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温情一刻

　　恰好这时候，郭金平因为闹肚子，从床上爬起来，披上一件外套，就直奔后门，准备去蹲茅坑。谁知道打开后门，一脚跨出去，竟然踩在了黄继武身上。因为门里门外的两个人都未曾预料，都是猝不及防，所以两个人几乎同时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尤其郭金平，本来就是懵懵懂懂、睡眼惺忪，再加上又是三更半夜，他怎么可能想到，他开门出去会踩到一个大活人？做梦也做不到这么巧啊，所以他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半夜开门真的撞上鬼了，他当时的那个惊恐，那真叫一个好生了得，那简直就是魂飞魄散，灵魂出窍了。黄继武呢，那会儿虽然没有睡着，但是将近两天两夜的奔波劳累，加上极度的饥饿，再外加心理的恐惧，他此刻的身体已经基本处于虚脱状态，其思维意识也是模模糊糊混混沌沌的了，听见开门声，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郭金平踩上一脚，自然疼得尖叫起来。
　　他们俩的尖叫自然也惊醒了房间里熟睡的人。黄继武的八八罗嘉娣第一个打开电灯，第一个冲到了后门口，刚要开口问是怎么回事，一见门外躺着的黄继武，就什么都明白了。她赶紧上去，一把将躺在地上的黄继武搀起来，然后与后面跟上来的郭海平一起，将黄继武搀扶到他的床上。
　　这样七手八脚的一通忙碌之后，很快就将黄继武安顿了下来。
　　因为黄继武突然离家出走，并且去向不明，所以无论黄家，还是跟黄家沾亲带故、甚至包括范志仁在内的许多范家塘人，都跟黄家一样焦急，也都迅速加入到了寻找黄继武的行动行列当中，但结果却是可想而知。没有人知道黄继武去了哪里，更不知道现在的黄继武到底是死是活，寻找自然也都是茫无头绪。
　　所以此刻，当见到活生生的黄继武之后，郭海平就有点迫不及待地开口道：“继武你这两天究竟跑到哪里去了？你晓得覅晓得，你爷爷急得都快要发疯了？你晓得覅晓得，有多少人在替你担心？在焦急万分地到处找你？”
　　黄继武望着他八八罗嘉娣，姑夫郭春阳，以及站在一旁的郭秋琴、郭海平、郭金平、郭小平等人，除了任凭两眶泪水扑簌簌地向下流淌，已经不知道还应该说什么，还应该怎么说了。
　　这时候，姑夫郭春阳快人快语：“好了好了，现在人回来就好了。其他的嗲（什么）也不要说了，先让他困上一觉再说吧。”
　　
　　黄继武一觉睡醒，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天的下午。当他睁开眼睛，见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时，心里还有点纳闷：我怎么会睡在这里？这是在什么地方啊？等他开始四处打量的时候，他才隐隐约约感觉到，这里的一切，他其实十分熟悉，这是在郭海平家里，自己躺着的这张床是郭海平和他两个弟弟郭金平郭小平一直睡的。再仔细一看，见他爷爷，还有庄家塘中心学校的几位老师，都围坐在他床前。这时候，他脸上的表情除了赧然，还有一些尴尬和无奈。他想欠身坐起来，但身体却像散了架似的，根本动不了。坐在他头间的班主任吴红梅老师见状，连忙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躺下去，就这样躺着别动，也别说话。他爷爷黄传清则首先问他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
　　黄继武点点头，又摇摇头。
　　吴红梅老师就用温温婉婉的口吻，笑微微地问他：“黄继武同学，你到底是想吃，还是不想吃呀？”
　　这一次，黄继武一边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边点点头。
　　他的罗嘉娣八八这时候已经端着一碗冰糖粥来到床前，她望望在座各位，泪眼婆娑地开口道：“真是前世作孽啊。小佬昨晚发烧烧了整整一夜，不是骂人，就是说浑话，唉——”所谓“浑话”，其实就是“新丰农场”四个字。罗嘉娣当时听了，心中就基本上明白了，他这次出去，实际上是想去找他的亲生母亲郝怀玉的，但此刻为了避免她寄爹多心，所以她只能用“浑话”两个字来代替。罗嘉娣说完“浑话”两字，就腾出一只手，一边抹眼泪，一边发出沉重的叹息声。
　　吴红梅老师见状，于是就连忙在罗嘉娣的叹息声中，接过她手里端着的那碗冰糖粥，然后开始用小调羹（小勺子）一口一口地喂黄继武。
　　一碗冰糖粥下肚，黄继武的脸上似乎有了一点血色，他再次挣扎着想坐起来，但依然没有成功。
　　吴红梅老师将手中的空碗放到一边，然后接过另外一位老师递过来的一盆洗脸水，将里面的毛巾拿起来，拧干水，接着就给黄继武擦起脸来。
