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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梦醒时分

作品名称:偷来人生      作者:谢卫      发布时间:2020-06-19 19:22:13      字数:5984

  范家塘的“河”多。一年一度的雨季如期而至的时候,各条“河”里的水,就会随着小排灌渠,自然而然地从高往低向下排放。河水流动的时候,河里的鱼也就会跟着蠢蠢欲动;尤其到了雨季,产卵的鲫鱼啦,鲤鱼啦,草混啦,青混啦等等等等,都会伺机而动,逆流而上。鱼一动,范家塘脑子活络的人,自然也就跟着动了起来,范志仁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那天的情景,黄继武至今还记忆犹新,历历在目。范家塘正西方的那条西涡河,与西南方的北丰河和南丰河,通过那条南北走向的小排灌渠紧密相连。那条小排灌渠宽约尺余,水深近大人膝盖。那天,范志仁带着他的两个亲弟弟,还有两个堂弟弟,五个人分工合作。他们脱掉长裤,采取分隔合围的办法,首先用事前准备好的两块木板,将西涡河与那条小排灌渠的出水口堵住,再将前去五六十米开外、接近东西向那条排灌渠的地方,给予拦腰截断。木板插入水中之后,为了防止渗漏,他们又专门找来许多带有粘性的泥土,将木板四周“糊”得严严实实。完成了这项合围工作以后,他们就开始往外排水。他们的排水工具是最原始的脸盆和木桶。也就是说,从那一刻开始,他们要一脸盆、一木桶地将这段被他们兄弟五人分隔合围的灌渠里面的水给“排”出去。
  黄继武那时候根本不知道,被他们兄弟五人分隔合围的这段灌渠里面究竟有多少水,换句话说,那时候包括黄继武在内的任何人,根本都无法想象,这样一脸盆、一木桶地往外排水,究竟要“排”多少盆,多少桶,又要“排”多少时间,才能够将灌渠里面这么多的水“排”完。竭言之,对于任何人来说,无论那时候,还是在如今,在当下,这都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甚至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但范志仁他们兄弟五人,硬是将这个不可能变成了可能。若干年之后,黄继武在重新回顾这件事情的时候,才真真切切地深刻领会和理解了什么叫“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更明白了什么叫“兄弟同心,其力断金”!
  他们兄弟五人没有豪言壮语,更没有一个喊出鼓劲加油的口号,但他们却一个个干劲十足。那场面,俨然就是在演绎新版而又别样的“愚公移山”。那段被他们兄弟五人分隔合围的灌渠里面的水,就这样,硬是被他们一脸盆、一木桶地,一点一点地给慢慢“排”了出去。
  灌渠里的水越来越少了。
  被围堵在灌渠里的鱼儿开始来回乱窜了。
  他们兄弟五人的脸上,一个个笑靥如花。
  灌渠里的水被“排”到齐脚面的时候,他们兄弟五人当中的三人继续一盆、一桶地往外排水,另外二人则开始忙着将一条条来回乱窜的鱼儿逮进木桶之中。那鱼儿真叫一个多,多得简直让人眼花缭乱,多得简直俯拾皆是。如此之多的鲫鱼啦,鲤鱼啦,草混啦,青混啦等等,齐刷刷呈现在眼前,这样的场景,除了每次过年前,生产队用钢网捕鱼的时候才能够看到之外,对于黄继武来说这还是第一次。黄继武看得眼睛发直,心里爬满了毛毛虫。他喜欢吃鱼,尤其喜欢鱼汤泡饭。那香喷喷的白米饭经过鲜美的鱼汤浸泡之后,仿佛突然之间就打开了味觉神经,同时顺理成章地形成了一道天然的“绿色通道”,饭到嘴里稍加咀嚼即刻便滑溜下肚,并且饭量也是成倍增加,所以,鱼汤泡饭一直是他的最爱。
  但相比眼前的场景,他更喜欢这种多得简直让人眼花缭乱让人目不暇接,多得简直俯拾皆是的感觉,这是一种收获喜悦收获满足的幸福感、成就感和归属感。这种感觉比鱼汤泡饭的诱惑力更大也更强烈。因为从那一刻开始,无论他睁眼闭眼,他的眼前始终都是那么多的鱼儿在水里来回乱窜,同时让人眼花缭乱让人目不暇接让人简直俯拾皆是的画面。
