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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福兮祸兮(一、二)

作品名称:风簾翠幕柳耆卿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20-06-19 06:09:40      字数:4143

  一
  新皇帝于乾兴元年继位,次年又改元天圣元年(1023年)。“天圣”,一个很响亮的年号。
  果然如崔成预料的那样,新皇下诏于天圣二年重开贡举,并下诏令今后贡举改为三年一考。
  宋初虽然每年开科,但贡举取士很少。后改为间岁设科,扩大了录取名额。这次改为三年一举,将这项国家大政固定下来。
  初夏季节,天清气朗,繁花似锦,正是白天游山玩水、晚上寻花问柳的大好时光。不料崔成忽然提出最近要离开汴京城,这让大家非常的失望,连许道宁脸上都挂上了遗憾的表情。
  崔成再次提醒柳七,离着贡举越来越近了,时间倏忽即逝,千万抓紧。
  又过了两日,傍晚时分,崔成挟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袱来到秀香的宅院,他一脸凝重,一改往日洒脱不羁的神情,点手叫过正在院中吃饭的秀香和柳七,二人跟着他进入秀香内室。
  柳七和秀香不知他有什么事,便默默的看着他。只见崔成将包袱放在床上,慢慢的将包袱打开,露出一口二尺五见方、高尺余的精巧绝伦的箱子。不用看箱子里装的什么,只看这箱子就价值不菲。
  他严肃的对二人道:“我这次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而且时间会很久,我这有一箱东西要交给你们帮忙保管。”
  秀香笑了,“要不是什么太贵重的物品,就放在我床底下就行。”
  “你们先看看再说。”崔成边说边开着锁,箱盖掀开,陡然间华光四射,将整间屋子照如白昼,柳七和秀香两人眼前一花,里面是什么东西都没看清。
  崔成伸手到箱子里一搅和,只听里面哗哩哗啦乱响,他将手伸到二人面前,手上是十几颗莹光耀眼的东珠。崔成说道:“这底下三层是金条,上面是几百颗珠子,具体有多少,我也说不清。还有一些是零散的翡翠和玉石。”
  柳七和秀香痴呆呆的看着箱子,唬的魂飞魄散。
  崔成见他们魂不守舍,再次提醒道:“我这儿有这个箱子,想请你们两个帮忙保管一下。”
  好一会儿两个人才镇静下来,秀香吓的连连摇手,“使不得,使不得,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担不了这个责。”
  柳七也劝崔成,如此贵重的物品还是交由商铺保管,最为安全妥当。
  “我的财物是清白的,既不是偷来也不是抢来的,你们尽管放心,按我的本意是想送给你俩。怕的是你们推托不受,伤了感情,产生误会。”
  听了这话,秀香惊的大张着嘴,半天合不上。
  柳七却连想都没想脱口道:“这话休提,寻常人尚且知道无功受禄寝食不安,我柳某岂能受此非分之财,这样的话以后休得再提。”他说的是心里话,以他自负胸中才学,心雄万丈的胸怀,怎肯平白受人如此大礼。
  崔成见他变了颜色,也不敢再往下说,赶紧转换话题,“正因为我了解你俩的人品,你的胸襟抱负,我才提出请你们帮忙保管。”
  “这个你不用解释,我信的过你。虽然你我身份悬殊,我相信你和你的财产是正大光明的,否则我也不会和你成为朋友。但是人各有志,不能强加,我已经清贫惯了。”
  崔成见柳七如此信任自己,颇受感动,他动情的道:“可是贤弟你想过没有,世上没有人真的甘于过清贫的日子,那些平日里嘴边上总挂着我就爱吃苦的人,说那话是昧心的,只是因为他得不到财富。我知道《论语》中有句话:‘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乎!’孔子尚且认为安于贫贱只是因为时运不济,一旦国家政治清明,给了人们发财致富的机会,你若仍然贫贱不堪,那就怨不得旁人,是士人自己的耻辱啊!你而今自己虽自觉是自得其乐,在他人眼中则是困顿不堪,你真的不觉得害羞吗?”
