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鬼见愁（2）

　　梅良辰等人都未料到乔夫人拔剑相向，有心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齐齐惊呼一声。
　　关键之时，乔雨林大袖一挥，卷住短剑，夺了过去，劝道：“稍安勿躁，别当着孩子的面打打杀杀。”
　　乔夫人拄着半根龙头杖，怒道：“阿微已经疯了，你是不是早知道？”
　　乔雨林轻轻点头，将前因后果跟她讲清楚，又道：“我怕你在路上支撑不住，没敢告诉你。”
　　“又是梅家！”乔夫人恨恨地怒吼一句。
　　冰冷阴狠的目光，在梅雪亭与梅良辰之间转来转去。
　　梅良辰立即跪下，道：“是我铸成大错，乔夫人要打要杀，是晚辈应当承受的。”
　　梅雪亭想过去护住儿子，乔雨林一个眼神制止了他。
　　不到万不得已，乔雨林先采取以理服人的办法，向乔夫人柔声道：“小妹不可冲动，此事全因奸人从中作梗。你好好想想，从双溪镇给岳父大人建造药王庙，到人面蛊爆发，所有人都掉进巫医会精心设计的陷阱之中。种种事端，都是针对人心的弱点而挑起来的。一来揭穿小雨的身世，坐实她为妖星的身份，二来就是要再次挑起梅家乔家的争斗。你打杀他们父子，就是往陷阱里跳。”
　　“你别天天翻来覆去的讲这些，我受够了。今日宰了他们父子，再去宰了罗慎钦父女，梅家和巫医会都别想逃。”
　　“小妹适才想起母亲是何心情？”
　　乔夫人心头一痛，怒道：“你别往我心头戳刀。”
　　乔雨林柔声劝慰：“我怎会往你心头戳刀，只是希望你将心比心。幼年丧母之痛，你有更深的体会，是你心头无法愈合的一道伤。梅良辰亦是幼年丧母，当日护‘母’心切，一时冲动，言行激愤，乃是情有可原。”
　　乔夫人不由得心软，僵了一瞬，回头看向昏迷不醒的妹妹，对梅良辰的些许怜悯之意无影无踪，道：“一个‘一时冲动’就揭过去了？天底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眼看着梅纤雨也有维护梅良辰之意，挡在他身前不肯动，乔夫人只得强行压住怒火，道：“梅三公子，我问几个问题，你给我老老实实回答。”
　　梅良辰恭恭敬敬地道：“晚辈不敢有一句假话。”
　　乔夫人道：“你可知我妹妹与你父亲之间的恩怨？”
　　梅良辰点点头。
　　乔夫人怒火更盛，道：“我妹妹待你如何？”
　　梅良辰道：“微姨待我和哥哥都是极好的。”
　　乔夫人死死抓着龙头杖，道：“你可知梅家与乔家的恩怨？”
　　梅良辰再次点头。
　　乔夫人用龙头杖使劲敲着地面，大声道：“我妹妹有必要善待你吗？”
　　萧微与梅家有两桩难解的大仇，可是在云霄宫那段时日，不仅善待梅良辰和梅致远，对待宫中弟子亦是掏心掏肺，从未因为私仇而迁怒于人。
　　这样正直大度的女子，世间少有。
　　想起她为梅家的付出，梅良辰愧疚之意更浓，垂首道：“仇家之子，杀了我也是应该的。”
　　他每答一次，乔雨林的心就往下沉一分。听了最后一句，却不由地暗赞一声：“是个有担当的男儿汉。”
　　乔夫人更是心痛难忍，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道：“你不是她亲生的，我理解你不会把她当成亲娘来看待。阿微受了委屈，没人要求你站出来维护她。可你和罗家的死丫头联起手来往她心口戳刀，我妹妹待你的一片好心喂了畜生，我今日杀你，可有不服？”
　　梅良辰磕了一个头，肃然道：“微姨的不幸，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任由乔夫人处置。”
　　乔夫人冷冷扫视一周，道：“你也认为自己该死，可不是我胡搅蛮缠不讲理，梅雪亭更是恶贯满盈……”
