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老虎

　　胡子说完就下去了，弘子说，胡子的话有点惊世骇俗啊，他先讲了和胡小丽恋爱的故事，读书的时候，因为胡小丽不太喜欢讲话，我们男生就不敢去向她写信求爱，害怕自己贸然闯进她的禁地，胡子却敢，他说他和胡小丽恋爱了，只是胡小丽到今天打死都不肯承认，胡小丽为什么要否认呢？我不知道原因。
　　胡子后来讲的他们夫妻关系更是让人难于理解，他说他们夫妻关系属于那种没有矛盾幸福型，夫妻为什么没矛盾呢？皆因他们在家庭内部采取AA制，朋友间关系采取AA制处置我理解，夫妻间关系采取AA制处置我就不理解了。他儿子也是不理解，说他父母亲与公禽母禽无异，没有人情味。是不是胡子有点抠门呢，我这人说话一套直啊，就是抠门，不说别的，单说胡子第一次约会他的准老婆，只请她吃一碗面条尚且不说，竟然也是搞的AA制，自己买面自己吃，他老婆爱兀竟然爱上了这样的小气鬼，世上的事情千奇百怪，胡子就是一怪。
　　下面我们换人啦，有请老虎，老虎——
　　老虎听见喊他的名字，一纵步就跃上了台子，他说大家应该都认识我吧，还在师范学院读书时，我就大名鼎鼎，老虎，谁不知道老虎，谁不害怕老虎？
　　我坐在座位上仔细打量这个叫老虎的同学，只见他长得虎背熊腰，敦敦实实，确实有点老虎威仪，他的脑壳特别的大，比我们常人要大一些，我记得高考那会，我们考过一篇阅读文，就是关于脑容量的，难道脑壳大就是脑容量大么？如果是脑壳内有积水呢？
　　老虎不容我多想，他介绍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叫老虎这个名字吗？这与我娘生我有关。
　　我们这些人大多是饥饿年代出生的，父辈讲，在那个年代，不光是人挨饿，就是豺狼虎豹也是饥饿的，他们在山林中没得吃，就窜出了山林来祸害人类。
　　我们家住在深山老洞中，那里山叠着山，林挨着林，即使大炼钢铁年代，也只把山上的树木伐去了一条边。
　　一天，驮身害肚的我娘去山上捡毛柴菌子，忽然看见了一只老虎盘腿坐在一处山岗，离我娘只有50几米远的样子。我娘骇得说不出话来，她知道面前这个畜生就是只老虎，她也知道这老虎是要吃人的，她自己给老虎吃了事小，肚子里的孩子保不住怎么办，我老爷还不打死她。你们说我娘好笑不好笑，自己就快要死了，还操心我爷打死她。
　　那只老虎当然是也看见了我娘，它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前进一步，先把这女人吓死，然后就把她给吃了，人肉虽不如羊肉好吃，可是周围几百里地就是不见一只羊呀。
　　正当老虎犹豫之际，我娘就发现了身后一个山洞，她手脚轻轻地拨开草丛走进了山洞藏起来。洞子口很小，我娘是爬进去的，脑壳在前，腿脚在后。
　　那只老虎跟了过来，也踩着草丛走近洞边，然后把一个脑壳伸进了洞子。我娘在里面看的清清楚楚，老虎的眼睛边有几个圆圈，那些圆圈五彩斑斓，各色各样，两只眼睛发着黄光，很是和善，我娘心里就想，老虎不会把我吃了吧。
　　老虎没继续前进，只把脑壳伸进洞子里看了十几分钟，它的两只眼睛就是两个手电筒，把里面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然后退了出来。我老娘真是吓死了，尿都吓出来了。又过了半天，我娘战战兢兢往洞口边移，看老虎走了没有。这时，我爷寻到了山上，喊着我娘的名字，我娘听见了我爷的声音，连忙从洞子里爬出来，穿着一条湿漉漉的裤子跟着我爷回去了。
　　我娘连惊带吓，那天晚上就发作了，生下了我。我爷一看是个带把的，就高兴得不得了，他说，这全是老虎的功劳，要不是老虎吓唬到我娘，我肯定还会赖着不肯出来。
　　我娘问我爷取个什么名字，我爷想也不想就说，当然是叫老虎啦，就这样，我便叫老虎啦。我娘当时心里不高兴，她说我吓都被老虎吓死了，还叫这个名字。
　　那时没饭吃，好在我爷是队长，队长的办法总是比别人多一点的，比如守护茴窖，守护粮仓，名义上是去守护，实际上是去偷窃。
　　在小学启蒙的时候，我爷就对我说，儿子，你去学校读书不要害怕别人，如果有人打你，你就照样打别人，别人打你一下，你就打别人两下。我说，要是大一点的学生打我呢，我打他们不过呀？我爷就教导我说，遇到了大的学生也别害怕，你打他不过，就用砖头砸他。
　　第一天读书，我就真的和人打了一架，那个学生名叫黑皮，读书前我们就认识，他和我抢座位，都想坐到讲台前那个桌子上去，我就把他推倒在地。黑皮尖着声音直叫唤，把老师叫来了，老师问为什么倒在地上，我说，他绊在一条桌子腿上就绊倒了。黑皮说，老师莫听，是老虎推的，他打了我。
