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神女无心（1）

　　梅子谦脸上是似懂非懂的神情，心中有几分糊涂，几分茫然。
　　乔夫人道：“你姨夫同样有一死得解脱的理由，年轻之时，满怀壮志，统领玉龙城重新崛起，一时不查，掉进小人设计的陷阱之中。害的玉龙城险些全军覆灭，他失去双臂，送走亲生女儿，曾一度视自己为家族罪人，心灰意冷，萎靡不振。但他没用任何人劝解，自己咬紧牙关重新站了起来，在血和泪中一步步走到今天。”
　　梅子谦对乔雨林是满心的叹服钦佩，道：“姨夫是真正的英雄。”
　　“他从来不以英雄的标准要求自己，”乔夫人郑重道，“他和这些残疾的孩子想法一致，不过是想活出个人样。”
　　梅子谦更糊涂了。
　　书写传奇的人就是英雄，而乔雨林无疑是古往今来最有传奇色彩的英雄。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以残废之躯统领群雄，仅仅药王庙一战，足以让他名垂千古，光耀后世。
　　如此罕见的奇才，活下来的目的这么简单，仅仅想活出个人样？
　　乔夫人取出一支笔，在桌上写下一个“人”字，道：“这个字多么简单，一撇一捺，其中包含的意义却是复杂的。”
　　梅子谦摇头道：“不明白。”
　　乔夫人柔声道：“人的一生，是数之不尽的岔路，面临的是一个个艰难的抉择。一着不慎，就会走到悬崖，落到万劫不复的境地。你现在面对的就是一个岔路，一边是生，一边是死，你选择什么？”
　　梅子谦萌生一股豪气，道：“活下去。”
　　乔夫人好生欣慰，道：“一死很简单，活下去才是最难的。迎向你的，是更为可怕的岔路口，一条路上荆棘丛生，满是毒蛇陷阱，偶尔可见一缕阳光，一朵鲜花，这就是为人之路。另一条瑰丽而神奇，走过去，功名利禄很容易得到，却终生不见阳光，只能活在黑暗中，这是一条堕落之路。如何抉择，才是一道最艰难的问题。”
　　梅子谦似有所悟，道：“您和姨夫选择了为人之路，我爹选择的也是为人之路，我祖父选择的是堕落之路。”
　　乔夫人心中一震，开始思索这个问题。
　　梅纤雨当日讲的话有些道理，十六年前那场劫难，梅雪亭帮乔家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他在人生的岔路口上，选择了荆棘丛生的为人之路。
　　他若选择帮助梅君则，立下大功，很有可能早已回到梅家，继任宫主之位，高高在上，呼风唤雨，荣耀加身。
　　利与弊如此明显，他却选择了损己利人，一般的男儿，绝对做不到。
　　梅雪亭是个真汉子，只是一念之恶，走错了一次。他甘愿沉寂，受苦受累，想来也存了几分向萧微和方如诲忏悔的心思。
　　念及种种，乔夫人对他的恨意淡了几分，道：“你爹这辈子……挺不容易的。”
　　梅子谦喜道：“姨母不生气了，对吗？”
　　乔夫人笑了笑，道：“你呢，对你娘还有怨气吗？”
　　梅子谦摇了摇头，道：“我怨她有什么意义呢，阿娘已经疯了。”
　　乔夫人身为女子，更理解女子的苦楚，道：“你娘这辈子也曾面对无数的岔路口，最终选择了对自己有害无利的那一条。在双溪镇，放弃嫁入名门世家的好机会，选择了家境一般的心上人。十几年颠沛流离，放弃了与爱人成婚平稳度日的机会，只为寻找我这个生死不明的亲姐姐。她原本与方如诲约好了，三十岁时还找不到我就嫁给他，那一年，正是她准备做新娘的时候。”
　　梅子谦讶然道：“那位方叔叔，竟然等了我娘十几年？”
　　乔夫人道：“她们二人情深义重，苦苦熬了许久，眼看着一个将娶，一个要嫁，你父亲一手毁了这一切，你娘心中有多恨可想而知。她虽然对你有些不喜，但她第一次抱起你的时候，血脉相连之感油然而生，这就是母亲的天性，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无法视而不见。至于她十六年来对你的种种嫌弃，是因为她心中的负罪感。和仇人生活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不能杀他报仇，这种煎熬何其痛苦。子谦啊，她对你的态度是不对，可小雨的话没错，她受到伤害，我这个做姐姐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是她一人的错。”