　　梅良辰赶紧加上一句：“父债子偿，我愿意一并承担。”
　　乔夫人冷笑道：“你还是个孝顺儿子，你想怎么偿还，你有两条命让我来杀吗？”
　　梅良辰道：“只要夫人能出气，怎么惩罚晚辈都行。”
　　“哼，哈哈！”乔夫人笑声诡异，带着无法言喻的愤怒，道：“臭小子，说的你多么委屈似的。让我来出气？我恨了梅家十六年，日日夜夜都在诅咒你们。我若只为出一口恶气，你的祖父，你的兄长，包括你在内，早被我削成人棍生不如死了。我的丈夫一次次苦口婆心地劝阻，各大世家争斗不休伤亡惨重之时，魔族定会卷土重来涂炭生灵，不能因为一己私仇给敌人坐收渔利的机会。我恨毒了你们，巴不得以云霄宫为首的势力死个干干净净，我的丈夫又劝我说，大灾大难面前，所有人都是命运的共同体，这个时候更不能计较从前的仇恨。我关心我的家人是真的，救你们也是真的，我跟着队伍千里迢迢跋山涉水之时，你和罗家的死丫头却在为难我的女儿和妹妹，把阿微活活地逼疯，梅雪亭十六年前就该死，我杀你们只是为了出一口气吗？”
　　梅良辰后悔不迭，道：“是晚辈失言，请前辈息怒。”
　　乔夫人道：“只恨我没早点下手留了祸患，害了我的妹妹，我今日就打死你！”
　　“等等，”梅纤雨出手握住龙头杖，道，“三哥是阿爹的亲生儿子，您杀了他就是忘恩负义。”
　　乔夫人心如刀绞，道：“若不是梅家行事恶毒，你父亲会正值壮年成为一个残废？我会被火烧的人不人鬼不鬼？你我母女会骨肉分离十六年吗？梅家欠了我们的，他们这辈子都还不清。”
　　乔雨林道：“夫人此言差矣，当年梅君则找乔家的麻烦，雪亭兄冒着父子翻脸的风险帮我逃过一劫，这样的情义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乔夫人厉声道：“他应该的。”
　　“母亲此言差矣，”梅纤雨朗声道，“天底下没有应该不应该的事，梅君则行为狠毒，不代表阿爹非要站在乔家这一边。阿爹毕竟是梅氏后裔，帮乔家是情分，不帮是本分。阿爹更没有责任和义务为您和父亲养育我十六年，您要知道，我阿爹有一身好本事，为了我的安全着想，他抛下了一切，躲在穷困偏远之地做农夫。十六年没见亲生骨肉一面，他失去的同样很多。您不该把对梅君则的恨转移到阿爹身上，对我的养育之恩更不能视而不见，您不能杀他，也不能杀他的儿子。”
　　梅雪亭的眼睛登时红了，热泪盈眶，满怀欣慰之意。
　　有了梅纤雨这几句话，他十六年舍弃的一切都值了。
　　乔夫人怒不可遏，回身指着梅雪亭道：“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用了一个苦肉计，让我的丈夫和女儿都维护你，让他们无法狠下心肠找梅家寻仇。”
　　梅雪亭张口结舌，渐渐浮起几分心虚之意。
　　乔夫人口不择言，无意中将他不欲让外人知的一点小心思戳穿了。
　　十六年前，他甘愿放下一切来保护梅纤雨，最初是因为羞愧愤怒，以及对这个孩子的亏欠怜爱之情。
　　渐渐冷静下来，他意识到抚养梅纤雨不仅可以赎罪，也是保护家族保护梅致远两兄弟最好的办法。乔雨林恩怨分明，重情重义，有大局观。可背负了血海深仇，谁能保证他不会性情大变。梅雪亭想赌一次，希望乔雨林会看在他保住乔家血脉的份儿上对梅家留些情面。
　　他受的苦越多，乔雨林的心会越软。
　　这个心思藏得极深，也让他更加羞愧，更加倾尽全力地善待梅纤雨。
　　梅雪亭深感自己卑鄙无耻，半天抬不起头来，小声道：“雨林兄，对不起。我知道不该这样想，可我……控制不住。”
　　乔雨林微笑道：“无需愧疚，你没做错什么。”
　　有什么对不起的，梅雪亭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