  这个画面简直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烙刻在了黄继武的心版上面,以致在以后的无数个夜里,他都会梦见这个令他心驰神往、令他念念不忘的画面。
  那个初秋之夜,他就十分神奇、十分清晰地梦见他跟郭海平、郭金平三个人,也像范志仁他们五兄弟一样,收获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感、成就感和归属感。
  迄今为止,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在那个梦里,他与郭海平、郭金平、郭小平四个人合作。他们选择的是南丰河与北丰河中间那条流向万家塘的天官河的长达一里多路的排灌渠。因为南丰河与北丰河明显高于万家塘的天官河,所以这条排灌渠自然是水往低处流了。他们先用一只割草篮当做拦网,拦在排灌渠下方接近万家塘的天官河之处,然后照例将出水口堵住。照道理他们接下来只要等到排灌渠里面的水流差不多,就可以尽情享受丰收的喜悦了。但他们没有等待。因为,虽然说南丰河与北丰河明显高于万家塘的天官河,然而,这条排灌渠是呈阶梯式往下排水的,也就是说,中间有几段其实是常年积水的。如果图简便图省事,黄继武他们完全可以截取最后那一段,只是那一段沟渠狭窄,积水不多,里面的鱼儿可想而知也不会多。所以他们才决定,要么不干,要干就干一个大的。在黄继武的指挥之下,郭金平牢牢守住那只用割草篮当做拦网的关键位置;黄继武和郭海平则采取逐个击破的战略战术,先用割草篮将第一段灌渠里面的水往下“赶”,等到里面的水“赶”得差不多,“赶”得看见鱼儿在水里来回乱窜,最后露出脊背手到擒来的时候,他们这才开始一条一条地将它们收入囊中。如此循环往复,最后“赶”到郭金平那里的时候,他们已经收获了满满三只割草篮的各种各样的鱼儿……
  这么多的鱼儿。
  如此丰硕的收获。
  比范志仁他们兄弟五人的收获还要多得多。
  简直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
  他们四个人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他们四个人的脸上,一个个笑靥如花。
  黄继武更是笑得四仰八叉,郭海平笑得前仰后合;郭金平笑得四肢乱颤;郭小平眼睛本来就小,这一笑,就让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也就是在这时候,他才猛然感觉身下有点不对劲,伸手一摸,更是立刻惊出一身冷汗:原来刚才的那一幕只是一场梦。原来因为自己在梦里狂欢,在梦里太过得意忘形,以致自己又在床上“拉虚”(尿床),画下了好大一张“地图”……
  这便如何是好?
  这下应该怎么办?
  黄继武傻掉了。
  这下完了。
  从突然察觉屁股底下“汪洋”一片开始,黄继武的大脑先是一片空白,紧接着就是对于即将面临的惩罚的担忧了。
  那天的课堂风波虽然很快“平息”掉了,但他到家后的当天晚上,却被姑婆结结实实毒打了一顿。爷爷在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之后,也是怒不可遏,火气冲天:竟然敢在课堂上明目张胆地跟老师唱对台戏,竟然到现在还死不认错,这还得了?这简直就是扫帚星倒竖——无法无天了。打,吊起来打,狠狠地地打,一直打到他承认错误为止……
  那一次,黄继武始终不认为自己有错,爷爷姑婆则始终认为,在课堂上公开顶撞老师,明目张胆地跟老师唱对台戏就是犯上作乱,就是错,直到黄继武大声吼叫:“学校都说我没错,你们凭嗲说我有错?”这才阻止了他们继续施暴。
  这一次呢,平白无故的,又在床上“拉虚”,吃一顿桑活(挨一顿揍),不让吃饭等等之类都不要紧,都不可怕,也就是说,对于黄继武而言,只要不让自己顶着被头到学校去,无论什么样的惩罚,他都甘愿接受,他都无怨无悔。试想一下,一个13岁的男小佬居然还“拉虚”,这件事情本身就够剥面皮,就够坍台的了,而且居然还要顶着被头——像“地富反坏右”戴着高帽子游街示众一样,那结果就更加可想而知了。他还要不要面孔?那个他“喜欢”的施惠芬会怎么看他?他今后还要不要做人?尤其是,让他们班的英语老师金佰钰看见了,还不让他笑掉大牙?
