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老泪纵横
作品名称:偷来人生 作者:谢卫 发布时间:2020-06-27 22:13:10 字数:3688
此刻的黄传清不仅憋了满肚子的话想说,更憋了满肚子的怒火怨气想发泄,并且,依着他以往的性子,他动手杀人的心都有了。他之所以保持了超乎寻常的克制和忍耐,是因为他始终坚信他的孙子命大福大造化大,另外还有他亲娘邹凤英的在天之灵保佑着他。他不会就这样轻易搞掉的。也正是基于这种考虑,所以他才觉得现在还没有到真正跟自己的妹子撕破脸皮的时候,他还必须等等再说。
然而,黄传清越是这样克制和忍耐,黄传琴的心里就越是没有底,就愈加忐忑不安。孙子是她给打跑的,将近两天时间过去了,一点音讯都没有,不说出嗲意外,万一碰上坏人,从此跟着去做叫花子,或者去做“白拆子”(贼骨头)等等之类的,甚至真有其它三长两短的,就算她的阿哥不跟她拼老命,她自己的心里先就不好过,就会跟着难过一辈子,更对不起她的死鬼阿嫂邹凤英,那是一个真正阿弥陀佛、真正有着一颗菩萨慈悲心肠、天底下少有的好人。
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可以嗲(什么)都没有,但却不可以没有一点敬畏之心。黄传琴活过半百年纪,虽然心情脾气像男人一样刚烈,行为处事有时候比男人还“辣川”(做事泼辣凶狠),但她上对爹娘,下对神灵,却是始终都怀着敬畏之心的。她的阿嫂活着的时候,就有一颗菩萨心,因此她相信她的阿嫂就是一位转世菩萨,她愿意发自肺腑地将她当成神灵一样供奉。也正因为心里有这份敬畏,所以一想起侄孙至今下落不明、吉凶未卜这个事实,她才心怀忐忑,惴惴不安。尽管她始终认为她对她的这个侄孙过于严厉甚至苛刻的管教没有错,因为她的出发点是好的——毋宁说因为她始终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这个千年古训,不然她又何必退了休之后,不在城里好好享享清福,要回到范家塘来受这份洋罪,最后还落个吃力不讨好的下场?但无论如何,现在的情况毕竟已经远远超出她的预料,已经达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再加上她阿哥现在又是这样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也就是说,哪怕他跟过去一样,遇到一点不称心的事情,张嘴就日娘操祖宗地骂,甚至不惜挥拳相向,这样的话,她的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可是没有。
黄传清越是这样,黄传琴的心里就越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无论如何,你倒是说句话呀,我的阿哥。”
“我现在实在没话好说,孙子能够找回来,一切都好说好商量,倘若找不回来,那就随便说嗲都没有用了。”
黄传清撂下这句一语双关的话之后,就再也没有开口多说一句话了。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黄传清这句话的“骨子”只有一点:孙子要是找不回来,一切免谈,万事皆休。黄传琴又不是痴鬼(傻瓜),会连这句话的意思都听不出来。想想不免有点心寒,还有点怨怼,我退休回来这许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转念再一想,又觉着这句话说得一点都没错。首先,兄妹俩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忙来忙去,或者说为来为去,又都是为了什么?还不就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把这个孙子抚养成人吗?倘若他这回真要有个三长两短,有个山高水低的话,那这些年的辛苦和所付出的心血岂不是都白费了吗?
还有,凭着她对她阿哥的了解,他能够把这句话说得这么婉转,这么“光滑”,实在也太难为他,太不容易了。记得小时候,她到哪里,都是骑在他肩膀上面,他都是把她当作心肝宝贝,当作公主一样宠着、惯着、肉(心)痛(疼)着、惜护着,但凡有一点好吃的,都是先给她;有时候甚至宁可自己饿着肚子,也不让她饿着,更不让她受一丝半点的委屈……不,又岂止是小时候——从小到大,无论是范家塘人,还是其他什么人,谁若胆敢惹她不高兴,甚至欺负她,只要被这个比她大7岁的二哥晓得,那非把他打得趴在地上求饶不可。她这个二哥,可是真正的天不怕地不怕,连天王老子都不放眼里的狠角色啊。想从他嘴里听见一句服软的话,那简直比登天还难。可是,自从那年她重回黄家到今朝,他对她就明显变得低三下四,忍气吞声了。为嗲(什么)?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一贯好胜要强的他,因为有求于她,或者说为了孙子,他始终都委曲求全、忍辱负重。他的这些变化,难道她真的木知木觉(不知不觉,迟钝麻木),一点都不觉着吗?当然不是。她只是因为始终觉着自己的管教方式没有错,更有“我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的居功自傲。久而久之,她的心里自然而然就产生“他本来就应该一切都听我的”习惯思维。这种习惯思维一旦形成并且固定下来,就会将“过去”的一切都渐渐地淡忘甚至淹没掉,相反会将“现在”的一切无限放大,并且视为理所当然。这时候再想要去改变它,那就将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了。所以,倘若不是事情已经闹得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她恐怕还不会冷静地想起这些,意识到这些,当然更不会轻易去回想那些遥远的“过去”。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一个真实的、可亲可敬可爱的二哥,一旦在清醒清晰的记忆之中还原出来,黄传琴的内心深处便立刻不由自主地掀起阵阵波涛。似乎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她对她的这位二哥,才有了一个真正清醒、全新而又完整的认识。一句话,为了孙子,她的这个二哥,能够做的和一般人很难做到的,他全部都做到了;一般人能够忍受的和无法忍受的(冤枉气),他也都全部忍受了。想起这一切,作为他一母所生的亲妹子,她不禁深感赧然、歉疚和惭愧。
也正是基于这种全新的认识,因此当第二天凌晨,罗嘉娣急急匆匆地前来告知继武回来的消息,她在为自己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而长出一口气之后,紧接着就有被戏耍被愚弄的感觉;尤其这天下午,当他阿哥从罗嘉娣家回来之后告诉她,那颗金鸡心连同皮夹子都没有了的时候,她也只是把全部的怒气和怨气都撒在那个“偷来人生”、那个“七煞”的身上。她这一辈子虽然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但她没有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天底下的小佬她见过成千上万,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难以调教的赤佬马子(骂人的话,小赤佬)。她实在想不通,更弄不明白,上天为嗲要让她那佛口佛心的阿嫂,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这样一个“偷来人生”、一个“七煞”的性命?莫非这就是定数?是宿命?
