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幸福时光

　　黄继武真正对施惠芬同学有“感觉”，是从那次俩人合演现代锡剧新唱《老两口学毛选》开始的。这是一个真真正正名副其实的小巧女子：小小的眼睛，小小的嘴巴，小小但却挺括的鼻梁。这种以小著称的五官布局，因为匀称和谐，反而显得独特与别致，再加上那对十分迷人的小酒窝，就愈加见其小得独具特色了。
　　黄继武对施惠芬的这些审美感觉其实都是后来才产生的。那时候他还根本不知道也不懂什么叫审美。他只记得一点，那就是从小学一年级开始，虽然班里有那么多女同学，而且有几个长得明显比施惠芬好看，但从见到施惠芬的第一面开始，他就对她产生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就发自内心深处地“喜欢”上了她，并且从此对她念念不忘。他不知道更说不清这是为什么，或者换句话说，他不知道更说不清他为什么偏偏只“喜欢”一个施惠芬。
　　更为奇怪或者说有趣的是：明明“喜欢”她，却不敢说出来，更不敢有半点“喜欢”她的表示或者表现。
　　常州人说一个孩子学习聪明，往往都说：“这个小佬念书巧得。”“巧得”就是聪明的意思。施惠芬念书也很“巧得”，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是因为黄继武巧中更巧，“巧得”无人能敌，所以他的班长地位，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一年级期间，始终无人撼动。因此，像施惠芬，范家瑶等等这些念书“巧得”的同学们，就始终只能屈居副班长、学习委员等等职务了。
　　因为黄继武念书太巧，所以他在暗暗“喜欢”施惠芬的时候，有好几个女同学也在暗暗“喜欢”着他。他虽然没有把“喜欢”施惠芬明确表示或者表现出来，但其他女同学明显或者明确表示和表现“喜欢”他，却得不到他哪怕一丝半点的回应，这就足以让看似复杂的问题，一下子变得简单化了。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当整个神州大地掀起宣传毛泽东文艺思想高潮，当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庄家塘小学校闻风而动，当黄继武的班主任让他和施惠芬合演现代锡剧新唱《老两口学毛选》的时候，对于一个班长，一个文体委员，尤其对于两个都是学习宣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的黄继武和施惠芬，面对如此艰巨却又无比光荣的任务，他们自然自告奋勇，一马当先。
　　应该说，当他们全身心投入到这个节目的排练过程当中的时候，不，最为恰切的说法，应该是直到班里有人当面背下喊他们“老头子，老太婆”，并且喊得极其暧昧，极其露骨，极其不怀好意；喊得黄继武的心里产生明显“刺痛”感觉的时候，他才猛然意识到，他是真的“喜欢”她，而且他的这种“喜欢”，是一个男孩子对一个女孩子的“喜欢”。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份明确的“喜欢”，所以他在跟她排练这个节目的时候，才更加热情洋溢，激情澎湃，也才更加充满必胜信心。
　　这个节目，主题鲜明，思想深刻，内容生动，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面，具有十分广泛的现实意义和教育意义。但能不能达到预期效果，这就要看两个人唱得如何，演得如何，配合得如何了。