　　梅子谦握住她双手，低声啜泣起来，道：“我不怨阿娘，真的不怨了。我、我、我难受，我们母子一直没能解开心结。”
　　乔夫人抱着他一起垂泪。
　　心中愿望化为泡影的何止是梅子谦一人。乔夫人一路上都在设想和妹妹相聚的画面，她们挽手谈心，倾诉这十六年来的分离之苦。带上清酒小菜，一人牵着梅纤雨，一人拉着梅子谦，到父母的坟前，光明正大的上香祭拜。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她们姐妹坎坷了半生，终于迎来曙光，一家团聚了。
　　萧微一疯，她根本没有脸面去祭拜父母。照顾妹妹，是做姐姐的责任。她对不起父母，也对不起妹妹。
　　万幸的是，她们都活着，还有一丝希望。
　　“不哭了，好孩子，咱们都不哭。从今以后，姨母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们。”
　　乔夫人还是想的过于简单了，她要把萧微和梅子谦都带回玉龙城，梅纤雨是乔家血脉，自然是一块跟着回去，至于梅雪亭，不杀他已经仁至义尽，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不耽误他继续当梅家大老爷享受荣华富贵。
　　梅子谦立即表示反对，他父亲早已从族谱上除名，已经无家可归，他绝对不会抛下父亲的。
　　乔夫人道：“你不想抛下父亲，那你母亲呢？与我团聚是她最大的心愿，你父亲不会厚着脸皮把她留在身边的。”
　　萧微和梅雪亭从未正式成婚，梅雪亭的确没有恰当的理由把她留下来。梅子谦左思右想，道：“这么大的事情，得一起商量。”
　　乔夫人拿起墙边的龙头杖，由梅子谦搀扶着离开厢房，往药王殿走去。
　　院中好生热闹，辛盟主带着他的徒子徒孙，在玉龙城弟子的协助下用秘法蒸制血灵芝。
　　他嫌耗费的时间太长，正研究一种特殊的方法，想让血灵芝迅速变软入药，一群医术精湛的人纷纷提出自己的意见，讨论的热火朝天。否决了无数个办法，再提出新的方案，再三权衡其中的利与弊。争执不休，兴致高昂。
　　玉龙城弟子明显有反对之意，挥手摇头阻止他们。
　　医者联盟的人只顾着高谈阔论，无视了数名弟子的存在。
　　乔夫人听的气闷，看的恼火，一瘸一拐地朝他们走过去，道：“我问你们一个问题，人死了能复生吗？”
　　她语气寒森森的，整个人冷冰冰的，辛盟主不由得蔫了，道：“当然不能。”
　　乔夫人又问：“瘦子能一口吃成个胖子吗？婴儿能眨眼之间长大成人吗？”
　　辛盟主道：“当然不能。”
　　乔夫人道：“我再问一个问题，同一种药，用酒炮制和用醋炮制，功效可相同？”
　　辛盟主摇头道：“不太一样。”
　　乔夫人呵斥道：“道理人人都懂，怎么突然全成了糊涂虫。揠苗助长，有害无益。你们急什么，显摆你们智慧无穷聪明绝顶？只有十株雪灵芝，炮制方法不当，影响了药效，断送的是整个山谷中患者的一线生机。你们不是很崇高很伟大吗，不是一切以患者为先吗？该稳扎稳打按部就班的时候，怎么一个个都窜出来拿他们的性命当儿戏了？我告诉你们，毁了雪灵芝，没人会给你们收拾烂摊子。”
　　辛盟主嗫嚅道：“都、都、都是一片好心，想帮助患者尽快恢复。”
　　“呵！”乔夫人一声刺骨的冷笑，道，“你们当雪灵芝是自家地里种的大白菜呢，毁了十棵地里还有不少留着用？还是觉得我丈夫有能力再采来十株，在那里有恃无恐呢？不该走捷径的时候都给我老老实实的，毁了一株，我要你们好看。”
　　院中鸦雀无声，就连辛盟主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乔夫人还不解恨，道：“好心办坏事，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徒子徒孙。你们把我玉龙城弟子当什么？奴才？残废？可以随意无视？帮你们是天经地义的？表达意见的权利都没有？一个个自作聪明，丢人现眼！”
　　辛盟主被她数落的面红耳赤，徒子徒孙们亦是尴尬至极，恨不得地上马上裂条缝，钻进去躲一躲。