  他顿了一下,终于鼓足勇气说出这番话,“再者,我看你下届贡举应该用的着,别看你自负胸中才学,可光凭这个恐怕还不够,有些题外功夫还要去做,到时候打点一下考官还是有必要的,你使用一部分正是用得其所,放在这儿就是一堆废品。你不是不知功夫在诗外的含义,取几颗珠子、用几根金条打点打点关节总可以吧?”
  柳七摇头摆手的拒绝道:“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这我做不到,宁可考不中,不作这等下作事。哪怕白衣终老,我也不屑于此。我也许做不到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但对非分之财不敢作非分之想。贫贱之观念,每个人看法不同,在你眼里,汴京城内多少王公将相、豪商巨贾尚且都不在话下。我想在崔兄眼里我可能真的是穷困潦倒,一个落魄书生。在我而言,我已习惯于安贫乐道,一杯在握,其乐无穷。我虽贫却不贱,更何况我吃喝不愁,吃喝玩乐一样不落,一点儿也不觉得贫穷。间或有三五日接济不上,也不至窘迫到沿街乞食的地步,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各人所见不同也。”
  崔成怕伤了感情,失去这位交心过命的朋友。他既恨柳七的固执、不通人情,又由衷的赞佩他的表里如一和坚守信念,他长叹一声,“咳,真拿你没办法,好吧,这事不说了。咱们再说说这件事,你俩个说说怎么解决,能让我毫无挂碍的轻装上路,这个忙一定得帮我吧?”
  见柳七抽身要走,崔成赶紧伸手拉住,“退一步说,就算我求你们帮忙保管一下行不?贤弟且慢推辞,我看你们两个是可以相托、相知的朋友,柳老弟更是可以托生死的兄弟。这一次我要出去很远的地方,时间很久,而且风险很大,这些东西不可能随身带着,而且带着也用不上。我在汴京也无处可藏、无处寄托。你说交给商家保管,哪个商家的资产抵得过这箱子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眼一红捲铺盖走人咋办?你们说,这些东西我带在身上安全吗?我可以控制自己在路途上不招摇不惹事,这些财物虽然贵重仍然是身外之物,真的遗失了也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大事。可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旦被人知晓,我能独善其身,保全性命吗?怎么样?求求你们了,就算帮我个忙吧。”
  自相识以来,柳七从没见过崔成说话行事如此委婉低调,更何况他的真实意思还是为他柳七着想,柳七心里很明白。他想翻脸,想不顾情面的拒绝,想掉头走人,都不符合他为人处事的原则。柳七轻轻叹了口气,算是默许了。
  既然决定下来的事,就不要再想着反悔、难办,以后勉力去做就行了,这也是柳七的一个长处:拿得起放得下。
  他心一放松,思维立刻就跟着松懈下来,脑子中忽然冒出一个怪念头,这要是没有珠宝,光是这只箱子还行,用来装我的填词,我将比较满意的作品誊抄一份放进去,省的随手送人后连个底稿都没有。复又一想,那我不就成了那个现实版的买椟还珠的蠢人了?想到此他不由得笑出声,引来崔成诧异的目光。他生怕引起误会,慌忙解释道:“与这没关系,我忽然想起一则笑话。”
  秀香和柳七这番算是遭了罪了。 
  二
  这箱财宝着实让柳七和秀香他俩发了愁,有好几天都睡不了觉,后来实在困的不行,二人商量着轮流去睡,另一个人大瞪着两眼盯着这个箱子,好像它能自己长腿跑了似的。
  两个人实在熬不住了,柳七想了个办法,他去街上买来锹镐,在卧室的一角挖了一个深坑,手上都磨出了血泡,总算将这箱宝物埋藏起来。他又出了个主意,到大相国寺买了两只白兔,装在笼子里提了回来,将笼子放在埋着宝箱的地面上。
  秀香说,笼子底下放块木板吧,屎尿拉在地上有味,柳七笑着道:“就为的让它拉撒,时间长了,笼子挪开了,也看不出毛病。”
  秀香点指着柳七额头,揶揄的笑着道:“你呀,不单单是个风流才子,脑袋里还真有点儿鬼主意。得,就依你,安全起见,只得自己受点儿罪吧。”