　　说到唱字，黄继武基本上是无师自通，就像他上小学一年级之前就会背诵毛主席语录，都源自于收听家里的有线广播，这唱自然也不例外，只要有线广播播过的所有歌曲，当然更包括现代革命样板戏，无论是现代京剧唱腔，还是经过地方文艺单位改编的锡剧、苏州弹唱包括沪剧和越剧唱段，以及其他宣传与歌颂毛主席文艺思想的文艺节目等等，他基本上都是听过一遍就会哼唱，而那时候，革命样板戏和宣传与歌颂毛主席文艺思想的文艺节目，是主旋律，是人民群众每天都必须“吃”的文化大餐和精神食粮，因此，这些唱词唱段，对于黄继武来说，简直就是轻车熟路，张嘴就来。最为关键的还在于，黄继武不仅记忆力超常超强，而且从他躺在摇篮开始，直到他亲娘去世，他几乎天天都是在他亲娘的《常州童谣》和极富苏南韵味的“紫竹调”，以及无锡、常州、江阴地区的地方戏——滩黄戏（锡剧）的学唱当中渐渐长大的，简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滩黄调是他最拿手的；另外再加上他得天独厚的清脆嗓音，他对各种乐曲的超强感悟，他对节拍抑扬顿挫的掌握，包括他唱谁像谁的模仿能力，也都很有天赋。
　　至于说到表演和配合，那就更是不在话下。因为黄继武本来就“喜欢”施惠芬，再加上他始终认为他是最最忠于毛主席，最最忠于毛泽东思想的最最合格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所以，能够跟他“喜欢”的人一起排练节目，自然就会更加激发他无穷无尽的表演激情。换句话说，如果把伟大领袖毛主席比作他表演节目的指路明灯，那施惠芬就是牵引他在舞台上飞奔的牵引力无比巨大的内燃机。如此强大的两种力量在他身上有机结合起来之后，自然而然就会迸发超乎想象的艺术表现力，最终使得那个成为“学毛选”标兵的“老头子”的艺术形象，活灵活现地展示在全校“毛泽东思想文艺汇演”的舞台上。施惠芬呢，也不简单，虽然嘴巴小，但她“小”字后面紧跟着一个“巧”字，那嘴巴一张开，清清亮亮的嗓音一出来，再加上那根小兰花指那么轻轻一翘，一点，就立刻先声夺人，光彩照人了。
　　所以说，让他和施惠芬合演《老两口学毛选》，那是真正的最佳搭档，是绝配。他们俩在庄家塘小学第一次“亮相”，就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就获得了一致的叫好声，并且当之无愧地被评为参加全公社举行的毛泽东思想文艺汇演的首选节目。
　　但是问题也来了，黄继武心里明明“喜欢”，并且不是一般的“喜欢”，而是非常“喜欢”。可是，面对同学之间不绝于耳的“老头子”和“老太婆”的叫喊声音，黄继武心里明明很受用，明明有一种唇齿相依的亲切感，但他却根本不敢坦然面对和坦然接受，相反觉得很“刺耳”，甚至采取掩耳盗铃的方式，在同学中间采取非常断然而且是非常不友好的态度予以批驳予以否认甚至予以“弹压”，然而他却有所不知，这种“刺耳”的声音之所以不绝于耳，实际上是因为他与施惠芬成功表演所带来的必然结果，而非同学们的“别有用心”。黄继武不管这些。他就是觉得同学们不应该这么喊这么叫。两个人都才十来岁，就这样成天被叫成“老头子”和“老太婆”，最好的事体也变成坏事体了。所以他最后不惜到老师那里去告状，并且扬言，如果不能阻止这种“流言蜚语”的不断扩大蔓延之势，他将放弃参加不久将在全公社举行的毛泽东思想文艺汇演。参加全公社举行的毛泽东思想文艺汇演，这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黄继武的老师包括学校领导不敢掉以轻心，也就是说，他们对此十分重视，他们一边安抚黄继武“受伤”的心灵，一边快刀斩乱麻地处分了几个平常喜欢多嘴多舌的学生，很快将这股“歪风邪气”镇压了下去。
　　“流言蜚语”风波平息之后，黄继武“稳定”了情绪，就重新轻装上阵，重新以积极、饱满而又昂扬的姿态，投入到《老两口学毛选》的排练当中来了。
　　如果说，憧憬和渴望的东西，因为太过遥远，因此显得有些虚幻，有些不真实的话，那么近在咫尺的相互守望，就不啻是一个强大的磁场，每一次心有灵犀的眼神交流和碰撞，都是一种内心激情飞扬的美妙诠释，是注定要在彼此的心灵海洋掀起一个个浪花与波涛的。
　　黄继武虽然无法探究更无法获悉施惠芬那时候的内心世界和她的真情实感，但他却清楚地记得，他们在排练的过程当中，无论从动作的配合，到眼神的交流，都达到了心领神会交融默契的境界。一句话，他们的表演，已经真正融入了《老两口学毛选》剧情所规定所要求的角色之中。
