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课堂风波

　　这场课堂风波发生在黄继武读初中一年级的第一学期。
　　这时候，根据无产阶级教育事业发展的需要，庄家塘小学按照上级指示精神，办起了“带帽初中”，黄继武原来所在的小学五年级的全班同学，也就顺理成章地直接升入了本校的初中一年级，担任初中年级的数理化包括英语老师，则由上级统一安排调入，而这时候学校的名称，也因为有了这个“带帽初中”，即刻起从原来的小学，升级成了中心学校。
　　其实这个升了级的学校，实际上只是多出了一个初中年级，另外新增加了两个老师而已。这新增加的两个老师当中，一个是班主任吴红梅老师，她不仅教语文，还兼任数学与物理老师；另一个是教英语、兼教化学的金佰钰老师。至于这个初中年级的其他课程，诸如体育、音乐等等，则基本上由校长兼任。
　　开学第一天的第一堂课，班主任吴红梅老师在跟全班同学相互介绍认识之后，就要求全班同学选举产生班长以及班委会全体成员，具体的选举办法是，同学们先用无记名投票的方式，选出10名候选人，在此基础上，再通过无记名投票的方式，进行最后一轮投票选举，然后按照得票多少来最终确定班长、副班长等等的班委会成员构成，结果黄继武（除了自己）以全票当选为班长。用吴红梅老师后来的话说，她的教学的基本理念是“因材施教”与“因人施教”，所以她就是想采用这样的方式，来迅速、及时、准确地了解和掌握这个班全体同学的基本状况以及成员结构，为她今后更好更全面地开展教学工作，打下良好的基础。所以这一堂课一结束，她就把黄继武叫到办公室，跟他进行了一番简单、却富有成效的交谈。她既对他获得全票当选给于了充分的肯定，同时又对他提出了许多严格的建议和要求，希望他戒骄戒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要辜负同学们对他寄予的这份信任，同时也不要辜负老师对他所寄予的这份热切期待，争取做一个又红又专的好学生。
　　离开办公室，黄继武踌躇满志。吴红梅老师给他的寄语：“争取做一个又红又专的好学生”，像通江河水，不，像长江水一样在他心里汹涌澎湃，激情荡漾。这是老师的期待，也是他的一个美好向往。社会发展日新月异，革命的洪流一浪高过一浪。身处这样一个崭新的、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如何才能真正做到不辜负同学们的信任和老师的期待，如何才能做一个真正又红又专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他觉得首先必须弄明白什么叫又红又专？不过在他看来，要解决这个问题并不难，只要认真学习一下英明领袖毛主席的著作，就肯定能够从中找到答案。果不其然，他很快就从《毛泽东选集》第七卷《关于农业问题》这篇文章当中找到了注解：“政治和业务是对立统一的，政治是主要的，是第一位的，一定要反对不问政治的倾向；但是，专搞政治，不懂技术，不懂业务，也不行。我们的同志，无论搞工业的，搞农业的，搞商业的，搞文教的，都要学一点技术和业务。我看也要搞一个十年规划。我们各行各业的干部都要努力精通技术和业务，使自己成为内行，又红又专。”伟大领袖伟大导师的这段精辟论述，虽然没有提及在校学生，但学生的“业务”是什么？不就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吗？学好了书本知识不就是“专”吗？那么“红”呢？“红”又是什么？很简单，这个“红”字，就是坚定正确的无产阶级世界观，就是紧跟时代发展的脚步，就是始终牢牢地把“政治”放在第一位，就是始终跟上一浪高过一浪的革命洪流。然而黄继武同时又觉得，仅仅弄懂弄通这些道理还远远不够，他还必须在此基础之上，更进一步忠于伟大的党和伟大英明的领袖毛主席，更进一步用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毛泽东思想武装自己的头脑，更进一步向已经牺牲了的或者还活着的英雄模范和先进人物学习，学习他们投身于革命洪流的那种昂扬的斗志和奋发有为不屈不挠的精神品质。这是基础，也是前提。