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人心向背

　　黄继武恼羞成怒，在冲徐建新一声断喝“你就是个胆小鬼”之后，就怒气冲冲地直接走回了教室，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下面的一堂课，老师讲了什么内容，他基本上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然而，下课铃一响，他就立刻打起精神，把班里的体育委员章秉承叫到了小河边。
　　章秉承跟徐建新一直有矛盾。最有趣的是，徐建新长得跟树墩子似的——又矮又胖；章秉承却长得像“穿条鱼”——又高又瘦。还有就是，一个说话好打顿，另一个说话却像打机关枪。两人的学习成绩始终不相上下，一会儿这个比那个高一点，一会儿那个比这个高一点。因为这个缘故，或者说，因为始终都是半斤对八两，所以相互之间谁也不服谁。章秉承曾经为此专门对黄继武说过：“你黄继武容易骄傲自满，还爱冲动，这些都是你的缺点。但你太‘巧’，无人能敌，学习成绩始终都是全班第一名，再加上你是个热心肠，无论哪位同学遇到困难，你都会向他或者她伸出援助之手，所以选你当班长，大家都心甘情愿，不，应该说是心悦诚服。但他徐建新凭嗲能当副班长？还不就是会巴结，会溜须拍马？会用小恩小惠笼络人心？”
　　徐建新究竟是不是像章秉承说的这样不堪，黄继武心里其实一清二楚，他今天之所以先叫徐建新，就是考虑到这一点，就是想利用他们这种关系，在这上面做一篇巧妙文章，才故意这样安排，才把章秉承当作第二个主攻目标的。
　　“晓得刚才谁跟我到这里来了吗？”
　　“晓得。”
　　“晓得我们刚才谈了什么吗？”
　　“覅晓得。不过我敢肯定，那种人，狗嘴里肯定吐不出象牙。”
　　这话有点骂人的意思了。搁在平时，黄继武听了会很不高兴，毕竟他跟徐建新的交情要比章秉承深厚得多，但此时此刻，他却感觉很受用，谁让你徐建新当软骨头当胆小鬼来的？还有就是，黄继武一向耳朵根子软，一听对自己有利的好话，就会“轻骨头”，就会忘记自己姓甚名谁。“轻骨头”，常州话的基本解释，就是有点飘飘然，有点忘乎所以，甚至有点自轻自践的意思。黄继武当时就多少有点这种意味。他一下子就将章秉承当成知心朋友，同时也一下子就将他的想法向章秉承和盘托出了。紧接着，他又为自己，也为章秉承描绘了一幅非常美好，非常灿烂的未来蓝图。他认为通过自己这番由此及彼，由表及里，深入浅出的讲解，章秉承肯定会由此而成为他最坚强最有力的同盟军。
　　可是，他向章秉承滔滔不绝地描述完未来的宏伟蓝图之后，章秉承却像霜打的茄子，更像突然吃了哑药，除了嘴巴像牙齿掉光的老太婆含着一块糖那样，在那里不停地嗫嚅咀嚼之外，始终都是一言不发。
　　章秉承的突然“失语”，让刚刚还有点“轻骨头”的黄继武一下子感觉真的有些头重脚轻，有些找不到东南西北了。
　　“章秉承你这是怎么啦？”
　　到这时候，黄继武对章秉承仍然不死心，仍然抱着满腔热忱和急切期待。黄继武的逻辑依据是，他章秉承既然敢于在他面前否定徐建新，说徐建新“狗嘴里肯定吐不出象牙”，那他肯定就是与徐建新为敌到底，对抗到底，已经没有调和的余地，并且从这个角度出发，他黄继武与他章秉承从此也就真正变成休戚与共的革命战友，他也就更没有理由不跟黄继武结成统一战线，不成为黄继武的同盟军了。想到这里，黄继武甚至为此而暗暗发誓：只要章秉承这次能够真正与自己并肩作战，能够在这次学习张玉勤“不学ABC，照样干革命”的革命行动当中立下赫赫战功，那他以后为了章秉承，哪怕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黄继武正是在这种思想意识支配之下，才对章秉承始终充满了热切期待的。
　　他希望章秉承尽快完成他嘴巴里面的那份咀嚼工作，不要老是这样吊着他的胃口，他实在有点急不可待了。
　　终于，在黄继武的反复催促和询问之下，章秉承含在嘴里的那块糖似乎总算被他一点一点地咽下了肚，他清清嗓子开口了：