　　很快，他们俩的出色表演，在全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汇演当中，再次获得了一片片热烈的掌声，并很快被确定为全区的参演节目。
　　得到公社的这个通知之后，学校领导非常重视。原来排练由班主任负责，现在改由校长亲自抓，亲自管。不仅如此，校长还为此召开专门会议，他在会上首先强调这个参演节目的重要性，说这不仅是黄继武同学和施惠芬同学两个人的荣誉，同时更是庄家塘小学甚至是我们全公社广大革命群众政治生活当中的一件头等大事，所以他要求大家都把思想这根弦绷紧起来；他紧接着又强调，因为时间紧，任务重，所以全校上下，一定要齐心协力，一定要排除一切干扰和困难，务必让这个全区参演节目，精益求精，好上加好。
　　强调完重点之后，校长又对黄继武提出要求：“考虑到你们接下来的排练时间，大部分都是在晚上进行，而施惠芬又不跟你同村，所以希望你能够多辛苦一些，每晚排练结束之后，绕道把施惠芬同学安全送回家，你能保证做到吗？”
　　能跟自己“喜欢”的女孩一路同行，是黄继武求之不得的好事情，黄继武岂有不保证之理？他当然欣然从命。
　　那天晚上，排练一结束，黄继武的心儿立刻飞出了校门，飞到了他平常想象过千遍万遍、施惠芬每天上学放学的那条必经之路上面。
　　然而令黄继武不解甚至不快的是，施惠芬却站在那里，静静地聆听校长对他们这个节目提出的许多改进意见，并且小鸡啄米似的将头点个不停。校长见全区参演节目的女主角如此重视自己的意见，自然兴高采烈，眉飞色舞，自然更要强调他的改进意见具有多么重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等等等等。
　　黄继武在一旁听得暗暗咋舌。他虽然不懂什么叫“重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但他知道，如果提前把“老太婆”改成跟“老头子”一样的“学毛选”标兵，也就是说，如果“老太婆”没有一个思想觉悟的转变与提高的过程，那这个节目基本上就没有什么起伏，就变成一碗温吞水了。
　　所以，一俟走出校门，黄继武就迫不及待地向施惠芬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谁知道，施惠芬并不赞成黄继武的这个看法。
　　“你首先必须充分认识到，校长肯定比哈尼古要站得高，看得远。”
　　“这个，恐怕还是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吧。”
　　“你是说，校长的这个改进意见有问题？”
　　“是的，我就是这么认为的，但具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我一时还说不好，不过我总觉得这样改的话，肯定有点不妥当。”
　　“黄继武啊黄继武，不是我说你，你什么都好，就是容易骄傲自满。”
　　“骄傲自满”这四个字，是黄继武从跨进学校大门开始，直到初中毕业，老师在每学期给他的评语当中都会出现的一个“关键词”。说黄继武骄傲，这一点他并不否认，因为老师在课堂上读课文的时候，往往都是老师还没有把课文读完，他就已经提前将课文内容完全吸收消化掉了；但说他自满，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认同，更不愿意接受，因为他对未知领域与未知世界，永远都充满好奇和渴求，他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容易满足、容易在已经取得的成绩面前沾沾自喜的人。然而，虽然他是这么认识自己的，但包括老师在内的其他人，却都认为他特别容易骄傲自满，这是他的一大明显缺点，所以，此刻听他“喜欢”的人也这么说他，他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施惠芬见此情形，以为已经击中他的要害，于是就接着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所以我觉得，哈尼古想要在这次全区文艺汇演中取得好成绩，就必须按照校长刚刚提出来的几点改进意见，去好好领会，去好好下功夫，去认认真真排练，而不应该有其他的私心杂念，更不应该有一丝一毫的抵触情绪。”
