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执手泪眼

　　黄继武再次回到那个呈L型结构的房子里的时候，他意料之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他的姑婆只是在他进门的那一刻，乜了他一眼，接着对黄传清说一句“饭菜都已经弄好了”，便顾自回她的房间去了。
　　家里的一切看起来似乎非常平静。
　　黄继武被爷爷搀扶到离灶披间几步之遥的床上躺下之后，爷爷就从橱柜拿出碗筷，准备吃饭。揭开锅盖一看，所谓的“饭菜都已经弄好了”，其实都是中午的剩饭剩菜，她只不过将它们重新放在锅里加热了一下而已。孙子身上的烧还没有退，嘴里肯定没有胃口。望着锅里热过的饭，蒸笼上“蒸”着的一碗烧茄子，一碗雪里蕻清炒百叶丝，黄传清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随即转过身来问孙子饿不饿？
　　躺在床上的黄继武摇摇头说不饿。
　　“人是铁，饭是钢。你也就今朝‘下半天’吃了你嘉娣八八熬的一碗冰糖粥，到现在又过去嘎许多辰光了，怎么会不饿？好了，你先‘睏一歇’，等一等我给你蒸一碗鸡子，好了我再叫你起来吃。”
　　“下半天”，下午。“睏一歇”，睡一会。“鸡子”，鸡蛋。
　　黄传清说完这句话，就开始将蒸笼上的两碗菜端出来，拿一只干净空碗，盛上饭，将那烧茄子和雪里蕻清炒百叶丝各拣几筷，盖在饭上面，然后端着走进他妹子的房间，直至她床边，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喏，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就将就吃一口吧。”
　　“你去把你的活祖宗服侍好就阿弥托福了。”
　　黄传琴瓮声瓮气地说完这句话，就把头和身子转过一边，不再搭理他了。
　　那天中午，当她发现黄继武不见了踪影之后，她先还没有怎么在意，因为这种事情在她看来，早已经习以为常，也就是说，这个“七煞”（一种迷信的说法），这个杀千刀的“偷来人生”被打过一顿就逃跑，这不是第一次，当然也不可能会是最后一次，所以她根本就没有把他当成一回事。直到她发现放在枕头底下的皮夹子不见了，她这才突然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才感觉这次真的非同小可，兹事体大了。皮夹子里的粮票、布票还有钞票等等的，丢掉也就丢掉了，但那里面用一块红布包着的那颗赤金打造，整整有六两之重的鸡心，那不仅非常非常珍贵非常非常值钱，而且还是苏佳君留给自己唯一的信物。这要是搞丢掉了，那这辈子可就真的白活了。怎么办？刚才吃饭的时候，阿哥问她孙子今朝中午怎么没有回来吃饭，她还跟他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现在看来，是不得不向他实情相告了。
　　听妹子说完事情经过之后，黄传清同样也坐不住了。金鸡心丢掉固然重要，但他唯一的心肝宝贝，他唯一的命根子要是丢掉了，那他活着的念想，活着的奔头，活着的希望，也就一起丢掉了。这时候对妹子抱怨、责怪显然都是多余，也无济于事，关键是要赶紧找人。于是他立刻出门，先到大队民兵营长林海峰家。林海峰的叔叔林培根当年跟他一起背过枪杆子，是出生入死的患难兄弟，如今林培根虽然已经作古，但他侄子林海峰对他叔叔当年的战友，却一直很敬重。日常生活当中，不管大事小事，只要找到他，只要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他都是二话不说，都鼎力相助的。现在听黄传清这么一说，林海峰也感觉兹事体大，立刻答应帮忙。
　　离开林海峰家，黄传清就直奔他寄女女罗嘉娣家，罗嘉娣听说情况之后，更是一马当先。她不仅叫她的女儿、儿子全部出动，还去座落在范家塘品字形西侧——她的娘家，让她娘家人也一起加入到寻找黄继武的行列当中来。
　　可是，所有参加寻找的人，把黄继武可能去（包括车站码头，包括他的八八黄德芳家、还有他大八八黄德荣、三八八黄德露、细八八黄德茹）等等的地方，无论远近，统统寻找一遍，最后都是一无所获，无功而返。
　　各路人马汇聚到黄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后半夜，一个个都是又饿又困又累又乏。趁着大家都在吃东西的时候，林海峰站起来，向大家抱拳作揖道：“今朝大家都辛苦了，我先代表我阿叔谢谢各位了。不过呢，这人还没有找到，所以还得辛苦大家，明朝继续分头到各处去寻找。”
　　黄传清此刻虽然心急如焚又满腔怒火，心急如焚自然是为吉凶未卜的宝贝孙子；满腔怒火则是冲他妹子。但大家都在为他寻找孙子出力，况且孙子现在还只是下落不明，远没有到彻底撕破脸皮的时候，再者说，从她重回黄家到今朝，他对她始终都是低三下四，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忍辱负重——一句话，九十九拜都拜过来了，又何必在意这最后一哆嗦？所以他尽管一脑门官司，脸色也特别难看，但他还是接过林海峰的话头，向大家表示了由衷的感谢和敬意。
　　在林海峰的建议下，第二天扩大了寻找范围，黄传清甚至私底下安排人去了郝怀玉的娘家戚墅堰，结果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其他各路人马经过整整一天的艰苦寻找，最终又都是一无所获，无功而返。
