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顺水推舟
作品名称:偷来人生 作者:谢卫 发布时间:2020-06-28 22:24:37 字数:4703
这时候,他姑夫岳炳年急了:“小武你忘记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了吗?”
黄继武心里苦笑:你们对我说过的任何一句话,我都不会忘,也忘不了。我只是因为实在张不开这张嘴巴……然而,就在这时候,他耳边突然响起了班主任吴红梅老师临别前对他说的那番话:“黄继武同学,我非常了解你的心情以及你的心理感受,但是你一定要记住老师的话,无论多么艰难,也无论多么张不开口,但你只要想一想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有多么艰难,再想一想老师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你就会无所畏惧,你就会知难而上了,希望你千万不要辜负老师对你所寄予的这份殷切期望。”
想起自己在吴红梅老师面前做过的保证,黄继武只得鼓足勇气对那个人叫了一声妈。他这一声叫过之后,那个他叫父亲的人,以及他姑夫岳炳年都暗暗舒了一口气。钱正萍则嘻嘻笑道:“我早就说过,偶古(我家)小武最有‘清头’了。这样,姐夫,我还有几样小菜没有炒,你先坐着歇一歇,我那里马上就好的。”
黄德明连忙接过钱正萍的话头说:“是呀是呀,都快别站着了,都到房间里来坐下歇一歇吧。”
钱正萍转身进了厨房,黄德明则引着岳炳年、黄继武进了厨房对面的房间。几个人刚刚坐下,黄雅莉已经将一杯泡好的茶水,端到了岳炳年手上。
“德明,这就是老大吧?”
黄德明笑嘻嘻地对他姐夫岳炳年点点头,紧接着就吩咐黄雅莉说:“快去把你弟弟妹妹都叫过来,一起来见见你们的姑夫和小武。”
黄雅莉应声而去,一会儿就从隔壁房间将黄静怡、黄凯莉俩姊妹带了过来。黄德明刚要开口,一想不对,怎么没有见小儿子?于是就问黄雅莉:“建阳呢?”
黄雅莉回答说,小弟他还在外面玩着呢。
钱正萍过来叫黄雅莉姊妹去厨房端菜的时候,就听门外响起了“咚咚咚”用脚踢门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急促、猛烈而又充满霸气。
岳炳年和黄继武第一次听见如此猛烈的声音,脸上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讶异之色。钱正萍则立刻笑道:“这是偶古的‘细末代’回来了。”
常州方言里面的“细末代”,既可用作平时骂人的詈语,也可以反过来用作对自己所喜爱的小孩的一种昵称。
钱正萍话音刚落,她的“细末代”已经与前去给他开门的大姐黄雅莉一前一后来到了他们面前。黄德明连忙用手指着岳炳年和黄继武对他小儿子说:“建阳,这是你姑夫,这是你继武哥哥,快叫姑夫和哥哥。”
黄建阳只是斜睨了岳炳年和黄继武一眼,就顾自一边坐下来,一边伸手抓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开始旁若无人地大快朵颐起来。黄建阳的行为让黄继武见了很是愕然。那一次他仅仅将一双筷子插入饭碗里面,就遭遇灭顶之灾,倘若像他这样没有一点规矩,这样目中无人,这样肆无忌惮,那后果又会是什么?
面对小儿子的言行举止,黄德明也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看得出来,他有些不悦,嘴里正在叽叽咕咕说着什么,但别人却一句都听不清,当然更不知道他究竟在叽咕些什么。钱正萍两只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之后,先用手拍拍她的儿子,然后用常州口音的合肥话对他说:“你个小讨债鬼,手都没有洗就吃东西,讲一点卫生好不好?”紧接着,她又转对黄德明说,“德明你怎么回事?怎么还不给姐夫倒酒啊?”
刚才小儿子的举动,要是搁在他八八黄传琴面前,或者换句话说,如果他大儿子黄继武胆敢当着客人的面如此放肆,如此没有规矩,早被他姑婆一巴掌搧到桌子底下去了。可是,对于钱正萍来说,别说这种小而言之的举动,就是爬到你头顶上来,她也照样只是嘻嘻哈哈一笑,不仅满不在乎,甚至相反还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说心里话,对于这个小儿子,黄德明他也非常喜欢和宠爱,但当着姐夫的面,毕竟有点不好看相,有点不尴不尬,有点说不过去。他正这样兀自赧然着,听钱正萍说怎么还不给姐夫倒酒,这才回过神来,于是他连连点头笑道:“对对对。姐夫,哈尼古吃哈尼古的,不去管他。”
记得爷爷不止说过一次,说他的这位女婿岳炳年什么都好,就是有一样不好,那就是嗜酒如命。只要有酒吃(喝),只要一端酒盅,那就非吃得“痴头兴哄”,“蟹里蟹欠”,这两个都是形容词,最简单的解释就是神志不清,糊里糊涂。在此之前,黄继武从未留意这一点,今天,在合肥这个新“家”,因为事关自己的前途命运,所以他觉得有必要留心观察一下,看看爷爷说的话是不是有出入。
然而,出乎黄继武意料的是,他姑夫刚刚吃了三酒盅的酒,居然说他不想再吃了,不但如此,他还及时伸出一只手,去阻挡黄德明继续给他倒酒。这让黄继武觉得有点迷惑不解了,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看来真是一点不假了啊。
这时候,黄德明和钱正萍也迷惑不解地相互对望了一眼。黄德明手拿酒瓶僵在那里,钱正萍的两只眼珠子再次骨碌碌一转之后,笑嘻嘻地开口道:“看来姐夫是嫌你弟则家的酒菜不好吃啊?”
