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3节

　　与此同时，派到全国各地追刊物的人也回来报告，绝大部分刊物都已追回，仅有少数流入社会。这样，李真知也可以向宣传部交差了。
　　最后的处理结果是，《中外政要》停办，主笔老凡受警告处分，李真知作出深刻检查。
　　事情便这样完了。李真知又经历了人生的一次险关，乌纱帽终得以保住。
　　人总是吃一堑长一智。李真知开始深刻反醒自己：我这样做究竟意味着什么？是要为三阳晚报做贡献，多赚钱，为职工造福？是要充分利用人才资源，让人尽其才吗？老凡是个人才，他有才华，这不错。但他为什么要瞒着自己去做那样的事，阴一套阳一套呢？他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其实也很简单，就是为了使刊物在市场上占有一席之地，做大做强，产生影响。但为什么不跟自己商量呢？可问题是跟自己商量能通得过吗？的确如此，他有他的顾虑。然而，这是大事，他就不知道上头是决不允许这样做的吗？控制得紧啊，你个老凡就不想想这些？这回好了，你也搞不成，《中外政要》就办那么三期，夭折了，你的主笔也就三期！不觉得悲哀吗？你悲哀，其实我也悲哀！不了解现时的形势，不识时务啊！
　　李真知这样在心里追问自己，为下一步的稳步发展思考对策。
　　究竟怎样才能做好一个当代报人，成就自己的事业？他反复考虑，得出的结论是这么几个方面：一是人的胆识才华。这是干成大事的前提条件。二是环境，这是干成大事的必要条件。三是坚忍的意志力和性格。这是干成大事的重要因素。此三者缺一不可。近代著名报人如王韬、张季鸾、邵飘萍、范长江、邹韬奋等都是这三方面很完备的。与之相比，自己三者都不如人。一是才华胆识不够，不独文章不如人，且生怕惹事。而舆论环境更是让他步步小心、处处惊魂，他总怕出事，总怕负面新闻触碰了政策的某一方面，惹恼了上级的某一根神经。至于坚忍的性格，他本来不缺，但经过人生的一次次波折，他已经不再有年少时的棱角。所以现在的他只求平稳，把报社经济搞上去，让每个员工福利待遇好一点，最高目标是得一个中国新闻奖，建一栋报业大厦。倘能如此，此生足矣！
　　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还得不断努力，在保证报纸不出大错的前提下，提高质量，使发行量再上一个台阶，把广告蛋糕做大。
　　这天夜里，他把汪同叫到办公室，和他一起探讨如何做大广告蛋糕，多赚钱的事。汪同一进来就给李真知贺喜。李真知说，何喜之有？敢莫是汪主任的广告任务超额完成了，今年要上新台阶？
　　正是！李总，我粗略匡算了一下，今年的广告收入可以突破千万元大关，是历史上最好的年份。
　　哦，这可太好了。汪主任告诉我这个好消息，比我六月吃冰激凌还来得爽。好，好！他连说了两个“好”字。快坐！
　　汪同在一边坐下，李真知为他沏了一杯茶。
　　今年的形势得力于报纸办得好，我们的报纸比海西日报受欢迎。
　　他们的广告怎么样，你打听到没有？
　　他们只有我们的一半多。市场并不认可，广告效果比我们差，客户自然不愿意去他们那里。但就全省而言，他们的份额要多，在三阳市则我们占了大半壁江山。
　　那是，我们主要就是面向三阳市嘛。
　　而全省其他地市广告量并不大，客户主要在三阳市。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汪同提醒道。
　　李真知点了点头：对，所以我们的报纸就是要突出地方特色，吸引读者，这样来赢得广告客户，赢得市场。
　　我觉得报纸还可以办得更活一点。一版要更多地关注百姓生活，关注市场。尤其是要减少会议新闻。读者对会议新闻最为反感。汪同说。
　　这是一个最难办的事。我们是党报，一版必须留给市委、市政府。党和政府的重要会议是必须报道的。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市委不会答应，报纸也不叫做党报了。所以，我们必须处理好这个矛盾，既要使市委市政府满意，又不要机关味太浓。做好这两方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也在考虑如何处理好这个关系。现在第一步是对会议新闻进行改革，重要会议肯定要报，但不是所有会议都要报。哪些该报，哪些可略报，哪些可以不报，要请示市委，要有个大致的意见。李真知说。
　　对，我赞成。还有市委各部的会议，市政府下属各局级的会议，各位领导下去考察，是不是非得报？