　　他恨梅君则，不代表他愿意看着梅家的千年基业毁于复仇。
　　其实这场恩怨中，他是最为难的。夹在道义和家族之间，选择道义，成了背叛家族的罪人，选择家族，过不了良心那一关。换做别人，选择两不相帮已是难得，心肠狠一点的，早顺势将乔家斩草除根，以免梅家将来受难。
　　乔雨林轻轻叹了口气，道：“夫人，事到如今，我也跟你说句心里话吧。十六年前那个大火之夜，我曾萌生恶念，想杀了梅雪亭。”
　　他将藏于心中许久的话公之于众，所有人都惊呆了。
　　乔雨林道：“我与他相识多年，惺惺相惜，视为毕生知己。当时那种情况下，我却起了疑心。雪亭兄是难得的高手，梅君则有他相助如虎添翼，乔家满门被灭在所难免。他不死，就是我亡，这个念头在心中萦绕许久。他扬起手中刀之时，我就在他的身后，脚下也有一把刀，杀心已经坚决，直到他出手杀了云霄宫的人，我猛然惊醒，雪亭兄绝对不会违背他心中的原则。”
　　看着众人惊诧的表情，乔雨林道：“雪亭兄，你怪我吗？”
　　梅雪亭摇了摇头，道：“人之常情，有什么好怪罪的。”
　　乔雨林道：“人的一颗心那么小，容纳的感情却很多很复杂，雪亭兄抚养小雨的心思并不十分纯粹，也是人之常情，可这能否决他对我的挚友之义，对小雨的父女之情吗？相比我曾经的恶念，岂不是小菜一碟。不怕你们如何看待我，有句真心话还是要讲的。他心肠太软，换做我是梅雪亭，会养着小雨做人质。”
　　梅雪亭咋舌道：“你能干得出来。”
　　乔雨林道：“还愿意跟我做朋友？”
　　梅雪亭道：“当然。”
　　两人的情谊就是这么简单，有什么事情都坦诚地说开了，相视一笑，就此揭过，再无一点痕迹。
　　乔夫人道：“好，咱们不提梅家与乔家的恩怨，你别忘了，他自作孽，毁了阿微一生，杀了阿微的未婚夫，和梅君则一样是禽兽。”
　　梅纤雨抢先一步道：“您和父亲把我交给她们抚养的时候就已经委屈了阿娘，现在提起她们的旧日恩怨有什么意思。”
　　乔夫人愣了一下，气势弱了几分。
　　梅纤雨道：“我了解阿娘，自尊自强从不愿意倚仗别人。当年若是没有我，她会选择独自把四哥抚养成人。正因为有了我这个人人除之而后快的累赘，她不得不选择和阿爹在一起。十六年来承受着巨大的煎熬，是您和父亲造成的，是我这个祸世妖星连累的。如今她和阿爹已经有了感情，您又跳出来报仇雪恨杀我阿爹，就是对她再一次的伤害。”
　　乔夫人露出几分不可思议的神情，道：“你说什么？阿微对这个禽兽有了感情？”
　　其实梅纤雨也感觉挺不可思议的，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让一个满怀恨意的女人对仇人萌生情爱？
　　但事实摆在眼前，阿娘对阿爹爱恨交加的样子，梅纤雨一点一滴看在眼里。当日疯的那么厉害，阿娘也没忍心用针尖去刺阿爹，说明她的潜意识中，根本不想伤害这个毁了她的大仇人。
　　“孩儿只能说，男女之间的恩恩怨怨太复杂了，总之您今天不能杀任何人。阿爹死了，阿娘会伤心，三哥死了，我阿爹会伤心，您间接又伤了我阿娘的心。”
　　“你、你、你……我不信，你个臭丫头胳膊肘往外拐。”乔夫人气的心发慌，真想打梅纤雨一巴掌，让她清醒一下。
　　乔雨林无计可施，轻轻一撞梅子谦，示意他赶紧去护着梅良辰。
　　梅子谦傻呆呆的，半天没反应。
　　“人都已经疯了，我带回去好好调养。你是我乔家的血脉，别为你的仇人求情，今日谁敢拦我，别怪我不客气。”乔夫人心意坚决，一句句肺腑之言根本听不进去，抓住梅纤雨的衣襟，拎小鸡儿似的提溜到一旁，一把推到地上。
　　龙头杖高高扬起，先向梅良辰的脑袋砸了下去。
　　到了这一刻，乔雨林不得不用损招了，大袖一挥，把梅子谦推了过去。
　　梅子谦整个人扑在梅良辰身上，龙头杖即将砸在他脑袋上时，乔夫人吃了一惊，硬生生地收住去势。