“弟则”,弟弟之谓也。
这话既是客套,又明显是话中有话。也就是说,你可以正着听,也可以反着听。岳炳年走南闯北的人,岂能听不出话中的意思?但是临行前,黄德芳再三交代:到了那里,决不能贪杯,不然回来之后,决饶不了你。黄德芳跟她老子(父亲)黄传清还有她八八黄传琴一样,都是说一不二的火爆脾气。因此,为了图一个耳朵根子清净,他对她从来都是言听计从,这次重任在肩,就更不能例外了。但话是这个话,理也是这个理,怎么开口说,却又是一个问题了。岳炳年一时有些语塞,更有些踌躇。但钱正萍想跳马将军,他不别马腿不行,于是他立刻呵呵笑道:“酒是好酒,菜是好菜。不晓得弟妹何出此言呀?”
“既然酒是好酒,菜是好菜,那姐夫怎么会刚吃了几口就不吃了呢?”
这哪是他孩子的舅姆(舅妈),分明就是那个开“春来茶馆”的阿庆嫂啊。岳炳年感觉有点招架不住了。恰好这个时候,黄德明又在旁边跟着敲边鼓说:“是呀姐夫,今天怎么说,也得吃个尽兴才对。来来来,姐夫,把酒盅给我。”
这就有点为难了,或者说,本来就好这一口,再加上盛情难却,岳炳年就有些把持不住了。于是他一边期期艾艾地将酒盅交给黄德明,一边暗暗对自己说:最多再吃三盅,多一盅都不吃,绝对不能把黄德芳交代的话当成耳旁风。
岳炳年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究竟吃过多少酒,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但像今天这样吃得期期艾艾,憋憋屈屈,这却是第一次。他多少觉得有点可笑,可是没有办法。他这次来的主要目的,是把他的这个内侄顺利交到钱正萍的手里,让她真心诚意地接受和接纳他,让他真正成为这个家庭的一份子。如果光顾着吃酒,误了说正事,回常州之后,怎么给老丈人——尤其给自己的老木(老婆)黄德芳交代?
巧的是,或者说奇怪的是,钱正萍仿佛岳炳年肚子里的蛔虫似的,他心里所想,她居然都笑呵呵地给他一语道破了:“姐夫你就尽管放心吃你的酒吧。我既然答应让小武过来,自然就不会对他有其他看法,这一点,你尽可以问问尼古弟则德明的。”
钱正萍把“看法”两字咬得很重。黄德明脸上有些赧然,但他立刻随声附和:“就是咯就是咯。来,姐夫,我敬你。”
岳炳年刚要开口,只见钱正萍也端起酒盅呵呵笑道:“这样,这盅酒,我跟德明一起来敬姐夫。”
这时候,已经饕餮完毕的黄建阳,突然一把夺过钱正萍手中的酒盅,然后对黄继武说:“我来敬你——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细末代”的动作太快,钱正萍完全猝不及防。但他将自己手里的酒盅夺过去之后,没有按照她的顺序和节拍来敬酒,这多多少少让她觉得有些意外,有些没有面子。不过尽管如此,她也只是象征性地嗔怪了一句:“你这个小讨债鬼,当着姑夫的面,不可以这样没有礼貌懂不懂?还有,那是你哥,你应该叫哥知道吗?”
黄建阳咧嘴一笑道:“知道了,哥我敬你。”
黄德明脸上有些挂不住,但当着钱正萍的面,他又不敢训斥,只得皮笑肉不笑地说:“阳阳,敬酒要先从长辈开始的。”
黄建阳头一仰,眼珠子一瞪:“我就先敬我哥不行吗?”
钱正萍奚落黄德明说:“你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干嘛?”紧接着又对她“细末代”说,“你哥不喝酒,你还是改敬姑夫好不好?”