　　这些都是值得好好研究的问题。你在考虑，我也在考虑，要拿出一个方案。问题是这个方案如果只是我们自己一厢情愿，那就等于白费劲。必须经得市委市政府同意，方能有效。
　　停了一会，李真知又说，不管怎样，现在要实行“两手对策”，一手抓稿子，一手抓票子。我抓稿子，你抓票子，只要这两手抓好了，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今晚听到你的票子抓得好，我实在太高兴了。看来你是出了不少力，下了不少功夫的。有功之臣年终要重奖。
　　汪同说，谢谢！说时，满脸都是笑意。
　　报社有了钱，便可改善职工福利。此年，李真知首先为采编人员配备了扩机（时人又称BP机）和照相机，领导干部和几个重要的新闻部主任还配备了手机（时人称“大哥大”）。此举使采编设备为之改善，采编人员由此信心大增。
　　1993年开始，报纸扩为四开十六版，到1994年国庆已在省内报界率先采用彩色印刷技术，出版全省第一张彩色新闻纸。与此同时，三阳晚报参加全国性编校质量大赛都取得了名列前茅的可喜成绩。1994年起，报纸被评为江南省一类报纸。报社综合管理能力不断增强。李真知的心得到莫大的安慰。
　　生日那天，三个女儿都回来了，大女儿、二女儿都是一家三口，外孙、外孙女都非常可爱。惟独三女儿汤红依然茕然一身，这让他心里甚为牵挂。
　　晚上全家坐在一起说笑时，李真知对汤红说，你看你的两个姐姐小孩都这么大了，你却还是独身一人，什么时候才让爸妈看到你的夫君呢？汤红一听，心下又不耐烦了：爸，你能不能不谈这个，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我自己心中有数，你不要管。
　　我不管，谁还管？我真是担心，你都这么大了，快三十了，还不懂事啊？
　　爸，您少说一句吧，三妹不是说她心中有数吗？一定是找到了如意郎君，只是现在不便公开秘密吧？汤红，是不是？二姐说。汤红看了二姐一眼，不吱声。
　　你看，我就知道是这样。
　　这有什么保密的呢？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汤玮说，姑娘，你说出来，娘听听看中不中意，也好为你参谋参谋吧？是干什么的？是你们电视台的吗？
　　汤红笑而不答。于是，大姐也追问，是啊，说出来听听，也让我们高兴高兴吧，你不要一个人偷着乐嘛，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啊。汤红突然蹦出一句：当官的。
　　电视台的吗？
　　不是。现在不告诉你们，到时你们就知道了。
　　大家便不再追问。
　　晚上，汤红睡在床上，独自回味与章里仁交往的这些日子，久久不能入睡。
　　汤红的心上人其实就是章里仁，在她心目中，章里仁不仅官场得志，而且才华横溢，风流倜傥，是人中之精品。惟一不足的是他是已婚男人。至于年龄稍大一些，那绝对不是他们之间的障碍。在与他的交往中，汤红已经知道章里仁非常爱她，她最难忘的是他们的第一次。这是汤红人生中不能忘怀的。她当时毫不犹豫地把这宝贵的第一次献给了章里仁。回忆当时的场景，她仍历历在目。
　　在她眼里，章里仁的举止是那么温柔，言语是那么体贴，气质是那么优雅。他身体上的气味是那么富有磁性，而他的前额是那么宽阔……总之，一切都那么好，她为他陶醉，并为此信心满满，幸福满满。
　　初恋女孩是单纯的，没有时间去想后果，她时常无端地骄傲。
　　她脑海里总浮现在章里仁房间里的情景：窗帘没有拉开，从缝隙间泻入一袭阳光，照着桌上紫色的茶具和汤红白底透红的裙子，自然和谐，线条纤巧明快，活脱一幅天然而成的油画。
　　那时，章里仁深情款款对她说：认识你是我的幸运，这是真正的爱，充满诗意的爱。有了这一次，胜过我先前的无数次，也不枉此生。
　　是吗？汤红说，你可不要把我忘了。
　　章里仁笑了笑，怎么会呢？什么都可以忘，惟独你不会忘。他说着在她脸上吻了吻。宝贝，你真是我的宝贝！
　　汤红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那是美丽的一瞬。
　　稍停，汤红说，你不是说人类的性爱有的可以叫文化，有的则与动物无区别，不叫文化吗？那么我们的呢？
　　完完全全的文化，你没看到，我们的爱有多美，彼此有多和谐？
　　嗯。汤红拼命地点头，是的，很美。
　　爱是一种美，更是至可宝贵的精神文化，不只在彼此接触的快感中，更在精神的愉悦里。我感到快意、幸福，你感到快意和幸福，我们的情感精神都达到了美的极致。这还不叫文化？这是我们爱情的交响音乐，是人类生活中最美的诗。将来有时间，我要好好回忆，把它记录下来。
　　好啊，你把我们的生活写成书，我会好好拜读，把它珍藏下来。
