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贤民

　　老虎说完就回到了座位上，弘子说，老虎的话听起来很凌乱，却给我们提出一个问题，如何评价一个人的品德，当学生的时候偷桃子吃，是因为兜里无钱，是因为嘴馋。当老师的时候，有了工资，却还偷学校的电。这是品德问题吗？兜里穷得没一分钱，借了别人5元钱买书，还剩下3毛钱，买了一碗光头面，遇到一位身无分文的山东老人讨钱，踌躇再三，还是把兜里剩的几毛钱掏给了老人，然后自己走路回到了学校。这无疑是良好的品德，几种不同的品德统一在同一个人身上，这是不是很矛盾啊？其实，一点也不矛盾，人都是复杂的，都是两面的，没有纯粹的人，有时候是魔鬼，有时候是天使。
　　下面换人啦，有请贤民，贤民——
　　贤民从容地走上了台子，只见他穿得客客气气，头发油光铮亮，面相很白，一看就知道是个很少晒太阳的人。
　　贤民说，我的名字原本叫贤人，我爷爷给我取名字的时候，就期望我长大后做个有才德的人，《易经》云：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但是，我最终没叫贤人，而是叫贤民，这个意思更进了一层，那就是不要我一人做个有才德的人，而要带着大家都做有才德的人。
　　一个人既要有才又要有德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世上没几个人可以做到，即使我从小就有这样的要求，如今我快有50岁了，也没做到是个有才德的人。
　　记得5岁的时候，有一次，我们一群小朋友去地里扯猪草，这时正是蚕豆成熟的季节，我们看见了好吃的蚕豆就走不动路了，一屁股坐在地里剥蚕豆生吃，肚子饿啊，没办法呀。我们一个个把小肚子吃得圆鼓鼓的，地里遗下一堆堆蚕豆壳。吃饱了肚子还不算，我们还一人刮下一小堆，然后用衣服包裹着提了回家。
　　人是自私的产物，俗话说，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每个人有个肚子，饿了就要吃，长期不吃就会死人。5岁的孩子不知道什么吃得，什么吃不得，那时还是集体时代，他不知道这是公家的蚕豆，吃了就是偷吃，摘了就是偷摘，提回家去就是偷盗，5岁的孩子没这个概念啊。
　　有人举报到队长那儿去，说有人偷了队上的蚕豆，并且把我们几个小朋友的名字告诉了队长，队长很生气，可是，我们只那么一丁点大，他也不能把我们如何，便去了我们每个家庭，把我们辛辛苦苦刮回家的蚕豆提了出来。队长来我们家是最后一家，他提着蚕豆就走，一边走还一边说，亏你的名字叫贤民，依我看，就是害民。我不懂他说什么，只哭着扭住自己的蚕豆袋子不放手，还一个劲直骂他烂瓜的饼。
　　读小学的时候，学校里分来了一个姓严的老师，是个老牌大学生。那时候的书可难教啦，学校有四个年级的学生，每个年级只算10个人，一个学校就有40个人，而老师只有一个。四个年级的学生坐在一个教室里读书，老师给这个年级学生上课，另三个年级学生就只能做作业自习，这样的组织教学是很难进行的。
　　问题是这个严老师的脑壳有点问题，在教室里上课总喜欢讲现话，一个简单的题目要去反复问学生，常常拿着“5＋3=？”去问四年级学生，时间一久，大家就知道他的脑壳出了问题，于是，便给他取了个外号“神经芋头烧茴”，或者干脆叫他严烧茴，从严老师变为严烧茴，他还有什么尊严可言。
　　于是，上课的时候，教室里便是闹哄哄的，严老师就把我叫到办公室去说，你不是叫贤民吗，你要贤呀，表现要好呀。我说，严老师，别人捣乱我可没捣乱啊。严老师说，我知道你没捣乱，你这只保证了你一个人呀，班里还是乱哄哄的，你要帮我管班呀，你要带着学生遵守纪律呀，你的名字不是要求你把大家带好么？
　　严老师这么一说，我回家就找我父亲要改名字，我爷就问原因，我说，我们的严老师认为我的名字就是我应该带着大家成为有才德的人，我达不到目的，所以，我要求改掉这个名字。我爷说，这名字是你爷爷取的，他已经死了，你去坟山上找你爷爷去提要求吧，你们看，我爷这话像话么，简直不是话。
　　一个人的名字是很重要的，这是你活在世上的一个标志。红卫兵运动来了后，我们就成了红小兵，大家不去上课了，就牵着严老师去游行，严老师很乐意，成天笑嘻嘻的，我们就说，严老师你怎么还高兴啊？他说，你们这群化生子里，读书的时候不好好读书，5+3等于几都不知道，现在好了，你们不读书了，我也轻松了，不管你们了，我不高兴还哭啊？严老师又望着我说，贤民呀，你只把名字改一下，干脆叫“害民”得了。这个严老师的口吻和我们队里那个队长的口吻如出一辙，红小兵听到严老师这话，便到一起商量，认为严老师虽说是个芋头，这句话却是说得唯一正确的话，便把我名字改了，改作“红民”，我读初中高中的时候，一直叫“红民”，直到高考报考的时候，我才把自己的名字改过来，还是叫贤民。