黄传琴越想越气恼,越想越为阿嫂,为她自己,同时也为她阿哥的所有付出感觉憋屈,感觉不值。最让她气恼,让她想不通的是,明明是他自己做了错事,偷了她的皮夹子逃出去的。结果呢,钞票花光了,皮夹子也不见了,他“吃光用光身体健康了”,然后就厚着面(脸)皮回来了。他把这个家当成什么了?他一个才13岁的赤佬马子,就如此龊喀(做事体卑鄙),如此目中无人,如此无法无天,你当爷爷的,不但没有狠狠地教训他,相反还像对待“上代头”(祖宗)似的哄着他供着他?他现在这样倚风作斜,你都惯着他,不给他一点颜色看看,等他将来长大了,你还能管得住他?你是不是也像范家塘人所认为的那样:你妹子没有生育,不晓得肉(心)疼小佬?再肉疼,也要摆在心里。要让他懂得规矩。要让他晓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一句话,你以为你这是在帮他爱护他?错了,你这是在害他。
黄传琴虽然对他阿哥的做法很看不惯,很有意见,也很想发作,但她昨夜今晨满脑子都是她阿哥的“不容易”,所以,她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忍住了。
黄传清不知道他妹子此刻正在打肚皮官司。他只知道她现在的心情跟他昨晚一样,孙子要是搞掉了,那就等于在割他的肉,剜他的心,不,那比割肉剜心要疼得多,也难受得多,那等于要了他这条老命,这一点,他的妹子很清楚。因为孙子在他心里比什么都金贵。所以她昨晚说话做事,才时时处处小心谨慎。可是,现在情况反过来了,他的孙子回来了,她的金鸡心却真的搞掉了,所以,将心比心,他完全理解她心里的那个痛,那个说不出来的难受滋味。他把晚饭端到她床前,就是想表明自己的态度:他黄传清一口馋吐(口水、吐沫)一根钉。他昨晚说过的话,他决不噢佬(后悔)。现在孙子回来了,他闯下的祸,全由他爷爷一人承担。要杀要剮,全凭你一句话。
“我晓得我现在无论说嗲,都是重复你昨晚说过的。所以别的我也就不再多说,就两句话,第一句,跟你说一声对不住;第二句话呢,我这里跟你表个态: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你想如何处置,一切都由你说了算。”
黄传清一边说一边端来一张骨排凳(方凳子),把手里的饭碗放在上面:“对了。记得你早就说过的,‘千里撘凉棚,没有不散的宴席’。这些年,辛苦你,难为你,也委屈你了。我呢,我黄传清实在无以为报——这样吧,今朝我就代表我那死鬼邹凤英,代表我那忤逆儿子黄德明,还有那‘现世报’的孙子黄继武,一并给你磕三个响头吧。”
黄传清说到这里,当真就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给他的亲妹妹黄传琴磕起了响头。躺在床上的黄传琴见此情形,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你黄传清这是做嗲?我还没有死呢,你就这样来诅咒我?你实在太过分了!
黄传琴正要发作,却见抬起头来的黄传清,早已经老泪纵横。
这是黄传琴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她阿哥这样流眼泪。他们的爹娘去世的时候,他没有流泪;她的第一个阿嫂去世的时候,他也没有流泪;她的第二个阿嫂邹凤英去世的时候,他也只是眼圈有点发红,眼眶有点潮湿。可是现在,为了他的孙子,他给他的亲妹子下跪磕头,他哭成了泪人儿……
黄传琴感觉她的心被突然狠狠地戮了几下,生疼生疼的。她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化了。她连忙一骨碌起身下床,过去一把将她阿哥搀扶起来,嘴里同时不停地念叨着:“黄家门上前世作了嗲孽啊我的阿哥?黄家门上前世作了嗲孽啊我的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