过去的老话了，我才不在乎。小舅爷，你真能帮我踅摸个门脸儿房？”小舅爷把秃瓢脑袋拍了几拍说：“我你妈可不是许不下羊羔许骆驼，拿你妈驴粪蛋儿当炸弹。你说你说，你想要干嘛吧？”我说：“充其量也就是开个小饭馆吧！”小舅爷一拍大腿：“眼睁睁南市‘群英’对过，闲着一处门脸儿房，里面餐桌椅子柜台灶台样样齐全。把它盘下来，现成一个狗食馆！”
　　听小舅爷那口气，不像是吹大梨，我也就认了真。美人菩萨，以咱们目前的条件，开个便民小饭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我回家跟你支支吾吾地一念叨，你禁不住笑了起来。你戏谑地说：“也罢！我就学一把卓文君当垆卖酒吧！”当年，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开小酒馆，也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你我虽然不敢跟人家相比，但面临的处境却是一样一样的，都是为了生计。
　　晚清时期，南市这块弹丸之地，一些军阀、官僚、政客、银行家们，争先恐后地占地填坑、开路建房，经营房地产业。到了民国初年，算命的、说书的、唱曲的、练把式的、卖野药的，各种艺人都来这里谋生。同时，饭馆业、娱乐业、服装鞋帽业、百货商店等，也应运而生，南市逐渐发展成一个中下层人民的购物和娱乐中心。由于毗邻的法租界和日租界以及中国政府均不派员管理，故而称为“三不管”。南市盛产混混儿，名甲九州，地痞恶霸尤为猖獗。这里喝酒成风，无论冬寒夏暑，无论昼阴夜晴，熟人相见，不分地点，不分场合，即或是在茅厕里，彼此见面最亲切的问候，就是“喝了吗”。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更是家常便饭。招摇过市的狗烂儿们，把个弹丸之地搅得乌烟瘴气。天天如此，月月如故，人们也就习以为常了。而今，尽管早已改朝换代，但遗风犹存。
　　记得那天阴阴沉沉的，我用自行车驮着你，大梁上坐着五岁的阳阳，直奔南市而去。半路上下起了毛毛细雨。幸亏你早有准备，一把大伞低低地罩在我的上前方,为的是不让阳阳遭雨淋。到了地点我才发现，你的头发、肩膀和后背，都被雨水淋湿了。我也是昏了头，即便生活过得再艰难，也不必这般风雨兼程啊！更糟糕的是，但凡开饭馆，最最讲究的就是选地点。而我这个生瓜蛋子，竟然选在了“三不管”这块倒霉地方。
　　这是一座两层的灰砖小楼房，楼上楼下都是敞亮的大开间。早年间这里是排做什么用场的不得而知，解放后一直是副食店。改革开放以后，副食店关张了，承租人将它改做了饭馆，取名“留园餐厅”。后来因为经营不善，餐厅黄了，房子一直空闲着无人问津。不知道小舅爷怎么跟房产拥有者挂上了钩，把倒闭的留园餐厅给盘了过来，月租3千元。但凡做生意，都要讲究个生财之道。而从未经营过饭馆的你我，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硬是走进南市开了一家狗食馆。咱们两个分析来分析去，觉得享誉全国的兰州牛肉拉面有市场，操作起来也简单，雇个会拉面的师傅就齐了。
　　于是乎，咱们两个带上阳阳走街串巷，考察了十几处经营兰州拉面的买卖家，发现大都是当街设摊位，交个占地费也就拉倒了。这个时候，咱俩才意识到把摊子支大了。可是合同已经签完，房租也按月缴付了，容不得翻悔。还是你来的敞亮，安慰我说：“就这样吧！小车不倒只管推，赔了又能怎么样？”有你这句话，我的心里踏实多了。咱俩还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儿，那些经营兰州拉面的买卖家，拉面的师傅几乎全是河南人。这就是说，咱们所见到的兰州拉面，都不是正宗的。咱俩一合计，既然已经租赁了店面，那就要干出点儿名堂来。去兰州找你大表姐帮个忙，咱们拜师学艺，开一家地地道道的兰州拉面馆。
　　到了兰州咱俩才弄明白，所谓的“兰州牛肉拉面”，那是咱们这边的叫法。在人家兰州，学名叫做“兰州牛肉面”，昵称“牛大”。正宗的兰州牛肉面，讲究个“一清，二白，三红，四绿，五黄”。一清----指汤清；二白----指萝卜白；三红----指辣椒红；四绿----指香菜、蒜苗，也有放葱花和青菜的；五黄----指的是面条黄亮。面条的形状有9种：毛细、细面、二细、三细，讲究的是粗细均匀；韭叶、宽面、大宽，讲究的是厚薄均匀、宽窄一致；荞麦棱，讲究的是粗细均匀、棱角分明。无论是哪一种，都要做到不粘连，不断条。而兰州牛肉面的精髓，来自于秘制的浓香清汤。汤调不好，面就很难入味了。典型的清汤，香气四溢，满店飘香，色香俱全，靠的就是祖传秘方。