　　这下黄传清黄传琴都急了。
　　黄传清急，是担心和害怕失去活着的念想、活着的奔头和活着的希望；黄传琴急，是因为她太清楚太明白，皮夹子里那颗用一块红布包着的赤金打造的鸡心，固然非常值钱也非常珍贵，但跟一条鲜活的生命相比，它就不值一提了。一旦真的把他阿哥的心肝宝贝，他的命根子弄没有了，那将意味着什么？那将意味着黄家会立刻陷入天塌地陷、家破人亡、万劫不复的地步。最让她心里发毛的是，按照她对阿哥的了解，平常但凡遇到一点不称心的事情，他早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嘴巴里更是日娘操祖宗地骂个不停了。现在孙子不见了，他却除了板着脸，除了脸色特别难看，除了唉声叹气，偏偏没有像平常那样发作。这就有点不对头了。这就有点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征兆了，天空尽是黑压压的乌云，并且层层叠叠，浓得化不开了。这种情况最危险，最可怕，杀伤力也更大。
　　来帮忙寻找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家里只剩下他们兄妹俩了。
　　这个家平常就很安静，此刻就更是静得掉下一根针，都能听得见声响了。
　　黄传清坐在那里像一根木头似的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黄传琴去灶披间盛了一碗面，然后端到黄传清面前说：“面还是热的，你吃一口吧。”
　　黄传清依然像一根木头似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我晓得你心里难过。但是再难过，饭还是要吃的呀。”
　　换在平常，黄传琴说过这句话之后，火爆性子的黄传清肯定会接她的话头，肯定会有所应对，但这一次，他只是斜乜了她一眼，依然一声不吭。
　　黄传琴热脸贴冷屁股，心里不免有些窝火。然而，一想到残酷的现实，她的火气就立刻烟消云散。
　　“我晓得咯，我现在随便说嗲话，你都是覅想听，也听覅进去了。所以呢，我现在只想对你说一句：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这句话多少都有点服软的意思在里面了。黄传清心里清楚，倘若不是两天未见孙子的踪影，她多少也有点害怕的话，她是绝对不会服软，更不会低头就范的。但问题在于，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要是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总不至于要我给你跪地磕头吧？”
　　黄传清再次斜乜了她一眼。事实上，他此刻不是不想发作，更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有满肚子的话想对她说。作为嫡亲兄妹，莫非你不晓得你阿哥为嗲把这个孙子看得这么金贵，把他当成心肝宝贝，当成命根子？首先，他毕竟是黄家的一条血脉，一条根；其次——而这，才是最最关键的关键，因为他的这条命，是你死鬼阿嫂邹凤英用她一条命换回来的！再者说，你答应回来跟你阿哥一起承担抚养孙子出发点和的目的又是嗲？你不想让他好好的长大成人？你不想等你老了的那一天，让他好好报答你，让他为你养老送终？退一万步说，就算你不想这些，就算你真的不图回报，你也没有必要真把他当成你说的“七煞”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倘若你真的相信这些说法，我就是天天用绳子把你捆绑起来，也只能捆得了你一时，捆不了你一世——你早就远走高飞了。所以，虽然你的脾气不好，但你的心，你回来帮我的出发点，都是好的，都是值得肯定的。可我就是弄覅明白，既然你回来是想帮我，既然我们的目标都是一致的，你又为嗲见到他就跟见到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似的？你跟他又为嗲不能有话好好说？你就非相信并且非坚持“不打不成器”、“棍棒底下出孝子”？小佬（孩子）不听话，犯了错误还不承认错误，那不用说，该打还是要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可即使如此，也要讲个尺度，掌握一个分寸，他毕竟只是一个小佬。可是请问你每次都是如何做的？别的不说，从你回来到今天，你已经打断家里多少根棍子了？你究竟把他当成嗲？他在你眼里真的就是一个“七煞”？人家打一个贼骨头也没有你这样用劲用力，也没有你这样狠心啊。莫非他在你眼里连一个贼骨头都不如吗？你自己冷静想想，这些话，我平常跟你说过多少遍？你为嗲就是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呢？这下好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让你打跑了，跑得无影无踪，生死未卜了，这下你满意了吧？人家常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有时候真忍不住想问问你，你的心是肉长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