　　乔夫人最后冷冷瞥了他们一眼，随着梅子谦进入药王殿。
　　院中争论不休之时，殿内也在争论不休。乔夫人大发脾气，声音高亢，殿内的人这才停止争论。她一进来，看到梅雪亭父子都涨红了脸，乔雨林难得地露出几分无奈，梅纤雨却是笑嘻嘻的，仿佛看了一场事不关己的大热闹。
　　梅子谦奇道：“你们怎么了？”
　　梅纤雨道：“四哥，我要嫁人啦。”
　　梅子谦瞪圆了一双眼睛，道：“你要嫁谁？”
　　梅纤雨呵呵笑道：“乔陌寒，也是我名义上的哥哥。”
　　梅子谦不假思索，立即加入反对的阵营，道：“不认不识的，你嫁什么？”
　　梅纤雨笑的前仰后合，道：“你一来，我就知道会更热闹，哈哈哈！你们继续讨论，太有意思啦！呵呵呵……”
　　梅良辰都快气炸了，忽然感觉到梅纤雨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亲爹亲娘许配给一个陌生人，她竟然笑得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这是正常人的反应吗？
　　乔雨林道：“雪亭兄，我早已跟你讲的清清楚楚，你反对这桩亲事有什么意思？”
　　梅雪亭道：“我清楚了不代表我会糊里糊涂地把女儿嫁出去，最起码乔陌寒得对她有情，小雨的终身才有保障。”
　　乔雨林道：“陌寒没有心上人，这一点足够了。至于感情，婚后可以慢慢培养。”
　　梅良辰道：“乔城主是拿女儿的终身幸福做赌注，万一婚后仍然没有感情呢？婚前两情相悦，才是最重要的。”
　　梅子谦举起手道：“我同意爹爹和三哥的意见。”
　　乔夫人加入战团，沉声道：“梅雪亭，梅良辰，你们有什么资格对我女儿的婚事指手画脚？”
　　她一句话，迅速凝结了气氛。隐隐有一种火药燃起的味道。
　　梅雪亭小心答道：“小雨毕竟叫我一声阿爹，她的婚事，我还是有发言权的吧。”
　　乔夫人道：“板上钉钉的事，谁也改变不了，你别浪费唇舌了。”
　　梅良辰不惧她，立即道：“父母包办婚姻，是对儿女最大的不尊重。”
　　乔夫人冷厉的目光盯着他，道：“大人说话，轮不到小孩子插嘴。”
　　一看情势不对，梅纤雨立即道：“都别争了，这是我的婚姻大事，我可以说几句的吧？”
　　乔雨林有些不安，道：“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理解父亲母亲的心情，你们爱护我，又是看着乔陌寒长大的，把我们凑成一对，有很多好处，女孩子嘛，要么终身不嫁，要么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关键是我没有喜欢的，不如嫁给能为乔家出生入死的。所以，我对这桩婚事，是支持的态度。”
　　乔雨林夫妻同时松了一口气，满怀欣慰之意。
　　梅雪亭黯然一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梅子谦更没有反对的理由了。
　　梅良辰却是心头巨震，脸上血色退尽，道：“你怎能将婚姻当儿戏？”
　　“正因为我没把婚姻当儿戏，才决定接受的。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我是乔家的亲生骨肉，乔陌寒是收养的，我回去了，他的位置往哪里摆？他为乔家付出了很多，总不能一脚踢开吧。我嫁给他，才能确保乔氏血脉的延续，继续统领玉龙城，是最好的办法。”
　　“你是女孩子，应该嫁给心上人。”
　　“我没有心上人啊。”
　　“万一……将来遇到呢。”
　　梅纤雨笑道：“不可能，天底下优秀的男儿见过不少，三哥是其中的翘楚，我都没喜欢你，怎么可能喜欢上别人。”
　　她随口一句玩笑话，梅良辰却是五雷轰顶之感，扭过头去，死死咬着嘴唇。
　　梅雪亭心中一阵阵痛楚，看向儿子颤抖的背影，满含凄楚酸涩之意。
　　梅纤雨浑然未觉，又道：“不过我有自己的一点想法，不以乔家女儿的身份嫁给他，而是以梅家女儿的身份。父亲母亲若是不同意，这桩婚事就此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