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基础和前提，所以黄继武才在“政治是统帅，是灵魂，政治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是指路明灯”的光辉指引之下，决定在他们班级开展一场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的。那时候他们刚刚学习了“不做五分加绵羊”的少年英雄黄帅的《日记》和她的先进事迹，有线广播与报纸上又紧接着报道和刊登了河南省南阳市唐河县马振扶公社中学女学生张玉勤“不学ABC，照样干革命”的催人泪下，同时更发人深思的感人事迹。受此鼓舞和鞭策，黄继武头脑里的革命热情，迅速如同火箭发射一般凶猛窜升，并且膨胀发酵。再加上吴红梅老师要求他做一个“又红又专的好学生”这份殷切期待作为“药引子”，对于黄继武来说，像江姐、刘胡兰、黄继光、董存瑞等等革命英雄那样，为了革命事业的成功，不惜“抛头颅，洒热血”，直至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他没有条件，也没有机会；但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学习雷锋，学习“不做五分加绵羊”的少年英雄黄帅，学习中学女学生张玉勤“不学ABC，照样干革命”等等之类的英雄行为，黄继武是有条件的，也是有机会的。所以，作为一名无限忠于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毛主席的革命战士，面对庄家塘中心学校装模作样地组织学生读读报纸，实际上浮皮潦草、敷衍了事，甚至阳奉阴违的做法，他是非常有意见，也是非常不满的。他记得非常非常清楚，无论报纸还是有线广播里面，经常讲，反复讲的一句话就是要“学英雄，见行动”。为什么庄家塘中心学校就没有一点实际行动呢？
　　那天，记得好像是上午第二节课下课的时候，黄继武突然召集全体班干部开会。因为黄继武念书太“巧”，因为黄继武是班长，因为他在班级里基本上一直都是一呼百应，所以，下课铃一响，全体班干部就很快围拢到他身边。
　　“同学们，我们常说要‘学英雄，见行动’。”黄继武开门见山道，“张玉勤同学为了抵制反动的‘ABC’,不惜牺牲了自己宝贵的生命，我们难道不应该用实际行动来向她学习？来继承她的革命遗志？来实践和完成她的‘不学ABC，照样干革命’的这种英雄创举吗？”
　　可是，令黄继武没有想到的是，他说得慷慨激昂，唾沫星子飞溅，却没有得到他预料之中的积极响应。这在他的“历史”上是第一次，也就是说，当时除了少数几个班干部用点头的方式表示赞成之外，大多数人都沉默不语。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时候，他心里非常“喜欢”的女同学施惠芬竟然用一种嘲讽或者说是酸溜溜的口吻突然开口说：“算了吧，黄继武，英雄不是随便哪个人想当就能当成的。”
　　黄继武“喜欢”施惠芬，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所以施惠芬的话音刚落，范家瑶就不痛不痒同时又意味深长地附和一句：“就是咯。”
　　她们俩的发言，对于黄继武来说，无异于兜头一盆冷水，让他觉着太倒灶，太坍台，尤其他“喜欢”的人跟他唱对台戏，让他感到非常懊恼，简直无地自容，但偏偏却又无计可施，更无可奈何。不过虽然如此，他仍然心有不甘——因为他从来都不是轻易认输的人——他仍然想作最后的努力。
　　“你们应该明白，这不是当不当英雄的问题，而是忠不忠于毛主席无产阶级思想教育路线的大是大非问题——”
　　无论黄继武如何摇唇鼓舌，如何大谈特谈忠于毛主席无产阶级思想教育路线的重要性，这些昔日对他的号召一呼百应，甚至惟命是从的班干部们，此刻却始终一言不发，施惠芬和范家瑶甚至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教室，其他人见此情形，也都一个个相继离开了教室。
　　这是黄继武第一次在全体班干部面前威风扫地。