　　吴红梅老师的这一举动，首先引起了黄继武爷爷黄传清的不安，他连连说：“覅来事咯，覅来事咯，吴老师，这个还是让我来吧。”
　　“覅来事”，亦即使不得，不可以的意思。
　　吴红梅老师再次微微一笑道：“老师给自己的学生揩把面有嗲覅来事的吗？”
　　吴红梅老师的意思是说，老师给自己的学生洗把脸有什么不可以的。
　　吴红梅老师二十五、六岁年纪，肤色白净，长得文静娟秀，温文尔雅，落落大方。虽然她年纪很轻，但她此刻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却让黄继武倍感亲切，倍觉温馨，他发自内心地、由衷地感觉到，她不仅是一位值得敬重的老师，更像是一位充满慈爱温情的母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小没有母亲的缘故，还是他在这方面得到的温情关怀实在太少太少，以致黄继武对于许多给过自己关怀的女性，都有这种纯粹自恋式的感觉，比如他的细八八还有罗嘉娣八八等等等等，这是不是心理学上所称的“恋母情结”？
　　也许在吴红梅老师看来，老师给学生洗一次脸，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但对于缺乏家庭温暖，尤其缺乏母爱亲情的黄继武来说，越是缺乏的东西就愈加显得珍贵，那是真正给他一点阳光，他就会觉得灿烂的，更何况这是在他“无故”旷课的情况之下，班主任吴红梅老师不但没有给予声色俱厉的批评甚至训斥，相反却像慈祥而又博大的母亲对待一个好淘气又好调皮捣蛋的孩子那样，给予充分的宽容和爱抚。所以面对这温情一刻，黄继武的内心充满了感激和感动，眼泪更是不由自主地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他嗫嚅道：“吴老师，我已经几天没有上学了，我……”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希望你千万不要有任何思想包袱。”
　　吴红梅老师刚刚说完这句话，旁边的其他几位老师立刻随声附和。最让黄继武深感意外，又无比感动的是，金佰钰老师居然也来看他了。金佰钰老师虽然照例鼓着他那对金鱼眼，但黄继武此刻看上去，不但一点都不觉得滑稽，反倒感觉特别亲切，尤其听他说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句话之后，黄继武甚至产生了想要拥抱金老师的冲动，只是因为身体实在太虚弱，才不得不作罢。
　　罗嘉娣八八来端洗脸水的时候，吴红梅老师问道：“小佬还在发烧，要不要再给他吃一粒阿司匹林啊？”
　　罗嘉娣听从吴红梅老师的话，迅速拿了一粒阿司匹林和一杯白开水过来。
　　吃过阿司匹林后，黄继武就很快进入昏昏沉沉的嗜睡状态了。
　　这时候，吴红梅老师轻轻叹了一口气。紧接着，她先是抬头看看天花板，再看看在座的各位，然后微微一笑道：“在此之前，我想先给大家讲一个大教育家陶行知先生如何教育孩子的故事。那还是他当校长的时候，有一天看到一个男生用砖头扔另一个男生，十分危险。便将其制止，并叫他下午3点到校长办公室。没到3点，男孩就到校长室门口等候，眼神迷离无光，情绪起伏不定，内心有能量在暗暗涌动。没发泄完的愤怒，错误行为的自责，面对校长责问的恐惧，同学们即将看笑话的羞愧，还有可能找家长的担忧，这些能量包围着男孩，不停旋转，形成强大黑洞般的引力波。对一个孩子来说，这情景堪比宇宙大爆炸！但是，这引力波发出的信号，被远隔千米的陶校长测量到了，他去小卖铺买了一包糖果，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教育即将发生。陶校长准时回到办公室，发现男孩已经等在那里。就笑着掏出一颗糖说：‘这颗糖是给你的，因为你很守信，你不但没有迟到，相反还提前到了。’眼前的这颗糖像一颗炮弹把男孩打晕了，完全没明白啥回事。接着校长又掏出一颗糖，说：‘这也是给你的，我让你住手，你就立即住手了，说明你很尊重校长，尊重别人是最重要的品质啊。’男孩被这第二颗糖彻底击晕了，随着那个卑微的自我的倒下，之前的那些情绪能量失去了中心点，四处飞散了。陶先生又说道：‘据我了解，你拿砖头扔同学是因为他欺负女生，这说明你很有正义感，我再奖励你一颗。’这时，几股奇妙的新的能量开始围绕着男孩旋转了，也越来越靠近中心点了，良知之光也越来越亮了。男孩说：‘校长，我错了，同学再不对，我也不能采取这种方式。’陶先生在孩子开口之前就已经收到了新的引力波信号，于是便心花怒放地又掏出一颗糖：‘你知错认错，实在难得，我不得不再奖励你一颗。现在，我的糖发完了，我们的谈话也结束了，你回去吧！’男孩手握四颗糖，眼神里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
