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突然哽咽

　　吴红梅老师是本地人，她对本地的民情习俗自然是一清二楚，了如指掌的。她和她的同事们不是不想给黄传清留面子，而是她们心里都非常清楚：自从全国开始农业学大寨，虽然说相比“60年”要好过许多，但范家塘人跟其他地方人一样，每年就分得那么一点口粮，她们今天要是将那几碗面吃下去，那么无论黄家还是郭家，就必须额外多吃几天稀粥，才能将今天的窟窿给弥补回来，就凭这一点，她们于心何忍？再者说，老师做一次家访，就张嘴吃别人的，那还怎么为人师表？所以，任凭黄传清和罗嘉娣怎么说，怎么挽留，她们最终还是婉言谢绝了。
　　送走学校的老师，罗嘉娣将灶披间收拾一番以后，就坐下来陪她寄爹黄传清说话。但这时候，两个人除了叹息，却是相对无语或者一切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慨叹。过了许久，还是罗嘉娣首先打破了沉默：“千说万说，小武回来了，哈尼古悬在半空当中的一颗心总算落地了。”
　　黄传清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却是阴晴圆缺飘忽不定，他张开嘴巴想说什么，却因为此刻的心里正五味杂陈，所以终究还是一个欲说还休，欲言又止。
　　罗嘉娣心里清楚：孙子黄继武是她寄爹的心肝宝贝，是他的命根子。黄传琴这次将黄继武打跑掉，等于要了他的老命。在此之前，他吃（杀）人的心都有。好在孙子现在已经平平安安回来，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已经落地，所以她想了想，就转移话题，问她八八黄传琴现在什么态度，并且再三叮嘱她寄爹千万不要跟她吵闹。
　　其实，罗嘉娣是在发现她寄爹的脸上已经有点多云转晴，才敢这么叮嘱他的。
　　对于寄女女罗嘉娣的叮嘱，黄传清赞许地点点头说：“小武走的当天，我就对她说过，孙子能够找回来，一切都好说好商量，倘若找不回来，那就随便说嗲都没有用了。噢对了，嘉娣，你查到小武身上的皮夹子了没有？”
　　罗嘉娣摇摇头说：“他身上拢共就穿一件短袖衬衫，一条单裤，依我估计，那皮夹子肯定是丢了或者被‘白拆子’给偷掉了。”
　　“那就麻烦大了。”
　　“嗲意思？”
　　“你晓得那皮夹子里头有嗲宝贝吗？”
　　“这个我哪里晓得。”
　　“那里面有一颗用红布包着的、足足有三两重的纯金铸造的鸡心啊。你晓得这颗金鸡心要值多少钞票吗？哈尼古就是不吃不喝做十年二十年，恐怕也‘做’不来这么值钱的一件宝贝啊，唉——”
　　黄传清开始长吁短叹起来。
　　罗嘉娣也因为一筹莫展而跟着叹了一口气。
　　“嘎值钱的东西，她怎么会放在一个普普通通的皮夹子里的？”
　　“天晓得。”
　　“事情已然如此了，寄爹你也不要太着急上火了。”
　　“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两人一时竟又相对无语。
　　沉默一会之后，罗嘉娣忽然开口道：“我说一句痴话，寄爹，你真应该让八八来听听刚才几位老师说的话。”
　　黄传清啐道：“有嗲用？这些话，几年前张仁山老师就给她说过，而且不止说过一遍。可她听得进，记得住，做得到吗？嘉娣，既然说到这个话题，我也就不瞒你了。我呢，就这么一个孙子，我自然看得很重。可我，毕竟年纪大了，碰巧我妹子又退休了，所以说，我对她确实是有私心的。我心想，反正你也无儿无女，帮谁都是帮，与其去帮别人，不如回来帮你阿哥，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黄字，毕竟我们是一奶同胞，是血脉之亲，是嫡嫡亲亲的亲兄妹。我把我的这些想法跟她一说，她二话不说就回来了，对于这一点，我实话实说，我是非常非常感激她的。这么多年下来，嘉娣你也都看到了，她确确实实是帮了我不少的忙，也在经济上贴补了不少，这些都是不能抹杀、也是到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的事实。总之，她为我所做的点点滴滴，我都是时时刻刻牢牢记在心里、并且时常告诫小武，长大后一定不能忘记姑婆的大恩大德，一定要知恩图报的。可是，唉！接下来应该怎么说呢？你说她的心坏不坏？这一点，我可以非常明确非常肯定地说，她的心其实不坏。
　　“范家塘人都晓得我的脾气躁，火心上来的时候，天都能去捅个窟窿。但那都是把我惹急了，惹火了，才会如此这般的。她呢？她则不然。她只要稍不如意，那就一世界都变成了她的冤家对头。我那妹婿苏佳君活着的时候，就曾经多少次跟我诉过苦，说有时候实在有点吃不消。你想想，苏佳君那样弥勒佛一般好脾气的滥好人都受不了，更何况其他人呢？为此我还劝过我那死鬼妹婿，说她之所以如此，恐怕一来跟她做挡车工的工作环境有关；二来则跟尼古没有生男育女有关。天地良心，我说这句话，完全是就事论事，哪晓得却偏偏戳到了他的痛处，从此这个苏佳君就把她当成了西太后，她说东他不敢说西；她说地球是方的，他肯定不敢说地球是圆的；她说煤球是白的，他绝对不敢说煤球是黑的。这也就罢了，谁叫你苏佳君心甘情愿当她的牵线木偶？当这个肉头的？（肉头，窝囊废的意思。）