  所以黄继武此刻的想法很简单,姑婆今天只要能够饶过他,只要不让他顶着被头到学校,让他去坍台剥面皮,那么,从此随便让他做什么,哪怕饿他三天,哪怕把他打得半死不活,他都不会有半句怨言,他都心甘情愿。
  可是,他的这个愿望最终还是落空了。
  任凭他怎么说,怎么求饶,姑婆的态度都非常明确:“你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再而四,再而五了。你觉着我还能够相信你吗?”
  “这是真正的最后一次,我保证,不,我发誓。”
  姑婆非常坚决地摇摇头。她的意思十分简单明了:今朝你除非头顶被头去学校,否则休想跨出这个家门半步。
  黄继武从一开始抱着侥幸,抱着希望,到渐渐的失望,到最后变成绝望的整个过程,极其漫长又极其短暂。说漫长是因为从察觉屁股底下“汪洋”一片开始,他始终都在期盼和祈祷他的姑婆能够发一次善心,能够饶过他这一次;说短暂则是因为姑婆从发现情况之后,没有打一个顿,甚至连咽口水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就立刻做出了这个毫无人性且又毫无商量余地的惩罚决定。
  孤苦无助又无计可施的黄继武最后选择了跪地求饶。这是他长到13岁、同时也是他人生当中绝无仅有的一次主动下跪。他在跪地求饶的时候,甚至向他的姑婆背诵起毛主席的语录:“我们要允许同志犯错误,也要允许同志改正错误。”
  谁知道他的姑婆竟然冷冷哼哼地也用毛主席的语录给了坚决回击:“毛主席说过的,对于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我们决不能心慈手软。”
  这句话,有线广播经常讲,现在正好被她用上了。
  黄继武心有不甘,继续背诵毛主席的语录:“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但是,这种批判,应该是充分说理的,有分析的,有说服力的,而不应该是粗暴的、官僚主义的,或者是形而上学的、教条主义的。”
  黄继武想想还觉得意犹未尽,他又紧接着继续背诵毛主席的另外一条语录:“对于人民的缺点是需要批评的……但必须是真正站在人民的立场上,用保护人民、教育人民的满腔热情来说话。如果把同志当作敌人来对待,就是使自己站在敌人的立场上去了。”
  那个年代,毛主席语录是法宝,是指路明灯,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是一切行动的指南。听不听毛主席的话,是忠不忠于毛主席的试金石。
  但他的姑婆坚持“对于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我们决不能心慈手软”。他无法据此说她不忠于毛主席——就像当时名目繁多的“造反派”,他们相互斗争,甚至发生你死我活的武装冲突,但他们没有一个嘴里不是高喊“坚决拥护伟大领袖毛主席,拥护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的。
  退一步说,姑婆即便不忠于毛主席,黄继武又能奈其何?
  到这时候,黄继武的内心彻底崩溃了。
  他急着要去上学,他姑婆的态度则非常干脆,非常决绝:除非头顶被头,否则休想跨出这个家门,否则一切免谈。
  这种时候,如果黄继武以退为进,以静制动——也就是说,如果他这时候干脆躺倒不动,干脆一“软”到底——始终苦苦哀求,那或许最终会是另外一种结果。可惜他的人生字典里面太缺乏这样的“如果”,他在一次次求告无果之后,在耍完一个个小聪明,在黔驴技穷之后,最终竟然采取了“横竖横,拆牛棚(豁出去)”的极端方法,硬要强闯“鬼子封锁线”。
  “我承认过错误,我讨过饶,我做过保证,我发过誓,该讲的,该做的,我也都讲过了,都做过了,接下来,要杀要剐,你看着办吧。”
  说完这番话,黄继武就背上书包,视死如归地走向了门口。
  结果可想而知,他最终又迎来了一场狂风暴雨。
  他遭遇了一顿无比猛烈的暴打,他的身上几乎被打得体无完肤。
  狂风暴雨过去之后,家里安静下来了。
  黄继武独自一人蜷缩在墙角,一边伤心饮泣,一边抚摸着身上刚刚被抽打过的一道道伤痕,心里充满了怨怼、悲伤和屈辱。无论在范家塘,在庄家塘中心学校,还是不同年龄段的孩子,没有一个像他这样,成天生活在姑婆的淫威之下,动不动就是棍棒相加。相比之下,爷爷虽然很疼爱孙子,对待孙子也相对比较温和一点,但因为怕“得罪”姑婆,怕她跟以前一样拍拍屁股走人,所以他往往要么和稀泥,要么就是尽量装聋作哑,有时候被逼得实在没有办法,就只好充当帮凶。
  同样是人,为什么只有自己会遭此磨难?
