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讨厌的窝里斗

　　有的时候，我特喜欢跟你东拉西扯地卖弄学问。你听着解闷儿，我也能温故知新。那天晚上把孩子哄睡了，你盘腿坐在床上给阳阳钩线帽儿。我因为喝了二两酒，情绪有点亢奋，便沏了一壶普洱茶，天南海北地给你讲故事。话匣子一打开，满嘴就跑开了火车。一会儿是《胡茄十八拍》，讲得是文姬归汉；一会儿是《铜雀台赋》，讲得是大小二乔。讲着讲着，不知怎么扯起了三国时期的文学家李康。那位老夫子是河北人，正直孤傲，洁身自好，不肯与人苟合。一篇《运命论》写得洋洋洒洒。其中一段千古佳句，我能倒背如流。他告诫有才华的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本来人家出于一番好意，阐明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明哲保身的道理，并叮嘱人们千万不可清高自傲，一意孤行。不然的话，就很难立足于社会。老夫子这可是以身说法呀！不料，一千八百年后的今天，李康做梦也不会料到，他的千古名言，竟然成了“自古以来中国人就嫉妒成性”的佐证。让你说说，李老夫子冤不冤枉？
　　你笑了笑说：“李康不冤！‘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说得不就是‘窝里斗’吗？街上流传着‘一个中国人是条龙，三个中国人是条虫’，怕是跟李康异曲同工吧？”我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说：“这话听来太伤中国人的心了，好像只有中国人才这么操蛋！其实，‘窝里斗’本是整个人类的阿喀琉斯之踵。可有些人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瞎跟着起哄，硬把‘窝里斗’，一古恼地扣到了咱们中国人的头上，说什么这是中国人的劣根性。并且把津津乐道中国人如何如何愚昧卑劣，当成是一件特时髦的事情。菩萨姐姐，不是我喜欢矫情。全世界那么多的国家和地区，又有哪一个不喜欢‘窝里斗’呢？难道标榜自由民主的美国人就不‘窝里斗’吗？那么林肯、加菲尔是怎么死的？麦金莱、肯尼迪又是怎么死的？细细算来，美国共有9位总统曾遭遇暗杀。而刺杀这9位美国总统的凶手，难道不都是美国人吗？当然啦，我这样问，并不是说美国人有暗杀总统的嗜好，而是说如果剌杀总统不叫‘窝里斗’，那末什么才叫做‘窝里斗’呢？”
　　你翻开词典对我说：“所谓的‘窝里斗’，指的是在很小的环境里，几个人之间展开的一场病态的竞争。这种竞争，不具有‘理智、正义、公平、公正’的实际意义。充其量，不过是一场毫无品味的闹剧而已。反之，当矛盾的性质具有‘真理、公平和正义’的色彩时，那就叫做‘政治斗争’。所以说，刺杀一国首脑，那是严肃的政治斗争，不能冠以小家子气式的‘窝里斗’。”
　　我哭笑不得地说：“我勒个去，中国的词汇真是太丰富啦！大人物勾心斗角，你死我活，那叫‘政治斗争’；小人物勾心斗角，有我没你，那叫‘窝里斗’。好听的词儿，都用来拍马屁啦！”你打趣地说：“对呀对呀！皇上吃饭叫进膳，官员吃饭叫用餐，老百姓吃饭那叫填肚子。你跟皇上也说填肚皮试试，脑袋不搬家才怪！”听你说得满有道理，我不服也不行。你把手里正钩制的帽子在阳阳头上比了比说：“听有学问的人讲，中国人的‘窝里斗’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已经形成了一种特殊的传统文化。‘窝里斗’这个词儿，恐怕也只有咱们中国人能想得出来，多形象啊！”
　　我禁不住哑然失笑：“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中国有五千多年的文化，可谓是枝繁叶茂，博大精深。几千年的封建专制，造就了官本位思想。这种独特的‘窝里斗’文化，大概来自于中国式的官场文化吧！”你连连点头说：“有道理！不过，要是说‘窝里斗’从宫廷文化衍生而来，是不是更容易理解一些？皇上的后宫，那才是正儿八经的一窝儿呢！”说罢，你便格格地笑了起来。我装出一副颇为感慨的样子说：“我的个神啊，你说得太絕妙啦！中国人已经习惯了‘窝里斗’，习惯到没有‘窝里斗’都不行啦！”