　　我为什么还是把名字改回来叫贤民呢？这时候，大乱已经结束，上面开始抓纲治国了，红海洋已经成为过去式，国家在逐渐恢复正常秩序。去师范学院读书的那天，我去找万老师报到，万老师说，你就是贤民？我说，是的，我叫贤民。万老师说，谁给你取的名字啊？不错，不错！《孔子家语·王言解》曰：昔者明王之治民也法，必裂地以封之，分属以理之，然后贤民无所隐，暴民无所伏。贤民就是良民啊，希望你将来做个良民。
　　万老师的这个解释就颠覆了我小时候形成的既成概念，我那时候总认为是要把大家培养成有才德的人，现在这个解释把范围大大缩小了，缩小到只有我一人这个范围上了。这就简单多了，也就是说，我今后只要做个好人就是了，就对得起我爷爷了。
　　可是，要做个好人是何其难啊，特别是当大脑中有意识要做个好人的时候，尤其是这样。
　　班里评助学金的时候，因为我也是一名班干部，就评为了甲等助学金。听到这个结果，我的心里火辣辣的，而且心脏蹦蹦直跳，明显加快了心跳，我只想对班委会人说，我不能要甲等助学金，我家里还算过得去，许多同学穿得破破烂烂，明显就是家穷，把甲等助学金给他们吧，他们更需要。
　　正当我要开口说的时候，只见班长说，大家就莫要谦虚啊，别以为自己家里情况好一点就把甲等助学金让出来，如果有一人这样做了，其他人就会难堪的，他心里就会想，这是我自私自利吗？这是我叫化子烧火往胯里扒吗？你要是出让了，就显出了你的积极，显出了你的良心，好像你就是个良民一样，别的人就是狗屎一坨啦，别的人就是狼心狗肺啦，就是莠民啦。
　　班长的话很有效果地封住了我的嘴巴，我不好意思再说了，只好默默地承受这不光彩的福利待遇，心里想，我还就是个莠民。
　　师范学院毕业那年，班里要评5名优秀学生，当时有个传说，说是只要评上了优秀学生，分配的时候就会把最好的单位分给他们。听到这个传言后，我的心激动澎湃，久久不能平静，心里想，我要奋力一搏，这是关键一搏，我如果被评为优秀学生，那我的一生就会光彩夺目。我在心里问自己，优秀学生名额有限，我如果争取到名额了，就把别人挤下去了，我道德吗，我还是个良民吗？心里这样问的时候，答案就有了，答案说，怎么不是良民呢，优秀学生不是良民谁是？
　　于是，我去找班主任万老师，我问他评上优秀学生是不是就可以分到好一点的单位？万老师问我谁说的，我说，您别问谁说的，您只说是不是。万老师说他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优秀学生总比一般学生的待遇要好一些。万老师说得这么肯定，我就说，那我就要求进步。万老师说，要求进步是好事呀，我支持你。我说，我要求进步并不是真的要进步，而是要成为优秀学生的那种进步。我说，我要成为优秀学生并不是要成为真正的优秀学生，只要有个优秀学生称号就行了。万老师说，你在绕口令啊，把我绕糊涂了。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万老师，你要把优秀学生的指标分一个给我。
　　万老师算是明白了我的话，他摸着脑壳说，难呐，班里有两个组织的人，女同学里林小诗又是那么优秀，还有班长，还有谁谁谁。万老师把手指一倒，就算出了十来个，我只好退回去再想办法。
　　想来想去，只有一途，那就是给万老师送礼。为了保险起见，我还给校长准备了一份礼品，这叫双保险。你们猜，我当时送的什么礼品呀？10只野生王八，校长5只，万老师5只，每只王八在2斤以上。弄到这10只王八不容易啊，我爷有个业余爱好，那就是叉乌龟甲鱼，叉到一只王八，起码要花费我爷一千叉工夫。我回家准备礼品时，家里刚好就有这么10只王八，我心里想，家里要是有20只王八，我肯定也会拿去的，我不知道现在的野生王八多少钱一斤，更记不起来当时的价格了。
　　我去送礼的时候，校长说，你叫贤民吧，13班的吧，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求我？我说就是有事啊，我们家野生王八多得吃不完，请您老人家帮个忙帮我家吃几个。校长皱着眉头说，这件事还真不好帮忙啊，你看，我不说日理万机，那也是天天百忙之中呀，帮你家吃王八我就先要养着这些王八，然后还要一只一只杀死它们，再然后还要一只一只煮熟它们。王八又好吃又香，我不能独吃吧，总要和家人一起分享吧，和家人分享总要评论一番吧，这又得多花许多时间，起码还要喝一杯酒吧，也是要花费时间的。我说，您现在忙得没时间吃王八，那我就找别人帮忙吧，校长一听我要找别人帮忙，连忙挡住我说，别啊，我是组织的人，见困难就要上，怎么好意思让你去求别人呢。我说也好，那就还是麻烦校长了，我听说学校要评优秀学生，校长手里还有个指标就是没人要，我就帮校长一个忙，受到这个指标算了，这样一来，我们就谁也不亏欠谁了，两两抵消。校长一听就喜得跳了起来，他说，我正为这事夜里睡不着呢，没想到你这么无私奉献。