  同样是人,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都生活在父母身边,而唯独只有自己,会生活在如此诡异如此暴戾的家庭之中?
  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高尔基写的《童年》,想起了《童年》里的阿廖沙。阿廖沙是因为三岁丧失父亲,才有母亲带着他来到外公家,从此开始过他苦命苦难的童年生涯的。后来他的母亲也去世了,他就从此成了孤儿。
  他黄继武呢?他现在是孤儿吗?不是。他有父母亲吗?他有,至少他名义上有。至少他已经知道他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偷来人生”,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野种(虽然在这个家里,包括在整个黄家,关于他的母亲,永远都是一个不允许提及的禁区,但是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黄继武凭借他的机敏和超强的记忆力,早已经从隔壁邻居的窃窃私语当中,“偷听”到对他极其有用的“情报”。)也就是说,他不仅知道他的母亲叫什么名字,而且还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那么,既然他有父母,为什么姑婆动不动就会骂他偷来人生?为什么他在跟别人吵相骂(吵架)的时候,人家会骂他野种?
  什么叫野种?什么叫偷来人生?难道真像他细八八那天晚上讲的那样,他的前世很可能是猫狗,是猪牛马羊,或者是其它‘宗桑’,甚至是豺狼虎豹?再或者,虽然他前世也是人,但却一直都是恶人,罪人和坏人?还是因为他没有经过九九八十一难的‘修行’和磨练,没有修成‘正果’,再加上又没有得到观音菩萨的批准,所以,他也是“贸贸然”转世投胎来到人世的那种人?
  不管是哪种情况,只要找到他的亲生母亲,这些问题就能够迎刃而解,他就能够从中找到他想要的答案,而且最最关键的还在于,他从此就可以不再挨打受骂。
  黄继武就是在这时候突然止住哭泣,并随即做出那个大胆决定的。
  那个决定就是:离开这个家,离开范家塘,去寻找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娘。
  那个决定一俟做出,便立刻变得潮水般汹涌澎湃,不可遏止,无法阻挡;同时更让他的心里充满了无限美好的想象和对投身母亲怀抱的幸福憧憬。
  受这种幸福遐想的鼓舞和激励,黄继武的心情顿时转悲为喜,恨不得立刻生出一对翅膀,飞离这个让他窒息,让他饱受屈辱,让他经常伤心落泪的家。
  但他很快又冷静了下来。不是要放弃和打消去寻找母亲的念头,而是首先要考虑如何既能拿到家里的钱——出门在外,没有钱寸步难行,这个道理,他非常清楚——又能够避开姑婆的视线,最终神不知鬼不觉地安全地离开这个家。
  在这一点上面,黄继武十分清醒又十分聪明。
  考虑再三,他决定暂时忍耐,等待机会。
  临近中午,姑婆到后面灶披间做菜烧饭的时候,黄继武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最佳时机。他迅速而又悄悄地、蹑手蹑脚地、小心翼翼地潜入姑婆睡觉的房间,从她的枕头底下取出皮夹子,然后再亦步亦趋地退出来。
  钱包得手之后,因为他穿的衣服裤子都没有口袋,为了不被发现,或者说为了以防万一,也为了争分夺秒,他把钱包别在裤腰带上之后,就光着双脚,急急忙忙地走出了家门。刚出门的时候,他的脚步走得并不快,因为他心里清楚,如果一开始就逃命似的跑起来,那是很容易让人产生怀疑的。如果这时候被人察觉,只要他(或者她)们随便哼一声,只要这种声音惊动了姑婆,不仅他寻找母亲的计划会前功尽弃,全部泡汤,而且还会遭到一顿更加难以承受的暴打。因此他自然走得格外小心从容,直到发现没有任何危险和威胁的时候,他这才撒腿飞奔起来。
  就这样,在那个初秋的中午,一个十三岁的、名字叫做黄继武的少年,他上身穿一件姑婆自己纺织缝制的白织布短袖衬衫,下身穿一条同样是出自姑婆之手纺织缝制的染成灰色的土布长裤(别着皮夹子的那条裤腰带则呈暗黑色),赤裸着一双光脚板,带着满身的伤痛,以及对自己未来全新生活的向往和期待,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寻母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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