　　我会的，章里仁说，在她的肩膀上抚摸着。
　　汤红回味着当时的场景：你愿意娶我吗？后来，她突然问章里仁。
　　章里仁怔住了，没有急于回答。一会儿后，他反问道，未必一定要娶你才能体现我们的爱？男女之间表达爱不单靠婚姻一种形式吧？婚姻也不只是男女之间爱的惟一存在方式吧？我这样说并不是拒绝你的爱，也不是我不敢和你结婚。我所担心的是，一旦我们结婚，我们的爱可能就完结了。现在我可以跟你说，我和我的妻子根本没有什么爱，不要说跟他做那事，就连简单的交流都没有，完全是在尽责，为了维系婚姻，更为了我的政治前途，我才没有跟她离婚。不然，我早就跟她分手了。
　　汤红愕然了。她望着章里仁，眼睛里流露出不解，流露出疑惑。她问：难道婚姻真是这样可怕吗？难道婚姻真是埋葬爱情的坟墓？我好担心，也好害怕呢。
　　我跟你说，许多婚姻都会遇到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
　　这很复杂，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多数是因为人性。
　　人性？汤红更加不解，你的意思是说，人性原本就是追新逐异的？章里仁点了点头，表示了对她理解的肯定。
　　人是一种复杂的动物，既有神的一面，也有动物的一面。神的一面体现人性的高贵和无私，体现善良和忠贞；动物性的一面体现贪婪和自私，体现残酷和无情。而这些又不是一成不变的，它随着一个人的经历和地位的变化而变化，有时甚至会产生瞬间的情感，本来善良的人因为冲动或因为一时的某种感觉而突然改变自己固有的做法，做出非常的行动来，这样的事是常常会发生的。而按常规去思维决不能得出合理的解释。社会上的许多人和事就是这样。这些你以后会慢慢明白的。
　　汤红看着他，脸上现出似信非信的表情。
　　那你会一直这样对我好吗？她问。
　　我肯定会对你好，但不知你会怎样对我，怎样看我，假如我有一天不在这个位置了，变成普通百姓，没有地位，没有金钱，你还这样爱我吗？
　　我爱你，永远爱你——而且我相信，你不会变的，只会往上升。你的才华，你的能力不会改变你的现状，只会使你往高处走，往好处发展。
　　章里仁看着她，不置可否。
　　难道你不相信？不相信你自己的才华和能力？
　　这倒是不怀疑。但我们的社会不只是凭一个人的才华和能力就能成功的，尤其是从政，很多时候，根本不需要什么才华和能力。现在不是有一个时髦的说法，叫智商高不如情商高吗？
　　情商？汤红有点不甚理解。
　　就是你的社会活动能力，你的人脉关系，当然还有你处理问题的态度和对待挫折的心智。我们的社会很多智商高的人并不怎么成功，而且大都不成功。譬如过去那些少年大学生，那些神童，而今一个个都默默无闻，没听见他们有什么大作为。而曾经连大学都考不上，只是小学毕业或中学毕业，竟然成了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亿万富翁，或者在政界混到了厅级省级。
　　汤红想想，也确是如此，在她所认识的同学朋友中，有的确实没读多少书，有的甚至连大学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可他们都发达了。有的当了大官。可那些特别会读书的却都表现平平。
　　你说这样对头吗？
　　章里仁笑了笑，你真是可爱的宝贝。没有什么对头不对头的，社会就是这样，现实就是这样——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也不全是这样吧。我看你不是因为书读得好，读得多，才当上宣传部长的吗？
　　也许吧，我可能是个特例——可我的书也读得不是太多，比起真的读书人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什么特例？
　　书读了一点，同时也还懂得应该如何去运作。
　　就是智商高，情商也高吗？
　　章里仁笑了，不置可否。他轻轻地在汤红脸上抚摸了一下，说：聪明的娃娃。他亲了一下她的脸。
　　……
　　这些场景，这些谈话，汤红现在回想起来，脑海中整个都是章里仁的形貌，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那么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中，时时不能拂去，以至于她常常心神恍惚，有时竟至心口像堵着什么东西似的，慌慌的，五神无主，什么也吃不下。
　　她想，她要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