　　老师白了我一眼，把黑皮扯起来就走了。老师那个白眼珠至今我还记得，好凶好凶，比老虎还凶，我那时就想，到底谁是老虎啊。
　　在学校里读了一年书，就有一只儿歌传唱开了，名字是《一二三四五》：
　　
　　一二三四五，我上山打老虎，
　　老虎不在家，打个电话找找它，
　　老虎老虎你在哪儿，我找得你好辛苦。
　　一二三四五，我就是大老虎，
　　我外出在办事儿，你还要等一会儿，
　　顺便坐一会儿，给自己泡杯茶。
　　老虎老虎快回来，我等得你好辛苦。
　　不如这样你有啥事儿，你先跟我秘书讲，
　　聪明伶俐活泼可靠，有事儿找它也一样。
　　
　　同学们唱这支儿歌都是针对我的，一到下课就唱，我就追着他们打，他们往往一哄而散，我呢，只能老太太吃柿子，专拣软的捏。
　　在南湖师范学院读书的时候，我才真长大了。那时的我就是现在这样子骨架，要个头有个头，要样子有样子，一表人才，不过，也有人背地里叫我光头哈兴。
　　什么叫光头哈兴，那就是徒有其表，表面看很不错的一个人，实际上肚子里没货。我当然知道自己肚子里有多少货，但是，我不承认自己是个哈兴，我就是个平常人。
　　有一次，我去南湖园艺场偷桃子吃，一不小心叫他们的看山员给逮着了。看山员说，你是哪里人？我说，我就是个讨饭的，路过这里，实在是肚子饿了，就摘了几个桃子吃解除饥饿。看山员围着我转圈，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就说，你不像个讨饭的，首先，没有青年人在讨饭；第二，讨饭人不会穿的这么好看。老实一点承认，你是做什么事的，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就把你交到我们的联防队去，到了那儿，他们把你一顿毒打，看你老实不。我连忙说，大爷，是我不好，我不是讨饭的，我就是个逃荒的，您就行行好吧，放我一马，将来我发达了，一定会来报答您的。看山员说，你不是讨饭的，只是个逃荒的，讨饭的不就是逃荒的吗，它们有不同吗？我说，大爷，是不同啊，讨饭的一般是近处人，逃荒的一般是远处人。看山员说，你都有什么长处？我说，我的长处是我还是个屌单身，不知你们这里谁家需要儿子或者需要女婿，我可以留下来给他做崽或者做女婿。
　　看山员一听就喜滋滋的，他说，我家里就有个独生女，正想着要招个上门女婿呢，我把你带回家去，问问我家女儿，看她中意不，如果中意，你就留下来做我的女婿如何，省得你再去四方流浪。我说，那这摘桃子的事？看山员说，还讲什么摘桃子啊，我不说谁知道哇，别人问你，你就莫说自己偷了桃子被我捉住了就是，只管去看我家女娃，看你中意不。
　　于是，我同看山员来到了一个分场，这里住了三户人家，这三户人家一起有四个女儿三个儿子，只有看山员一家人口少，他们就是父女二人，她女儿大概20岁了，长得风姿绰约。她女儿一见我，就一朵红晕飞上了脸颊，看山员说，尼尔，你来看看，这是个逃荒者，你中意不，要是中意，我就把他留下来做我的女婿，我们一家三口人快快乐乐过日子。他女儿瞄了我一眼，看我剃个平头，长得虎虎有生气，就把头低了下去，两只手搓着衣角儿不做声。看山员说，尼尔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啦，快去做饭吧，明天你们就去公社把结婚证给办啦。
　　那晚上，我就差一点交上了桃花运，看山员执意要让他女儿和我一床睡觉，他女儿不肯，说是自己去邻居家里插铺，把床铺让给我睡。尼尔心里满心的高兴，服侍我吃饭，服侍我洗脚，陪我聊了一会天，问我是哪里人，做什么事的，我全用谎言搪塞一顿，看着我睡了，她才带上门去了邻居家。
　　我一觉睡到半夜之后，醒来后听着四周静悄悄的，就想，此时不逃，更待何时，于是，蹑手蹑脚起床了，穿好衣服就动身，天上的月光照着大地，我沿着白天来的路线走到偷桃子的地方，又偷了20几个桃子，然后就溜回了学校。我是翻围墙进入校园的，才爬到围墙上，就听见远处有人追来，还说着“这不是个逃荒者，一定是个学生”之类的话，我鼻子里都在发着笑声，进入寝室，藏好桃子，又上床睡了，还把鼾声打得山响。
　　偷桃子是不是个恶作剧呢，现在看起来，肯定是个恶作剧，当时我们就是嘴馋，兜里又没钱，要解决嘴馋的问题，不去偷还能如何啊。