　　“说实话，黄继武，你昨天在班干部会上提出那个想法之后，我就在心里暗暗佩服你了。真的，我以前说过，你黄继武虽然容易骄傲自满，还爱冲动，这些都是你的缺点。但你太‘巧’，你的学习成绩始终是全班第一名，再加上你又是个热心肠，无论哪位同学遇到困难，你都会向他或者她伸出援助之手。总而言之，你黄继武永远都是一个优点大于缺点的人，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当然更是一个值得大家敬佩值得大家学习的人——”
　　说到这里，章秉承突然打住，同时突然伸出双手，不由分说地用力握紧黄继武的双手，然后才意味深长地补充说：“至于你刚才提出让我跟你一起参与描绘那幅宏伟蓝图，还是容我再考虑考虑，好吗？”
　　事后回想起来，章秉承说的“再考虑考虑”，其实就是在洒“花露水”，是一种比较婉转的拒绝，但黄继武却不明白这个“弯弯绕”。不仅如此，他还非常天真地认为，只有章秉承才是他最忠实最可靠最值得信赖的好同学和好朋友。直到后来——也就是黄继武第三次叫他到小河边的时候，章秉承不乐意了。章秉承先是嘿嘿冷笑，说起来真是叫讽刺，直到这时，黄继武还仍然睡里梦里，他居然还儍乎乎地问他：“你笑嗲？”章秉承于是不紧不慢地回答说：“都说你黄继武太‘巧’，我以前也是这么觉着的。可是现在，我不得不跟你实话实说，原来你的确太‘巧’，只是‘巧’过了头而已，哈哈哈哈！”
　　章秉承的这番话，无异于给了黄继武当头一棒。他一下子被打蒙了，也打痴了。他对这个章秉承同学肝胆相照，恨不得掏心挖肺，结果让他做梦都想不到，他居然会如此阴毒，又如此无情无义。黄继武的心里无比愤慨，又无比沮丧。这使他想起了亲娘生前讲过的一句话：“知人知面不知心，画虎画皮难画骨。”他觉着这句话用在章秉承身上真是最合适不过了。
　　照理说，面对如此巨大的打击，黄继武学习少年英雄黄帅“不做五分加绵羊”，尤其学习张玉勤“不学ABC，照样干革命”的革命热情和斗志，会慢慢消退，甚至偃旗息鼓了吧？事实恰恰相反，或者换句话说，只要是黄继武认准了的事情，他是不达目的决不收兵的。因此，用今天的话来说，黄继武那天大闹英语课堂，则完全应该是偶然中的必然了。
　　自从有线广播和报纸反复报道河南省南阳市唐河县马振扶公社中学女学生张玉勤“不学ABC，照样干革命”的感人事迹之后，黄继武早已经将英语课打入“封、资、修”的毒草行列，严加排斥了。但他们的英语任课老师，却偏偏把黄继武认准了的“毒草”当成香喷喷的鲜花，每次上课前，几乎都要给学生们强调英语学习的重要性，甚至非常露骨地要求同学们一定要“风物长宜放眼量”。
　　这位金佰钰老师，中等身材，偏瘦，尖下巴，大蒜鼻上面配一副度数很深、镜片跟酒瓶底一般厚的近视眼镜。眼镜架每次向下滑落的时候，那对金鱼眼珠，就会立刻以一种极其滑稽的方式凸显出来。
　　那天一上课，他照例又首先向同学们开始灌输和“贩卖”他那套“反动”的“封、资、修”思想，如果仅仅如此也就罢了，他说着说着，竟然一边将那凸显出来的金鱼眼珠对准黄继武，一边说：“我们这个班级现在有一股很不正常的风气，特别是有极个别同学，错误地认识和理解当前形势，忘记了自己学生的身份和职责，经常上蹿下跳，唯恐天下不乱。至于这位同学是谁，我这里就不指名道姓了。希望他能够从现在开始，从今天开始，及时端正学习态度，不要一意孤行，更不要误人自误。”
　　金佰钰老师的这番话，指向太明确，一个傻瓜都能听得出来。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黄继武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声喝问道：“请金老师说说清楚，这个班级很不正常的风气究竟是什么？对于当前形势，我们又应该如何正确认识和正确理解？另外我更要请问，对于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提出的‘又红又专’的教育思想是如何理解的？对于张玉勤同学‘不学ABC，照样干革命’的感人事迹，你又是如何正确认识和正确对待的？”