　　梅子谦终于反应过来，原来他才是三哥的护身符，大声求饶：“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
　　乔夫人柔声道：“子谦别管，今日之事和你没关系。”
　　梅子谦呜呜大哭，可怜巴巴地望着她，道：“姨母，您要杀的人是我哥哥和爹爹啊，您那么恨梅家，我也姓梅啊，把我一块打死好了。”
　　梅良辰用力把他往旁边推，道：“是我害了微姨，应该受到惩罚，你别管。”
　　梅子谦哭的声嘶力竭，拼命抓住他的衣袖，梅良辰默运灵力，想给梅子谦施个催眠术。
　　乔雨林察觉到灵力波动，立即用自己的灵力将其化解。
　　挣扎了片刻，梅子谦反倒把他推开了，面对着愣怔的乔夫人，道：“求您了，别杀我爹和我哥。”
　　乔夫人道：“你是我妹妹唯一的骨肉，和梅家毫无关系。好孩子，姨母将来给你改个姓氏，想姓文还是姓萧，由你选择，别和这群衣冠禽兽扯在一起，他们根本不值得。”
　　梅子谦道：“姓氏可以改，血缘改不了。我身上流着梅家的血，这是铁打的事实。”
　　乔夫人耳中“嗡”的一声响，受了不小的刺激。
　　她一直不愿面对这个事实，如今避无可避。梅子谦说的没错，血缘关系，任何人都没能力改变。
　　不知不觉中，看向梅子谦的眼神带了些许冷意和嫌弃，道：“你给我退开。”
　　梅子谦泪眼朦胧，又看到了和亲生母亲一模一样的眼神，心中绞痛，热血直冲头顶，道：“我娘发疯的时候骂我是孽种，十六年来对我好生嫌弃。我从前气恼，不忿，我现在不得不承认，我就是一个孽种，不该来到这个世上。为什么啊，梅家和乔家有这么深的仇恨，我究竟算个什么东西……你们杀了我吧，我受不了了，我究竟算个什么东西……啊……”
　　一开始，他是想保护至亲，到了这一刻，却是濒临崩溃的边缘，双手抱头，又哭又叫：“啊……啊……让我死吧，我不该存在的，啊……为什么为什么，大哥三哥是梅家的嫡子，我的妹妹是乔家真正的少主，我到底算个什么东西？你们回答啊，我到底算什么？”
　　梅良辰从身后抱住他，道：“老四，你冷静一些，你是我弟弟，永远都是。”
　　梅子谦疯狂挣扎，又哭又喊：“你当初不该救我，我死了就干净了，为什么为什么？”
　　他奋力抽出一只手，紧握成拳，一拳一拳砸向地面，抽噎道：“我是孽种，我就是个孽种，为什么让我存在于世，我一出生就满身的罪孽，我不该活着……你们杀了我……”
　　最后一句，语调异常的尖利。
　　梅雪亭想去安慰他，突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梅纤雨赶紧扶住他，道：“阿爹，您别吓我。”
　　梅子谦服用解蛊丹之后本就体虚，这一折腾，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晕倒在梅良辰怀里。
　　梅纤雨急不可耐，给梅雪亭服了药，赶紧过去检查梅子谦的身体。
　　乔雨林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语气带了些许的责备之意：“小妹啊小妹，瞧瞧你干了什么事儿。子谦是梅家的人，但他也是阿微的一根独苗，身上流着文家的血，是岳父大人唯一的外孙，这也是铁打的事实！一家子骨肉，你要逼死这孩子不成？”
　　乔夫人霸道了许多年，强势了许多年，言出必行从不后悔，今日终于尝到了后悔的滋味儿，呆呆地道：“我不想的，我也没想到子谦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乔雨林道：“稚子无辜，是你当年亲口说的一句话。你刚才用什么眼神看他，换做谁都受不了。赶紧停手，给这孩子一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