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鬼见愁（3）

　　梅子谦在一间厢房中醒了过来。
　　房内空无一人，弥漫着清新淡雅的花香，床边木柜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荷包，花香正是从荷包内散发出来的。
　　梅子谦揉揉眼睛，听到厢房外传来一阵争执声，最初有些压抑低沉，渐渐的，声音大了起来。原来是乔夫人和辛盟主在争吵，言辞颇为激烈。
　　辛盟主道：“你这孩子怎么油盐不进呢，我是你师伯，我的父亲是你的师祖，崇廉失踪之后，我找了你们许多年。你对我就这种态度？”
　　乔夫人冷声道：“我就这种态度，想让我敬着你，根本不可能。”
　　辛盟主痛心地道：“娴儿，你小时候和师伯很亲的，你究竟是怎么了？”
　　乔夫人道：“幼年之事，我不记得了。”
　　辛盟主的语气软了几分，道：“好好好，你不记得，把我当成陌生人。可我毕竟是长辈……”
　　乔夫人语气森冷，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别拿尊老爱幼那一套跟我胡扯，辛崇善，你不仁在先，别怪我不义。”
　　辛盟主气急败坏道：“我怎么不仁了，啊？”
　　乔夫人道：“你若记得是我师伯，解蛊丹不够用的时候为什么没想着给小雨和子谦分一颗？你的同门之情未免太过廉价。我不把你当长辈看待，前提是你没心疼两个孩子。不认不识的居民在你心里排第一位，我家的两个孩子算老几？你崇高，你伟大，你是千古第一圣贤，我一介凡夫俗子，高攀不起啊。”
　　语气中的讥讽之意，如一把尖刀戳在辛盟主的心口上。
　　辛盟主脸色苍白，颇为愧疚地道：“当时那种情形……”
　　“哼！”乔夫人再次打断了他，道，“听闻辛盟主发妻早亡，无儿无女。”
　　辛盟主脸色更白，道：“你说这些做什么。”
　　乔夫人呵呵哈哈笑几声，道：“我是为你的夫人庆幸，为擦亮了眼睛没到辛家投胎的孩子庆幸。你这种人，说好听些是博爱，其实你就是个糊涂虫，谁做你的家人谁倒了八辈子霉。阿微曾孤身一人漂泊流浪十几年，为何不去找你庇护？你心里没数吗？”
　　辛盟主结结巴巴道：“为、为、为何？”
　　之后便是一阵气氛压抑的沉默，乔夫人咳了几声，寒声道：“一场瘟疫，夺去了无数人的生命。在药品供应不足的情况下，你把自己的药让给村中的患者，这是你的选择。可你凭什么强迫我母亲把她那一份救命的药让出去？”
　　辛盟主有些心虚，道：“身为医者，将病患放在第一位，这是应该的。”
　　乔夫人怒道：“你当年犯下两大错，第一，我母亲生产不久，身体正虚，你不该强行命令她进入发生瘟疫的村庄去救人。第二，不能因为我母亲是你师妹，你就拿出一家之主的姿态替她做出选择。我母亲死于瘟疫，你想过年幼的我吗，想过襁褓中的阿微吗？我父亲没有违背你的意愿，成为他一生的心结。带走我和阿微，就是不想再接受你任何的恩情受你的摆布。辛盟主，正是因为你的‘伟大崇高’，害死了我的母亲，你凭什么？”
　　梅子谦听的心惊肉跳，原来外婆早逝，外公来双溪镇隐居，和辛盟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乔夫人又道：“你的理想是多么的崇高，舍己为人，救助天下苍生。我母亲不是芸芸众生之一吗？村里的孤儿弱女很可怜，我和阿微是医者的女儿，就该承受丧母之痛？你造了孽，不思悔改，故技重施又这样对待我家的两个孩子，认你做师伯，早晚会坑死他们，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辛盟主抓着心口衣襟，热泪纵横，道：“另一批草药很快就能运送过来，我没想到小师妹的病情会突然恶化，她又聪明又美丽，我一直觉得她是得天眷顾之人，真的没想到会年纪轻轻就没了。”