　　“但让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这个妹子从此把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当成了苏佳君，好像觉着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亏欠了她似的。请你想一想看，这来是（可能）伐？苏佳君买你的帐，把你当西太后，未必所有人都会买你的帐？都把你当西太后？说一句公道话，虽然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但她当年跟我大阿嫂就是这样彻彻底底闹僵的。退一步说，你真要为了嗲个事体发脾气，有个由头，那也情有可原。可她有时候完完全全是无缘无故，莫名其妙的。反正就是，老娘我不高兴了，尼古谁来惹我谁倒霉。所以这些年里，因为晓得她的脾气，再加上她又在帮我，所以我自然是时时处处都让着她，不跟她计较。小武五岁那年，因为用洋钉在大衣柜的玻璃镜上面画五角星，写‘毛主席万岁’，把玻璃镜划得跟狗啃过似的难看，不用说的，这种做法肯定不对。可是，再怎么说，他终究还只是一个五岁的小佬，狠狠地骂他一顿、或者再象征性地打几下，不也就算了吗？不行，必须打。那次小武吃饭的辰光，把一双筷子插在饭碗里，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你最起码也应该先问一个原因吧？她没有，而是动手就打。小佬有没有错？我实话实说，有。你当着大年纪人的面，把一双筷子插在饭碗里，这肯定不对。可是，小佬再错，你也不应该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就打呀。这下好了，一个死不认错，一个就非要打到他认错为止，而且直接往死里打。我在一边实在看不下去，却又想不出嗲个好办法能够劝阻她，想来想去，我只得替小佬求情、讨饶，直至最后给她下跪，照道理来说，我这个做阿哥的都给你跪下了，你还不能给大家一个台阶下吗？哪晓得这下更不得了了，你一个做阿哥的为嗲给妹子下跪？你这是嗲居心？你孙子给我‘当面上香’，诅咒我，存心想折我的阳寿，你做爷爷的，不但不帮我，不跟我站在一起，还变着法子来替小佬求情，来替他讨饶，你究竟是何居心……唉，嘉娣啊嘉娣，嘎许多事情，实在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啊。在许多人看来，都觉着我妹子给我黄家带来的尽是福分和恩泽，可又有嗲人晓得，我这个曾经钻过东洋鬼子的炮楼，在国民党的枪林弹雨出生入死的人，总之一句话，一个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一条响当当的汉子，如今为了我这个苦命的孙子，我是如何一次次在我妹子面前低三下四，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又是如何一次次打掉牙齿往肚里咽的？说到底，很多人只看到偶古外表光鲜，只看到我妹子既有钞票又能帮你操持家务，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是个倒贴钞票的保姆’，说偶古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得了便宜还卖乖’，却不晓得、更体会不到像有一句俗话的‘冷饭好咽，冷气难受’，那究竟是一种嗲个滋味啊……唉，算了，嘉娣，嗲也不说了。”
　　说到这里，黄传清站起来，去郭海平的房间看看孙子，见他睡得正酣，便转身对跟在他后面的罗嘉娣说：“这样吧，我晚上再过来把他接回去。自留地上种的菜两天没有浇水了，我得赶紧去补浇一下。为了这个‘偷来人生’，也连累耽搁了尼古覅少的事体。这两天辛苦你了嘉娣，其他的客气话，我就不说了。”
　　罗嘉娣憨厚一笑：“寄爹你这叫嗲话？这不是嘉娣应当应分的吗。”
　　“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嘉娣。”
　　黄传清突然有些哽咽。
　　罗嘉娣见状，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在她的印象和记忆当中，她的寄爹从来都是一条铁骨铮铮的硬汉子，此刻的情形，她还是第一次遇见。所以她感觉自己的鼻子也有些发酸，于是连忙强颜欢笑道：“好了好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哈尼古都不说了，寄爹你快回去浇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