  柳七自嘲的道:“咱们两个富翁富婆就忍着点吧,这回我可知道做个富人的滋味了。”秀香意有所思的慨叹,“不管是穷婆富婆,我真想我们成为翁婆一家啊。”
  为了这一箱财宝,两个人这一年的日子可真不好过,整日里惶惶不安、提心吊胆。后来,柳七索性搬过来与秀香同住,秀香也不再每日去歌楼,俨然像对夫妻一般,秀香撒娇的道:“我这倒是因祸得福了,我也有了家了,而且我的夫君还是这样的优秀,是万人追求的柳七哥。”
  柳七听了只是苦笑,他可没有秀香那么轻松,他失去了他轻松惬意、自由自在的生活,再也不敢扔下秀香一个人自己到处去游荡,更别提跑到汴京城外去散心了。他有些气馁,脾气也易躁易怒起来,他本应静下心去读书,却死活踏不下心来。就是在这种环境下,迎来了天圣二年的开科取士。
  一到天圣元年夏未,各地举子纷纷赶赴京城,他们中有仰慕京师繁华想趁机玩乐一番的,有前来投亲靠友继续备考的,有提前来摸摸门路上下打点走关节的,开封城越来越热闹、拥堵起来。
  礼部报名登记处的门前总是拥挤不堪。管你以后是不是王侯将相,到了这里你只能规规矩矩听训,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这儿是取得进考场资格的第一关,听几句风凉话,遭受一些小的刁难都是寻常事。
  参加贡举的各地举子来到京城首先要到这里报名登记,许多人填写完表格、办好手续后还停留在这里,打探各类消息,探询熟人或结交新朋友。
  礼部负责登记考生报名的书办见了柳七的名字,抬起眼皮看着他,打趣的道:“这么说你就是那个轰动京城的填词的喽?既然你名气这么大,靠这个吃喝玩乐不愁,费劲巴拉的还考什么进士?再说你头上风流浪子的头衔,也与进士身份不搭界呀。我看你不如趁着有点儿虚名,多填几首词,多攒点儿钱,这辈子就打下基础了,何必为进士头衔这点儿浮名,和这些人争个你死我活呢?你可记住了,名气再大,也是稍纵即逝,要好好把握,该捞就捞,过了这村没这店。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是真心祝愿你今届搏得个好前程,发达了,送礼时别忘了我哟。”
  听到这个被书办嘲讽的举子是名动京师的填词名家柳七,闲散在周边的举子纷纷围了上来。他们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有愿意结交的,有约吃饭饮酒的,有想探讨填词的,柳七也无法一一回答,一个名字也记不住。
  只有一个例外,一个年青人拉着他的衣袖请求他带着逛歌馆,这个独出心裁、大胆直白的请求让他记住了这个人。
  那个人名叫宋祁。
  天圣二年(1024年)的贡举终于迎来了发榜的日子,怀着忐忑不安的一颗心,柳七独自来到贡院看榜。虽然见到几个熟悉的考生,大家却都面容严肃,只是互相默默的点点头,径直来到皇榜前。
  柳七从头到尾很快的浏览了密密麻麻的名单,却没找到自己的名字。他的心咯噔一下,怎么可能?瞬间他的心凉透了,额头却冒出冷汗。他又回到榜首,再次仔细的看了一遍,仍是没有,他彻底失望了。耳边只有其他考生兴高采烈的欢呼声、喜极而泣的鸣咽声,以及像他一样落榜考生的咀咒声,震的他的脑袋嗡嗡的。
  他咬着牙,铁青着脸回到下处,一关上院门,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的夺眶而出,正应了所谓“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那句老话。
  直到两天后秀香找上门来,他才恢复了平静和自制,又拿出一副洒脱不羁的样子,一如既往的继续寻欢作乐,潜心填词。摆出只当没参加贡举或者单纯是练练手的态度,更加频繁的出入歌楼酒店,追欢逐乐,应歌女们的请求大量的填词。
  他不服气又不甘心,把这耻辱深深的藏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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