　　“你总是想当然地认为这样那样，我母亲是产妇，气虚血亏，感染瘟疫的风险更高，恶化的风险也更高，你用恩情控制着我的父母，又用恩情控制着你的徒子徒孙，辛崇善，你是最伪善的东西。没一剑劈了你，我已经留足了情面，立刻给我滚得远远的，别再让我看见你。”
　　痛哭抽泣的声音渐渐远去，梅子谦心中绞痛，不由得浮想联翩。
　　如果外婆好好地活着，外公不会心灰意冷，选择避世隐居。不会遇上恶少，不会家破人亡，姨母和阿娘的人生或许会平平稳稳，不会遭受这么多的磨难。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悲剧就那样发生了。命运就是这么神奇，因为某人的一个决定，所有人的人生都会发生改变。挣脱不开，逃避不了。
　　房门“吱呀”一声，乔夫人拄着龙头杖，一瘸一拐走进来，看到梅子谦，喜道：“你醒了，饿不饿，想吃什么？”
　　梅子谦慌得厉害，小心问道：“我爹和三哥呢？”
　　乔夫人道：“活着呢。”
　　梅子谦松了口气，这才感到腹中饥饿，小声道：“我想吃肉粥，咸一点的。”
　　乔夫人立即差人去做，小半个时辰，一大盆香气腾腾的肉粥就端来了。
　　乔夫人亲自盛了一碗，道：“来，姨母喂你吃。”
　　肉粥的味道极好，梅子谦却没多少心思品尝，不时地偷偷打量她的神色。乔夫人甚是温柔，冰冷嫌弃之意荡然无存，只有关怀亲切之情。
　　吃完了一碗，乔夫人道：“把粥都吃了，男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的越多越好。”
　　梅子谦摇头道：“我吃饱了。”
　　乔夫人道：“好吧，你身体刚刚恢复，慢慢加大饭量才是。”
　　梅子谦又道：“我娘怎么样了？”
　　“没有大碍，她体内的生魂被你姨夫用念力驱逐了，现在还睡着呢。”
　　“我娘为何睡起来没完了？”
　　“睡着也挺好的，很多事情不必去面对了。”
　　梅子谦突然很羡慕母亲，睡过去多好，所有的烦恼不必再想。
　　可他醒了过来，不得不去面对，鼓起勇气道：“姨母，你真的不恨我了？”
　　乔夫人看了他半晌，从百宝囊中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将盒盖打开，里面是十六枚羊脂玉打造的长命锁。
　　梅子谦拿起几枚瞧了瞧，见长命锁的背面都刻着两行同样的字：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一生无忧，福气满满。
　　讶然道：“都是给我的？”
　　乔夫人将木盒塞进他怀里，道：“我每年会给小雨制一枚金锁，给你制一枚玉锁，子谦啊，姨母想你也想了十六年。”
　　梅子谦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又惊又喜，难以置信地道：“这世上竟然……有人惦念我十六年？”
　　乔夫人道：“你在七月初一的晚上出生，姨母代替稳婆守在你娘身边，我是第一个把你抱在怀里的人。”
　　她伸手比量一下，道：“就那么小小的一团，皱皱巴巴的，我亲自给你清洗，给你裹上被子，你哭了没多久，眼睛还睁不开，就冲我咧嘴笑上了。”
　　这一笑，把她的整颗心都融化了。爱不释手，亲了又亲。
　　萧微对这个孩子一直有强烈的抵触情绪，原本打算生下来送出去抚养，一生一世不见他。
　　乔夫人尊重妹妹的决定，当梅子谦抱进怀里的那一刻，霎时改变了主意。