　　我把另外5只王八送给万老师的时候，万老师说，贤民你这算不算送礼啊？我说，万老师，这不算送礼，这算给老师送点吃的，孔子当老师的时候，学生也有给他送鲤鱼的，孔子还喜得不得了，把自己儿子取名叫“鲤”。后来的私塾先生，也规定弟子要送束脩，一般是10条干肉，我这里还只有5只甲鱼啊。万老师说，我心里原本不安的，当老师的怎么可以收学生的礼品呢？你这么一解释，我心里也就放宽啦。我说，万老师您千万别有什么心理负担，我们国家是讲究礼仪的，俗称礼仪之邦，儿子孝养父母亲，学生孝养老师都是天经地义的。万老师说那是那是，我也要投桃报李啊，这样吧，你不是想要个优秀学生指标吗，校长也找我谈过话啦，说你很积极地为学校排忧解难，就让你领一个优秀学生指标。
　　就这样，我在毕业那期就被定为优秀学生了，这优秀学生身价还真是不错，分配的时候大家也看到了，我们班一起有5个优秀学生都分到了好单位，两个组织的分到了教育局，林小诗分到了司法局，班长分到了市里一个社区，我呢，分到了银行，是光华银行的一个县级支行。
　　去银行报到的那天，行长把我打量了足有5分钟之久，好像男生去女生家里看亲一样，盯着人看，看得我心里发毛，大热的天，冷汗一滴滴从毛孔里冒出来。行长终于开口了，他说，你叫什么名字呀？我说我叫贤民。行长说，你天生就是个良民呀？我说，不，行长，一个人的品性主要看后天的修为。行长换了个话题说，据说你家是个叉王八的世家是不是？行长这么一问我就惊呆了，他怎么知道我家是个叉王八的世家呀，他是神仙呀。行长见我不做声，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我连忙回答“就是，就是”。我说，我爷那个人就是不听话，只要有空就去叉王八，家里多得放不下，我回去后就给行长弄几个来，请行长看在我是您员工的份上，帮我们家吃掉几个。行长笑了笑没做声，他说，你是读师范的，我这里是银行，你来我这里能做什么工作？
　　行长这句话还真把我给问住了，之前我就没想过这问题，只想着到银行去工作是很荣耀的，至于能做什么工作关我屁事，最不济，扫地总是可以的吧。我便回答行长说，扫地我总会吧。行长笑着说，怎么会叫你去干这事呢，你是个知识分子啊，我不能埋汰知识分子。这样吧，你先跟着我，帮我做点零碎事情。
　　于是，我就成为了行长的跟班，亲眼目睹了行长所作所为。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行长手里掌握着一个银行，他要弄点银子到荷包里会用什么办法呢？总不能明目张胆去柜台上拿钱吧。行长弄钱就是吃信贷回扣，一般来说，行长批准贷款会索要8到15个百分点的回扣。差别为什么这么大呢？这要看借贷者是什么人，他如果实实在在就在本地做产业，说明他不会逃走，会对自己的贷款负责的。他如果不是在本地实实在在做产业，那他就是随时准备逃跑的人，这样的人急于骗到贷款，莫说给15个百分点，哪怕是给一半钱的回扣也乐意。
　　行长拿到回扣也不会独吞，银行里一些关键人物还是要打点的，就连我这个跟班，行长每贷一次款就会给个千儿八百的零花钱给我花花，他给我钱的时候就说，你的职责是什么，我说，紧闭嘴巴，不要说话。行长说，再重复一遍，我说，紧闭嘴巴，不要说话。行长就笑了，说我是个懂事的孩子，将来会有出息的。
　　银行的呆帐坏账就是这样炼成的，许多贷款者垮掉了他的企业还不了钱，还有许多贷款者，明明就是去骗贷的，骗到手就躲到天涯海角去了，谁也找不到他。老百姓都说，这些骗子都在骗国家的钱，其实你说错了，国家只会印钱，它不生产财富，银行里的坏账死帐都是老百姓在买单，老百姓是如何买单的呢，那就是通过通货膨胀让你的财富缩水，今天10元钱买10斤猪肉，明日10元钱只能买5斤猪肉。
　　我在银行里混了20几年，行长不知道换了多少位，你们会问我现在在做什么，捞了多少钱，这些都不便说，总之，我不是银行的领导，虽说我总喜欢把头发梳得光鲜靓丽，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我时时问自己，我还是个良民吗？我爷爷要是还活着，他会不会把我名字改了，不再叫“贤民”了？我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