　　望着他们一个个离去的背影，黄继武第一次感到了失望和沮丧。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更想不通，他这个当初全票当选的班长，他这个过去在任何事情上面，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班级翘楚，今天怎么会在学习黄帅，学习张玉勤同学的问题上，居然连一个明确的支持者都没有呢？难道是自己错了吗？
　　不，黄继武不承认自己有错。
　　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无产阶级教育路线，向“不做五分加绵羊”的英雄黄帅、以及“不学ABC，照样干革命”的张玉勤学习，怎么会有错？
　　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呢？
　　黄继武开始绞尽脑汁苦思冥想起来。
　　如果撇开班干部，直接发动全班同学参加，会不会也遭到他们的一致反对？估计不会。但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学习成绩都很一般，有的甚至很差，他们就像伟大领袖毛主席批判的“流氓无产者”一样，不是革命依靠的对象，更不能成为革命的主力军。换句话说，他们本来就讨厌学习，他们之所以每天背着书包上学堂，完全是迫于家长的压力——甚至完全可以说是“被逼无奈”。如果号召他们起来抵制学习“ABC”，那恐怕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好事情，他们岂有不从之理？但这样一来，就明显违背了黄继武学习英雄黄帅“不做五分加绵羊”的初衷。因为他对此的理解和要求是：作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是必须坚定不移地走伟大领袖毛主席所倡导的“又红又专”的革命路线，这个大方向是不容更改的。
　　对于一个初中一年级的学生来说，黄继武自然算不上是一个真正彻底的革命派，但面对预料之外的失败，他却像江姐、刘胡兰、黄继光、董存瑞等等革命英雄那样，表现出了无所畏惧、不屈不饶、不达目的决不收兵的英雄气概。
　　通过反复的分析、研究和总结，他在否定了发动全班同学参加学习“不做五分加绵羊”，并共同抵制学习“ABC”的革命行动之后，决定采取以点带面，各个击破的战略战术，来完成这项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革命壮举。
　　他首先将副班长徐建新作为第一个主攻目标。这家伙长得敦实，眯细眼，肤色红润，说话有些发急，一发急就打顿，就打结巴，一句话说出来就不连贯。
　　按照事前约定，他们来到了学校后面的小河边。跟常州所有的乡村一样，庄家塘中心学校后面的这条河，其实也是一口小水塘。只是因为约定俗成，所以也就照例统统叫河了。这条河虽小，但里面的水却很清很清，岸边的垂柳随风摇曳，显得格外妖娆，婀娜多姿。
　　黄继武是在用小瓦片连续往河里打了几个水漂之后，开始直奔主题的。
　　“徐建新你觉着你是不是一名合格的共产主义接班人？”
　　“我觉着我与这个目标差距太大太大。”
　　“既然晓得差距太大太大，为嗲不想办法跟我一起迎头赶上？”
　　“毛，毛主席说，说过的，学，学生，要以学，学习为主。”
　　“但你别忘了，向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彻底宣战的总动员令，可是我们的伟大领袖伟大统帅毛主席亲自发出来的。”
　　“这，这个，总之，我说不好……”
　　“你是不是怕嗲东西？或者说担心嗲东西？”
　　“我怕？我有嗲可怕,有嗲，可担心的？”
　　“那你为嗲不敢跟我一起高举‘兴无灭资’的大旗？从职务上说，你是副班长，你理应支持我，跟我结成统一战线。从个人交情来说，哈尼古一直都是最要好的好同学，更是好朋友，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说，你都应该跟我站在一起，你都不能畏首畏尾，缩手缩脚，你说对不对？”
　　“话，是不错，可，可是……黄，黄继武同学，毛主席教导我，我们，要，要我们好，好好学习，天，天天向上，所以，所，以……”
　　“别我们我们的啰啰嗦嗦了，你就是个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