　　随着故事讲完，吴红梅老师的目光再次看看在座的各位，最后把目光落在了黄继武爷爷黄传清的身上。
　　“记得在此之前，我，还有原先的张仁山老师，跟你们说过不止一遍，作为家长，不能因为小佬犯了一点错误，就采取打骂责罚的措施，更不能因此就揪住不放，恰恰相反，这时候我们应该多发现多肯定小佬身上的优点，尤其要在小佬做出成绩的时候，多多给予称赞，多多给予表扬，多多给予鼓励。可你们又是怎么做的呢？你们恰恰正好反过来了。孩子身上那么多的优点，你们要么视而不见，要么熟视无睹；他偶而犯一次错误，你们却抓住不放，甚至无限放大，一棍子打煞（死）。俗话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一个孩子？所以，我今朝还想借此机会，再重复我以前说过的话，黄继武爷爷，你家这个小佬很聪明，他不是没有“清头”（不懂事），他只是因为缺少母爱，缺少家庭温暖，所以他才特别逆反又特别敏感，所以你们就更应该多看他的长处，多看他的优点，就更应该多给他正面教育，多给他讲道理，不能动不动就对他棍棒相加，那样不仅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会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总之一句话吧，希望你们能够记住我刚才讲的那个故事，同时也记住我此刻所说的这番话，好吗？”
　　吴红梅老师说到这里，竟然也情不自禁地长叹了一口气。
　　金佰钰老师则借机接过吴红梅老师的话头说：“我非常赞同吴老师的话。作为一个老师，当然更包括你们做家长的，不是要去经常发现孩子的不足之处，而是要善于发现孩子的长处和优点，并且学会赞赏和鼓励，尤其像黄继武这样的孩子。实事求是说，黄继武这个孩子确确实实是棵好苗子。我当老师这么多年，敢于在课堂上公然跟我唱对台戏，让我下不了台的，他是第一个。但是像他脑筋这么活络，思维这么敏捷，可塑性这么强的，也是我碰到的第一个……总之一句话，聪明的学生，我见（教）过不少，但像他这么聪明的学生，尤其对于新知识新事物一点就通，一点就透的那种异乎寻常的超强接受、超强消化和超强感悟能力，同样是我第一次遇见。所以我想对黄继武家长说的是，如果你们能够注意改变对他教育的方式方法，能够跟我们老师共同配合，对他进行好好引导，好好培养的话，”说到这里，金佰钰老师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因为眼镜架下坠，让他感觉鼻翼有点不舒服，又似乎是为了表达内心的感慨，而在想着如何遣词造句，但很快，他就加重语气开口道，“哈尼古且不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就说种庄稼吧，有了最好的稻种和麦种，也需要良好的田地，良好的施肥浇灌，良好的田间管理，再加上一个风调雨顺，才能够确保最终的丰收。种庄稼如此，培养和教育孩子，不更是同样的道理吗？所以我还是刚才那句话，黄继武这个孩子确确实实是棵好苗子，如果家长能够与老师好好配合，共同肩负起教育和培养的责任，那我就敢非常肯定地说，他将来必将成为一个可造之材，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吴红梅老师说：“他将来会如何，那毕竟都是将来的事情。哈尼古现在首先要考虑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何让他健康成长，如何让他在成长过程当中少走弯路，黄继武爷爷你说是不是？”
　　黄传清连连点头称是。
　　要说的和应该说的话都说过了，吴红梅老师与其他几位老师交换了一下眼神之后，就纷纷起身告辞。黄传清见状连忙拦住说：“偶古晓得想要留尼古吃夜饭，尼古肯定不会答应，所以也就准备了一碗点心，尼古无论如何，也是要吃过以后才可以走的。”
　　在灶披间正下着面条的罗嘉娣，闻听此言，也赶过来说：“是啊是啊，我灶上都快烧好了，无论如何，尼古都要吃过才能走的。”
　　那时候，虽然物质匮乏，但起码的待客之道、之礼数，在常州北乡却并未因此而有所忽略，更没有遭到丢弃。只不过黄传清口中所说的点心，因为经济与物质的匮乏，由过去的鸡蛋滚糯米汤团、肉圆子或者鱼圆子烧索粉（粉丝）等等的，改成一碗面（条）罢了。不过，虽然只是一碗面，但在当时的常州北乡的普通家庭，却是一年当中难得吃上几回的“稀罕物”，一般除了家里来了客人，或者家庭成员过生日，才能吃到的；这是其中的一层意思，另外的一层意思就大有讲究了。比如主人家嘴巴上说得热络，却不见实际动作，那就说明这纯粹只是礼节性的客套；反过来，如果主人家动了真格的，而你却拒绝，那就是不给主人家留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