　　其实，我那话也不是空穴来风。我不敢说所有的中国人是不是都习惯了“窝里斗”，但起码我们家已经陷入“窝里斗”而不能自拔了。葛赛花把家庭的失和，竟然怪罪于咱俩不该来怡静里，不该搅乱了她的平静生活。说句膀大力的吧，葛赛花不但容不得你比她漂亮有风度，连你唱歌比她好听也不行。尤其是公婆夸你一声孝顺，就像是杵了她的肺管子似的，立刻就尼玛炸飞天了。就因为葛赛花不能处处占上风，所以她才把你视作眼中钉、肉中剌。哪怕闹得鱼死网破，她也要跟你死磕到底。用她的话说，就是叫你生得顺溜，长得顺溜，活得不顺溜。
　　然而，真正活得不顺溜的，其实是她自己。你想啊，葛赛花整天跟个气堵子似的，老琢磨着怎么报复你，那要耗费多少心机呀！见你对她视有如无，全不当作一回子事，那种被边缘化的感觉窝在胸口里，就跟猫爪挠心一般，那滋味儿能好受得了吗？结果情绪抑郁，烦躁易怒，使她那张本来就不漂亮的瘦猴脸，生出了黄褐色的蝴蝶斑。用中医的话来讲，情志失调，可致肝气郁结，气滞血瘀。或气郁化火，上侵头面，遂生肝斑。可笑她，又是美肤、又是激光、又是服药，最后连茄子皮都敷到脸上了。折腾了一溜够儿，那蝴蝶斑非但没有袪除，反而倒更加严重了。
　　说起来，建晟也够窝囊的。我不是编派他，你说他一米八的个子，长得那么周正，哪一个见了不说他帅气？可他偏偏娶了个一米五的老婆，高高的颧骨，塌塌的鼻子，一张吃四方的大嘴，露着几颗重度四环素牙。这才多大的岁数，就成了黄脸婆。当然，人不能以貌取人，关键是看心灵美不美。我的娘耶，你说她的心灵美吗？我简单地给你举个例子。中国人娶老婆，必须要父母点头才算吉祥。建晟把葛赛花往家里一领，我妈因为她长得太矬，死活不肯答应。葛赛花也会来事儿，天天去家里泡。只要是眼巴前的活儿，没有不抢着干的。那天我妈洗脚，她见献媚的机会来了，赶紧捋胳膊卷袖子，抢着给我妈洗，弄得我妈特不好意思。她还信誓旦旦地哄我妈，说什么见了我妈，就跟见了她亲娘老子似的，亲得不行不行的，她要好好侍候我妈一辈子。我妈心肠软，架不住葛赛花的攻势，好歹算是答应了这门婚事。没想到，葛赛花娶进鲍家的第三天，就跟我妈吵了一架，把我妈气得两天没吃饭，你说这算是什么人？大铝盆里存着一堆脏衣服，她偏偏把我妈的衣服拎出来扔在一边，只洗她和建晟的。气得我妈指着建晟的鼻子骂：“你呀！上辈子缺了嘛德，娶了这么个蔓毒老婆？”婆媳关系搞得这么紧张，建晟夹在中间两头受气。
　　那天下午，阳阳在大屋里蹒跚学步。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葛赛花从外面猛地推门，只听砰的一声，门扇撞在阳阳的头上，额头顿时起了一个大血包。葛赛花却装作没事人似的，故意不理不睬地哼起了小调儿，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实在忍无可忍了，由不得恼火地问：“你把孩子头上撞个大血包，看不见吗？”葛赛花却理直气壮地说：“我怎么知道他在门后？”我猛地一拍桌子吼起来：“跟大人过不去，你少拿孩子撒气！”葛赛花见我动怒了，吓得畏畏缩缩地跑掉了。你说这个搅屎棍子，混蛋不混蛋？
　　通过这件事，更加坚定咱们搬出去过的决心。咱俩在外面找房子的事儿，一不留神，让老爷子知道了，他说什么也不允许。我心里明白，他那是舍不得离开孙子。可是家里叫葛赛花搅得乌烟瘴气，实在太压抑了。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阳阳额头上的大血包还没有完全消肿，他又开始发烧了。起先以为是食烧，便给他吃了小儿至保定。结果不但烧没有退下来，体温却越来越高了，嘴唇烧得血红血红的，吓得咱们俩赶紧送他去儿童医院看大夫。医生给开了药，打了针，体温略有下降。可是到了夜里，一量体温又升高了，达到摄氏41度。咱俩顿时慌了手脚，急急忙忙地抱着阳阳就近去了公安医院。儿科急诊一检查，便让马上住院。给阳阳办完了住院手续，听护士说父母不能陪床，我就不干了。阳阳病成这样，夜里没人守着他怎么能成呢？值班医生见我闹着要出院，就把儿科主任请了来。
　　陆主任是一位非常和霭的老医生，他把我请到了主任室说，阳阳患得是川崎病，是一种由于全身血管炎病变引起的急性出疹性的小儿疾病，又称为皮肤黏膜淋巴结综合症，中医为手足口病。临床可见发热、皮疹、指趾末端脱皮等表现，并且容易出现神经系统症状。而最为严重的是，在很大程度上会引起心血管的病变，导至冠状动脉的损伤。如果不及时治疗，后果可能会很严重，甚至给生命安全带来威胁。听罢陆主任的讲解，我禁不住吓了一大跳。阳阳得了这么严重的疾病，我却闹着要出院。一旦延误了治疗时机，我将会成为一辈子都无法得到心灵解脱的罪人。陆主任是一位同情达理的人。他跟我说：“一般的情况下，医院不主张家长陪床。但是考虑到阳阳年岁太小，又在病重期间，可以允许母亲陪床。”