　　我那时候是乙等助学金，不多不少，没什么怨言，但是，钱总是不够花。记得有一次进城，逛新华书店，看到了几本好书，实在想买，一摸兜里又无毫分，想了想，就去找我堂兄借了5元钱，买到了4本书，还剩3角钱。肚子饿的呱呱叫啊，来到一家面馆里，吃了一碗光头面。你们还记得吗？那时候一碗光头面8分钱，即使只要8分钱，我们到了面馆也是踌躇再三的，总是问自己要不要吃。我正吃着面的时候，一位老人来到我面前，见我面就跪下了，我忙去把老人扶起来，问他这是为什么，他说他是山东夏镇人，出来寻亲的，亲人没寻到，把身上的盘缠用得干干净净了，兜里一分钱也没了，想要回去又没钱买车票，求我行行好，给他一点钱。我说，你是个乞丐我也是是个乞丐啊，我今天借了5元钱，都买书了，要是没买书，可以给你一点。
　　老人不相信我的话，他说，我都60岁了，向人伸手讨钱不是件光彩的事情，没办法，我又不能用一双脚走回去，再说，我每天还要吃喝，即使一餐吃一个包子，那也是要花钱的呀，你就行行好吧。
　　我的兜里还有2毛钱，我不摸兜也是知道的，可是这钱我是用来坐船的，如果给了老人，我就只能走路回学校了。禁不住老人一而再的哀求，我把这2毛钱掏出来给了老人。
　　人啊，就是这样矛盾，我可以在月黑风高的夜里去园艺场偷桃子，也可以把兜里仅有的2毛钱掏出来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外省人，让自己变为一个乞丐，而且，就是这2毛钱也是借来的。
　　我问问大家，你们如果遇到这样的事情会怎么办？那是一个贫困的时代，哪怕是一分钱都是金贵的。
　　毕业后，我分到了我们县第九中学教书，这是一所高中，也是一所县直中学。每餐去食堂吃饭需要交2角钱的饭票，我天天算账，一个月30天，90餐饭，再乘以2角钱，不就是18元钱吗，一个月我要吃去18元钱，我的天呀，这多浪费啊！我的月工资还不到3个18元钱呢。
　　我不想吃食堂了，准备自己做饭吃，可是自己做饭吃有一系列的麻烦，需要炊具，需要燃料，需要食材，我买来了一套小炊具，每餐做饭菜顶多能做2人的餐量。至于燃料，我准备使用电炉子。那时的电炉子不是现在的电炉子，现在的电炉安全，那时的不安全。学校是不准私人使用电炉子的，只能偷着用，用完了立即藏起来。
　　我不去食堂吃饭了，就有多管闲事的老师问我吃的什么，在哪里吃饭的，我告诉他们说，我就在镇上馆子里吃饭的，他们就笑话我说，你一个刮鼻屎当夜饭的人还舍得下馆子呀？这样的事情现在想起来我还脸红，读书的时候偷园艺场的桃子吃，好像还有点理由，那就是我们是学生，兜里没钱。现在工作了，有薪资了，再去偷学校的电炒菜煮饭，还能说自己没钱吗？可是，我有钱吗，如果我有钱，为什么还要算计吃食堂每个月花费18元钱的事情？我常常想，我“老虎”这个名字是白取了的，没一点老虎的威风，老虎吃食能是这样的吗，他会考虑节约吗？
　　情况是慢慢变好的，后来结婚了，有了家。再后来，工资也在慢慢增长，特别是当上副校长以后，我的生活明显发生变化，出差的机会多起来了，接待客人的机会多起来了，还有我们校委会的人总要变着法子制造一点明目去饭馆里搓一顿，你们看，我现在把自己吃得肚子凸起来了，下巴也吊着，胳膊大腿都肥大了一圈，想起读书时那个精瘦的样子，就感觉到现在的我简直不是人，而是一只肥猪，因为现在的我比读书时的我增重了一倍，读书时100斤，现在200斤。
　　我老婆经常摸着我肚子说，老公呀，你这就是个草肚子，就是个腐败肚子，你少到外面吃饭啊，别以为吃公家的就是占了便宜，那些垃圾都进入到你体内了，有的变为垃圾肉，有的阻塞在你的血管里，到将来，你会三高的，有个段子说，谋高级职位、坐高级轿车、上高级饭店，患高血脂、得高血糖、有高血压。我就解释说，老婆啊，我这算什么腐败肚啊，校长吃的野生王八，我吃的是精养甲鱼；校长吃的是野生鳝鱼，我吃的是避孕药养大的鳝鱼，校长吃的是野生肥坨鱼，我吃的是精养草鱼。比较起来，校长不如我肥胖，他吃的全是野生的，我吃的全是精养的，所以，我不是腐败肚，校长那个肚子才够得上腐败肚格。
　　过去，吃不上公家的饭菜总觉得自己亏，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不是亏，那是赚。你们看我现在还像个人形吗，更不像个猴形，像什么呢？猪形，肥猪形。200斤的体重，稍微走快了一点，就要借个喉咙来喘气。我下定决心不再吃公家饭了，我对老婆写下保证书，一定要在家里吃三餐，吃老婆做的营养餐，绿色餐，可是，我的嘴巴就是不争气啊，只要校长说今天在哪吃饭，我就忘记了工作，一门心事想着，今天又是吃什么稀奇菜呀，我是不是还可以打包回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