　　她要养着这个孩子，爱他一生，护他一生。
　　在女儿出生之前那几日，一手轻轻抚着肚子，一手轻晃梅子谦的摇篮，给他唱温馨轻快的小调，是乔夫人这辈子最难以忘怀的快乐时光。
　　她对未来怀着美好的憧憬，一儿一女在襁褓中笑个不停。她会看着孩子们一点点长大，看着孩子们娶妻嫁人，生儿育女。待她和乔雨林满头白发，可以手挽着手并肩依偎在庭院中，欣赏落日余晖，看着一群娇娇嫩嫩的小孩子围着她们又笑又跳。
　　萧微视梅纤雨如亲生女儿，乔夫人同样视梅子谦如己出。她很后悔，当日不该以嫌弃的眼神看着他。
　　稚子无辜，是她当年劝解萧微之时亲口说的一句话，她却把这句肺腑之言抛到九霄云外了。
　　郑重道：“谦儿，姨母对不起你。”
　　梅子谦揉揉眼睛，抽抽鼻子，道：“是我的错，我就是一个多余的人。”
　　“姨母是不是多余的人？”乔夫人很冷静地揭下头纱面纱，摘下了手套。
　　呈现在梅子谦眼前，是个怪物般的丑陋女人。她的头上、脸上、脖颈上、手心手背，布满狰狞的伤疤，整张脸已经扭曲了。
　　乔夫人很冷静地拆下义肢，下半条裤腿中空空荡荡。
　　问道：“是不是很恶心？”
　　梅子谦目瞪口呆，不知如何作答。
　　乔夫人很冷静地安上义肢，戴上手套，遮上头纱面纱，用极其冷静的语气道：“我没什么大道理跟你讲，更不信天生我材必有用那一套。我只明白一个道理，人生在世，没有一帆风顺的，众生皆苦，都有一了百了彻底解脱的理由，也都有咬牙活下去的理由。”
　　梅子谦心头巨震，喃喃道：“众生……皆苦？”
　　乔夫人一瘸一拐走到窗边，轻轻打开窗户。
　　外面是几名玉龙城弟子，聚在一起研究药典。纷纷用手语比比划划，表达自己的见解。
　　乔夫人道：“这群孩子来自五湖四海，才是真正的可怜之人，小时候一顿饱饭都吃不上，被亲生父母卖给了一位歹毒的蛊师。被拿来试毒试蛊，一次次挣扎在生死边缘，落下了终生残疾。他们在玉龙城，却成为能力最为出众的精英。年龄最小的只有十五岁，还没你大呢。”
　　梅子谦走过去，愕然看着那几名弟子。谁都没有悲戚自怜之状，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学习知识。
　　乔夫人指向其中一名瘦瘦高高，颇有风霜之色的弟子，道：“就是他，老成稳重，年龄只有十五岁。第一次出海历练时刚九岁，于风暴中斩杀十几个海妖，从狼鱼口中救出师兄的性命。”
　　手指轻移，指向一个眉清目秀的弟子，道：“他比你大一岁，不仅是聋哑之人，他的双眼什么都看不见。”
　　那名弟子的一双眼睛灵动至极，梅子谦很难相信他是个盲人，道：“不像啊。”
　　“多年训练的结果，非一朝一夕之功。他第一次出海历练，船队误入魔海鬼蜮，是他依靠敏锐的直觉辨明方向，救了所有人。”
　　梅子谦叹道：“真了不起。”
　　“这些孩子命运多舛，历尽险恶，每人都有理由求死得解脱，可他们顽强的生存下来。造就了属于他们自己的传奇。我曾经和几个孩子交流过，问他们活下来的目的是什么，你能否想出答案？”
　　梅子谦不假思索道：“成为盖世大英雄！”
　　乔夫人微笑着摇头，道：“一个人什么都可以选择，唯有父母选择不了。经历过的一切也无法改变，既然如此，不如努力活出一个最好的样子。”
　　“最好的样子？”梅子谦搓着手，仔细琢磨这句话。
　　满心的阴霾中，照进了一道光，只是这道光朦朦胧胧，甚是微弱，他对这句话有些理解，但理解地并不透彻。恍惚间似乎看到了未来之路，但隐隐约约的，方向究竟在何处，他一时很难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