　　原本是想在自己“喜欢”的女孩子面前好好展示自己的不同凡响的，没有想到结果竟然事与愿违，黄继武心里有些失落，有些悻悻然。但他的想法究竟对不对，他毕竟没有太大的把握，何况校长的身份和地位，是黄继武目前所无法逾越的一座大山。更何况他早已经将他“喜欢”的人奉若神明，她认为正确的事情，包括她认准的方向，他怎么可以与她唱反调？他又怎么可以与她背道而驰？竭言之，从某种程度上说，听她的话，不就等于讨她欢心吗？
　　明白或者说明确了这一点之后，黄继武马上就意识到：与校长保持一致，其实就是与他“喜欢”的人保持一致，这是不能讨价还价，是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所以，他必须旗帜鲜明地听她的话，跟着他心里的那份感觉走。
　　不知道谁说过的，幸福是一种感觉。这话用在小学五年级学生黄继武的身上，真是最恰切不过了。那整整一个星期，他与她天天朝夕相处。那整整一个星期，他与她天天心手相连，有时候为了剧情需要，他与她甚至还脸贴脸，手牵手……每到这时候，他都会怦然心动，流连忘返。
　　那整整一个星期，他天天迎着朝阳去学校，然后披着满天星星，与她一起走出学校大门，再沿着那条笔直的排灌渠，一路陪伴护送他“喜欢”的、那个名字叫施惠芬的女孩，直到她村口，有时候甚至直到她家门口。那一路的欢声笑语，那一路的心动心跳，包括那种亢奋，那份愉悦，那种脚步轻盈飘逸、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美妙感觉，都让黄继武心醉神迷，让他变得像一面鼓足劲的风帆，让他随时随地都渴望着飞翔，同时也让他感觉这就是他希翼他梦想的幸福的全部……
　　的的确确，那整整一个星期，对于黄继武来说，那真是美好得令人心醉，同时又高贵得令人高山仰止的。
　　让黄继武记忆犹新的是，最后那一天的晚上，俩人刚刚跨出学校大门，施惠芬就突然开口问他：“一个礼拜的排练下来，你感觉如何？”
　　黄继武不知道他“喜欢”的人是问他跟她在一起排练的感觉，还是按照校长的改进意见进行节目排练的感觉如何，所以他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作答。
　　他“喜欢”的人咯咯笑道：“难佬？做嗲不开口讲话了呀？发痴啦你？你平常的话不是蛮多的吗？”
　　黄继武立刻笑道：“我怕我说错了，你又会怪我。”
　　“你还嗲都没有说，怎么就晓得我会怪你？”
　　“我总觉着，按照（校长的意见）现在这样排练，真的不如原先那样——”
　　“你说嗲？你的脑筋到现在还没有转过弯来？难道你觉着校长不如你？难道你觉着你比校长还‘来是’？黄继武你也太自以为是了吧。”
　　“来是”，表示厉害的意思。
　　“你看你，我说我怕说错了，你会怪我，果然如此。”
　　其实黄继武一点都没有说错，他和施惠芬合演的这个节目，当初在参加全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汇演时，得的是第一名。而最终确定代表全公社去参加全区毛泽东思想文艺汇演的锡剧新唱《老两口学毛选》和京剧清唱《我家的表叔说不清》这两个节目当中，前者因为是全公社第一，所以自然是当仁不让；而后者则因为是公社革委会主任亲戚的关系，才勉强被“选上”的。结果全区毛泽东思想文艺汇演结束，京剧清唱《我家的表叔说不清》得了个“鼓励奖”，黄继武和施惠芬合演的《老两口学毛选》，却什么名次都没有得到。黄继武与他“喜欢”的、名字叫做施惠芬的女孩子天天朝夕相处，天天心手相连，有时候为了剧情需要，他与她甚至还脸贴脸，手牵手……的幸福时光，也因此嘎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