　　第二天一早，我提着豆浆、馃子、豆腐脑、嘎巴菜，走进了公安医院儿科住院部。我见你面容憔悴，无精打采，便心疼你又是一夜没有合眼。咱俩趁着阳阳没醒的工夫，匆匆地吃着早点。你眼泪汪汪地告诉我说，孩子太可怜了，难受地折腾了一夜。我听了心里也很难过。都是我这个当爹的太无能，没有给孩子创造一个好环境。天天带着孩子在马路上游荡，让他得了这么种倒霉病。你好言劝我不要自责，而且说这不是我的错。美人菩萨，身为丈夫和父亲，我愧对你们啊！
　　查过病房之后，陆主任又把我请进了主任室。他对我说：“川崎病唯一有疗效的药品，就是阿司匹林。但现在阳阳体温很高，担心发生惊厥，需要配合中药治疗。”接着，他递给我一个药方，并叮嘱我其中一味水牛角粉务必买到，那是清热凉血、解毒定惊的。
　　记得在小白楼的一家中药铺抓齐了草药。又按照陆主任的要求，把煎好的汤药熬成了膏状，以便于阳阳服用。我的美人菩萨，你在病房照看阳阳，这熬药的功夫活儿，可真难为死我了。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生怕一不小心把药熬糊了。一副草药煎三次汤，再熬成膏，等我送到病房，已经是中午时分。此时，你已经有些熬不住了，眼皮老往一处粘。我好说歹说，你才趁着阳阳午睡，赶紧回家打个盹儿。不料想，你走后不大的工夫，阳阳就醒了，哭着闹着找妈妈。他的脑袋上扎着吊针，我不敢动他。可是，无论怎么哄怎么拍打，他就是一个劲地哭，急得我什么似的。同病室的一位孩子妈妈见阳阳哭得可怜，便跟我要了家庭住址，骑上自行车去找你。这位孩子妈妈对咱们这一带不熟悉，找了20分钟也没有找到咱们家。我见阳阳的嗓子都哭哑了，便试着将他抱起来。这一招还真灵，阳阳顿时就不哭了。原来，孩子这么样的哭，是因为躺在病床上没有了安全感，他是在拼命寻求父母的保护啊！我双手托着他，规规矩矩地坐在凳子上，禁不住舒了一口长气。其实，哄孩子不哭，只要把他抱起来就可以解决问题，这我本来是知道的。怎么进了病房，脑袋瓜就进了水呢？让阳阳哭了这么长的时间，真是太对不住他了。
　　住院部有规定，早晨医护人员查房时，所有陪床的患儿妈妈，都必须离开病房。每当这个时候，便会听见病房里传来孩子们的哭喊声。而哭得最厉害的，就数咱们家的阳阳了。虽然听着心里疼得慌，也只得捂住耳朵强忍着。那天，咱俩正在楼道口等候，忽见小护士从病房探出半个身子喊：“阳阳家长，你们快过来！”咱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赶紧跑进了病房。便见阳阳哭得又是眼泪又是鼻涕，你急忙一把抱起了他，阳阳顿时不哭了。陆主任笑着说：“你们宝贝儿真是太聪明了。为了不让你们离开他，在床上埋了颗地雷。”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却顺着陆主任的视线掀开了被单，只见床上摆着一条屎橛儿。我忙拿纸去捏，还热乎乎的呢！从此以后，陆主任特批，阳阳的陪床家长可以在查房的时候，留下一个人。一时间，住院部传为“佳话”。有的患儿家长也“东施效颦”，无奈孩子不肯配合，只能望洋兴叹。
　　阳阳住院期间，忙坏了四位老人。他们像走马灯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场。他们听说患儿要多吃水果，便争着买来西瓜给阳阳挤水儿吃，惯得小家伙都不肯喝白开水了。叔叔姑姑们也抽空前来住院部探视阳阳，唯独葛赛花一直没有露面。这很正常嘛，把孩子脑袋撞个大血包都不理睬，她会关心阳阳的病情？她不来医院捣乱，就算是咱们烧高香啦！
　　眼瞅着阳阳一天天好起来，手心脚心脱了一层皮，体温和血小板也都恢复了正常。正准备要出院的时候，发生了交叉感染。临床的一位小姐姐患腮腺炎，俗称痄腮，传染给了咱们的阳阳。陆主任说：“这是自限性疾病，不需要特殊治疗。发展到一定程度后，靠自身免疫就可以逐渐痊愈。一生只得一次，痊愈后终生免疫。”不过，虽说痄腮不是什么大病，但两腮肿胀疼痛，那滋味也着实不好受。
　　咱们的阳阳自出生以来，得了两场大病，可谓是多灾多难。这正应了一句老话，男孩儿不好养活。经科学认证，好像男孩儿的遗传基因存在先天不足。所以在男孩儿的成长过程中，无论从家庭教养、学校影响，还是社会期待，都需要父母付出更多的精力、耐心和包容。也就是说，母亲要做好男孩子的“安全岛”，父亲要做好男孩子的“角色榜样”。菩萨姐姐，咱俩都做好充足准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