　　你大表姐还真够意思，不但介绍咱俩去了一家牛肉面馆学习手艺，而且还帮咱们请来两位宁夏的拉面小师傅。大表姐一直表示歉意，费了好大的劲儿，也没有请到兰州的本土师傅。她解释说，无论“兰州拉面”的牌子有多么响亮，外面的市场又多么广阔，兰州人却始终不屑将牛肉面馆开到全国各地。因为离开了兰州，牛肉面就不是那个味儿了。牛肉面对于兰州人来说，是一种文化认同，更是一种情感归宿。不过，宁夏小师傅的手艺也相当不错，他们是大表姐从那家牛肉面馆里挖出来的高手。
　　你还记得吗？当年咱们陪着你妈去敦煌写生，曾在兰州打过尖。当黄昏来临时，我们来到黄河边上，只见西天的晚霞绚丽多彩，金碧辉煌。耀眼的火烧云，宛若铺成一条金光灿灿的长河，从天边蜿蜒而降，与地上汹涌澎湃的黄河相接，浑然一体，仿佛天成。我臆断李白正是目睹了如此壮丽的景观，才写下了“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千古佳句。你也觉得只有在黄河边上，才能看到如此波澜壮阔的景观。
　　二十几年过去了，我们又来到了奔腾不息的黄河之畔。此时的你我，已褪去了少年时不谙世事的青涩，带着我们的爱情结晶——阳阳，登上了皋兰山顶的三台阁，眺望着兰州城区的风光。一眼望去，当年那些古老而简陋的屋舍，已不复存在。代之而起的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一派现代都市的气象。
　　皋兰山北麓，亦名五泉山，因山上有五眼山泉而得名。闻名遐迩的旅游胜地五泉山，具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如今辟为五泉山公园。园内丘壑起伏，林木葱郁，山色清幽。古朴恢宏的庙宇建筑，依山就势，廊阁相连，错落有致。
　　在万渊阁和文昌宫之间的陡峭山道上，有一处造型奇妙、独具匠心的石牌坊，题为青云梯。想当年，我们来到此处，也曾看到过清未年间翰林院庶常、编修刘尔忻，辞官后号称五泉山人，在青云梯石牌坊所作的楹联：“高处何如低处好；下来还比上来难”。那时候，咱俩涉世未深，面对如此白话的楹联，只解字意而不解其中的寓意。而今再看那副楹联，你我都感觉到了沉甸甸的份量。在五泉山的浚源寺，又看到了五泉山人刘尔忻的另一副楹联：“白鸟忘机，任林间云去云来，云来云去；青山无语，看世上花开花落，花落花开”。从此，我把浮名虚誉看得更淡了。在我的眼里，往日狂热崇拜和迷恋的“作家”桂冠，已然失去了华丽的色彩。记得以前我曾经跟你流露过这种思想，被你好一顿教训。七尺男儿，胸无大志，何以立家立业立身立命？然而生活却告诉我，纠结于世间的名缰利锁，无非枉自虚费光阴。且看花开花落，花落花开，人生能有几度春秋，又能春秋几度？当然了，这些感慨的话，我是不敢对你讲的。
　　阿弥陀佛，你真不愧是我的美人菩萨，一眼就能从我的目光中，看到我的心扉深处。你说：“鲍子，你想弃繁华尘世，隐居山林吗？不是？那你为什么一遇到挫折，就变得那么悲观消沉呢？身处逆境之中，情绪当然会受影响，但是因为挫败而消极处世，终将一事无成。只有用挫折磨砺自己的人，才能一步步走出逆境。我从来没指望你大富大贵，不过，努力做一个对家庭负责任的人，总不能说是在难为你吧？咱们开小饭馆，对于我来说是为了生计，对于你来说却是体验生活。暂时放下写作充充电，这有什么不好，就至于那么失落那么悲观吗？”
　　我赶忙解释说：“误会！误会！菩萨姐姐，我鲍建铭再没有出息，还不至于因为遭遇了挫折，就灰心丧气，一蹶不振。有人说过，大道理人人懂，小情绪难自控。我不过是看了刘尔忻的对联，颇有人生无常的感慨，哪里就会沦为落魄书生。咱们开饭馆，不就是对逆境的一种抗争吗？”你听我这么一说，那颗不安的心，这才放了下来。美人菩萨，我是不跟你打妄语的。说句膀大力的，我曾经以为当上作家，就可以赚到大笔稿费，就可以让你和阳阳过上富足的生活。但是我们没有一点点家底儿，即便拿到一笔可观的稿酬，也是杯水车薪。还了欠账，再买一些生活必需品，也就所剩无几了。况且，由于出版界的不景气，我又不是名人作家，出书变得更难了。都怪我不去拿个什么文学大奖，不去拜一位什么名咖大佬，是多么的不现实。
　　临离开兰州的时候，大表姐托人为咱们买了篷灰和红辣椒。正宗的兰州牛肉面，非用篷灰水和面不可。否则，既抻不出细如棉线的“一窝丝”，也不会有筋道柔韧的口感。兰州特产的红辣椒，色红皮亮，香而不辣，口感特佳，是兰州牛肉面不可或缺的调料。而这两种东西只能从兰州带，在天津是很难买到的。
　　一声长鸣，列车徐徐地启动了。它载着咱们一家三口，离开了美丽的金城。望着渐行渐远的群山，我禁不住脱口而出，“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连我也感到莫名其妙，嘴里怎么会蹦出这么一段明人的联语。我想，这或许就是我对人生的感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