“不好。我现在就是想敬我哥酒。你们谁再阻拦,我就跟谁翻脸。”
钱正萍笑得眼睛眯成一条逢:“好吧好吧,那谁,对了,阳阳他大姐快去给小武拿一只酒杯来,让小弟弟敬哥哥一杯酒。”
黄雅莉很快拿了一只酒杯过来,并且往杯子里倒上酒,然后放到了黄继武面前。这下轮到黄继武踌躇和为难了。他首先觉得很好笑,同样一句话,在姑夫嘴里是吃,在钱正萍嘴里是喝;同样一件东西,在姑夫嘴里是酒盅,在钱正萍嘴里是酒杯。现在,5岁的弟弟要敬自己酒,究竟喝还是不喝呢?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喝过酒。每次见大人喝过一口酒之后,都要皱一下眉头,咂一下嘴巴,他就觉得这酒,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这里正犹豫和纠结,姑夫岳炳年在旁边催促说:“小武你还不快点把酒盅端起来,跟你弟则回敬一下?”
回敬一下?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别扭?但这么多双眼睛都盯着自己,不喝肯定说不过去。这样一想,黄继武就端起酒杯,一口将杯中酒喝下肚。因为喝得太猛,再加上酒精的辛辣刺激,他一下子就被呛得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那黄建阳一杯酒下肚,却跟喝一杯白开水似的气定神闲,泰然自若,见他哥哥黄继武喝得那么困难,那么狼狈,他不由笑得前仰后合。
黄德明用筷子轻敲碗边“提示”黄建阳:“你饭也吃饱,酒也敬过,这下该下桌子一边玩去了吧?”
黄建阳再次头一仰,眼珠子一瞪:“我还没有敬姑夫呢。”
钱正萍听了,连忙拍手笑道:“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谁说我家建阳不懂事的?那谁,噢对了,他大姐快给你小弟把酒倒上,让他好好敬他姑夫一杯。”
照理说,这种长幼不分的行为,应该给予严肃批评,并且予以坚决制止的。可是,钱正萍却颠倒黑白说他“懂事”,黄继武的脑海里不由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最让他想不明白,更想不通的是,那个他叫父亲的人,还有他姑夫,居然都跟着随声附和。黄德明说的是:“这就对了么。”岳炳年则是早早举起了酒杯,在等着钱正萍的“细末代”敬他这杯酒。联想自己平常在饭桌上、包括所有的日常行为,尤其那次把筷子插在饭碗里遭到一顿暴打、最后闹得天翻地覆的刻骨铭心的惨痛经历,黄继武突然感觉鼻子发酸:人跟人之间的差别怎么会有这么大呢?
黄建阳一杯酒敬完,听见早已经吃完饭的黄静怡、黄凯莉在隔壁房间踢毽子,于是一声招呼不打,就赶去隔壁房间跟他两个姐姐争抢毽子起来。
饭桌上的气氛也随之恢复了平静。
已经几个三盅酒下肚之后的岳炳年,虽然并没有忘记临行前老丈人和老木黄德芳的再三交代。但他心底的“酒虫”显然已经被“唤醒”了,也被“激活”了,这时候再想“刹车”,已是非常困难了。然而他却故作矜持和客套,眼睛“眯着”酒盅对黄德明说:“这酒,哈尼古就不吃了吧?”
黄德明刚要开口,钱正萍却抢先用夹生的常州话说:“姐夫说这话是怪我没有敬你一杯吧?来,德明,给我也倒上一杯。”
钱正萍发话,黄德明自然谨遵慈训。他一边倒酒一边对岳炳年说:“姐夫你恐怕有所不知,正萍她是从来滴酒不沾的,今天为你才破了这个例的。”
岳炳年有点受宠若惊,连连说:“这个不敢当,这个不敢当。”
本来就嗜酒如命,现在又听内弟说钱正萍为自己破例吃酒,岳炳年哪里还有话说,干干脆脆就将她敬的酒,一口干掉了。
饭桌上的气氛变得越来越随和,也越来越融洽了。岳炳年这次来合肥兼着几重身份,他既是黄继武的姑夫,黄德明的姐夫,又是他老丈人委托的全权代表。正如前面刚刚说过的,他这次来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把他这个内侄顺利交到钱正萍的手里,让她真心诚意地接受和接纳他。既然她已经表过态,说她不会有“其他看法”,此刻又主动敬自己酒,那就是明确告诉你,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你把你内侄平平安安送来之后,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你就不用再操心了。你难得来一趟合肥,你就只管吃好喝好白相好就行了。你要再多说什么,就有些多余,就有些画蛇添足了。岳炳年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凭他的历练,凭他对社会大课堂这本书这么多年的阅读,钱正萍发出这么明确无误的信号,他岂有不明白之理?
明白了这层意思之后,岳炳年自然也就乐得顺水推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