　　很显然，黄继武胆敢在课堂上公然站出来跟老师“叫板”，是一向注重师道尊严的金佰钰老师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他一时有些语塞，有些张口结舌，更有些手足无措。他的脸色一会红，一会白；腮帮子更是气得一鼓一鼓的，配上那副金鱼眼，其形象就越发显得有几分滑稽了。
　　为了维护师道尊严，更为了维护课堂秩序，金佰钰老师在连续几次将眼镜取下戴上戴上取下之后，终于稳住了心态，他向黄继武表示说，这个问题，三言两语很难说得清楚，所以只有等下课之后，“请”他去办公室慢慢谈了。
　　老师“请”学生到办公室“谈问题”意味着什么，黄继武一清二楚。也就是说，不管你有没有问题，只要被“请”到办公室，那你没有问题也有问题了。道理很简单，无缘无故的，不请张三，不请李四，为什么单单只“请”你？所以，没有哪个学生愿意被“请”去办公室谈“问题”的。黄继武当然也不例外。
　　“不行，你现在必须回答我这个问题。”
　　“黄继武同学，现在是上课时间。”
　　“你刚才说那么多，同样是在上课时间。”
　　“我刚才说那番话的用意和出发点，是为大家，同时也是为你黄继武今后的前途着想，这一点，我相信你是应该明白的。”
　　“你的用意和出发点，我早已经明白。但我现在只想请你立刻，马上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黄继武同学，我再说一遍，现在是上课时间，有什么问题，我们下了课之后慢慢讨论。不要因为这点小事，而耽误了全班同学的课程。身为一班之长，我想你这点思想觉悟还是应该有的吧？”
　　“你刚才说什么？这点小事？这还是一点小事？自从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发表《社论》之后，河南省南阳市唐河县马振扶公社中学女学生张玉勤‘不学ABC，照样干革命’的感人事迹，早已经家喻户晓，深入人心。可你金老师又在干什么？你不但阳奉阴违，还在背后搞小动作，企图扼杀革命学生学习张玉勤‘不学ABC，照样干革命’的蓬勃激情……”
　　“够了！”
　　金佰钰老师发出了几乎怒火咆哮般的大声断喝。
　　一个小小的初一学生，竟然胆敢跟老师这么说话，这是金佰钰老师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金佰钰老师实在忍无可忍，他简直被黄继武气疯了。
　　金佰钰老师的这声“够了”的咆哮断喝，几乎与他的拳头击打讲台同步。彼时彼刻，只见他满脸怒容，颈、脖处青筋暴突，血脉喷张；那对金鱼眼更是因为愤怒，因为怒火中烧，像要喷射熊熊烈焰一般向外鼓凸出来。他在发出这声“够了”的咆哮断喝之后，紧接着又声嘶力竭地向黄继武发出更加猛烈的吼叫：“你，黄继武，现在，此刻，马上给我滚出这个教室！”
　　金佰钰老师突发雷霆大火，是黄继武始料未及的。虽然他十分顽强地认为他刚才说的话没有错，他坚持学习张玉勤“不学ABC，照样干革命”的决心，不会因此而有丝毫的动摇。但这种场面，毕竟是他平生第一次遇见，他还根本不具备这方面的应变能力，更缺乏这方面的“斗争经验”，所以他此刻的心理多少有些慌乱，有些手足无措。不过有一点，他心里是非常清楚的：这个教室不是你金佰钰老师的私人领地，你有什么权利和资格叫我“滚出去”？
　　黄继武虽然不知道如何进行反击，但他高昂不屈的头颅，一副岿然不动的架势，却激起了金佰钰老师更大的怒火。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向黄继武，然后伸手一把揪住黄继武的衣领，一边往外拖拽，一边唾沫星子飞溅地说：“我就不信我今天制伏不了你！哪怕我拼了从今往后不当这个老师，我今天也要把你这个害群之马赶出这个教室！”
　　……
　　事态就这样突然迅速扩大了。
　　但庄家塘中心学校的领导从“政治”的视角和“政治”的眼光，又以“政治”的手段，很快就将这一事态缩小，并最终“平息”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