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不测风云

　　黄继武给了这么大一个台阶，林仁根岂有不下之理？他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说：“不退了不退了。嗲人再说一个退字，就是猫狗宗桑（畜生）。”
　　“好了好了，哈尼古现在继续前进。”
　　于是，划船继续向前行驶。黄继武照例掌舵，罗勤练和林仁根则一人一根撑杆，分左右两边，你一杆我一杆，将划船的行驶速度撑得如箭一般飞快。
　　可是，划船越往前，他们三个人的心里却越没有底。这哪里是一条“沟”，分明就是河道密布的一个大湖泊；是一个芦柴丛紧连着另一个芦柴丛的星罗棋布而又茫茫无际的大迷宫。他们划船往前行进的线路，只要不小心偏离了主河道，就很可能会陷入迷宫从而导致最终迷失方向。好在那时候黄继武的头脑非常清醒，更好在他把书本上学到的知识，巧妙地用到了现实当中，那就是划船过处，只要没有“惊动”栖息在芦柴丛当中的各种飞鸟；再有就是，主河道的水面肯定比其它沟沟叉叉的河道要来得更宽广，不过这一点有时候并不完全靠谱，因为他们在行船过程当中，经常会遇见同样宽广的河道，它们实在太具有迷惑性，让人很难分清哪是主，哪是次，稍有不慎，就会“误入歧途”。所以，他始终认准这样一个“死理”，只要他们的划船过处，河面上始终都是“风平浪静”的，那就证明他们的行进方向没有错。
　　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之下，划船终于来到了石家塘的那片芦荡滩。
　　划船靠岸的时候，再次证明了黄继武在行船过程中的准确判断，那一只只白头翁刚刚从他们眼前“噗噜噜”飞走，紧接着，就见芦柴丛里面突然“蹭”地窜出一只野鸡急速飞走，又“蹭”地窜出一只野鸡急速飞走，因为突然，更因为猝不及防，又是紧贴着人的身边突然“窜出去”，所以常常弄得人心惊肉跳。
　　划船靠稳当之后，罗勤练第一个跳上岸，并随手将一根木桩插在岸上，再用一根绳子将划船固定住。之后，林仁根，黄继武也相继一一上了岸。
　　此刻的这片芦荡滩，深一处，浅一处。深的地方，芦苇高过人头；浅的地方，平展展一片。虽然早已经不是黄继武爷爷当年在这里，面对十万人宣判并且带头刀砍大叛徒徐连春的情景了，但相比前面那一片片沟叉相连、又深又密、划船根本靠不了岸的芦苇丛，似乎还是有迹可循的。
　　黄继武之所以对爷爷的这段经历念念不忘，实在说来，都是因为那个清明节过后第二天所发生的那一切，给他带来的刺激太强烈，太刻骨铭心了。一个为新中国的解放事业不惜牺牲生命的、真正的革命烈士，竟然被当成了“反革命叛徒”，其一根根忠骨，竟然惨遭鞭挞，最后甚至被残暴地挫骨扬灰，那种残酷残暴的场景，实在让人没齿难忘。所以当他此刻站上这片芦荡滩，站在爷爷当年亲自刀砍真正的叛徒的地方，站在昨天与今天、历史与现实的接口处的时候，他的心情自然十分沉重而又复杂；他的脑海自然而然会产生对于那段尘封往事的追思和缅怀。
　　罗勤练此刻关注的，则是这大片的芦荡滩，有没有肥沃而且鲜嫩的串叶松香草啦，紫花苜蓿啦，白三叶啦、灰灰菜啦等等之类的，尤其是那种叶有长叶柄，叶片菱状卵形至披针形，长3-6厘米，宽2.5-5厘米，先端急尖或微钝，基部宽楔形，边缘常有不整齐的锯齿，下面生粉粒，呈灰绿色的灰灰菜，不仅家禽家畜爱吃，人也可以吃。因为目的明确，所以，罗勤练上岸之后，就拎着刈（割）草篮子，像个探险家似的，迅速开始了他的探险之旅。
　　林仁根上岸之后，则亦步亦趋地跟在黄继武身后，被割断的芦柴根根茬茬硌脚甚至戳脚，这些他并不在乎，更不害怕。他此刻最害怕的，就是碰到蛇。平常在田埂上见到一条水蛇，他都怕得要死，在这荒无人烟的芦荡滩，万一碰上土公蛇、火赤链等等之类的毒蛇，那还不要了他的小命啊？所以，他每走一步都特别小心翼翼。黄继武为此揶揄道：“虽然说蛇咬领路人，但你就不怕鬼迷‘跟屁虫’吗？”
　　痴鬼都能听得出来，黄继武这是在挖苦他，但林仁根却涎着脸，嬉皮笑脸道：“有你在，我嗲也不怕。”
　　“那你为嗲不走在我前面？”
　　“因为你是我‘老豆’呀。”
　　“老豆”者，老大也。
　　这句话既为自己的胆小作了掩饰和开脱，又极其巧妙地拍了马屁，可谓一举两得，恰到好处。黄继武明白这个意思，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不管是跟屁虫也好，还是臭狗屎也罢，只要是拍马屁的话，奉承人的话，没有人不喜欢听，不愿意听的，十来岁的黄继武又怎么可能例外？
　　两人正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前行走，就听远处罗勤练突然大声尖叫：“黄继武快来！”
　　叫声很夸张，更有点急促。黄继武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觉得罗勤练肯定遇到了什么凶险和麻烦。所以他顾不得多想，就立刻向罗勤练所在位置冲了过去。
　　到那里一看，只见罗勤练正低着头，弯着腰，镰刀挥舞得银光闪闪，嘴巴里面更是咕噜咕噜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罗勤练平安无事，黄继武不由自主地长出了一口气。
　　“罗勤练你叫嗲魂啊？你突然那样一叫，简直吓死我了。”
　　罗勤练嘻嘻笑道：“黄继武你自己看，这里，还有那里，都是又鲜又嫩、而且还特别大的灰灰菜，简直都嗨了去了。黄继武，哈尼古今朝算是发大财了。”
　　罗勤练的嘴巴裂得像一朵桃花，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黄继武见此情形，也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从后面跟上来的林仁根，见此情形，则干脆一把抱住黄继武，不失时机地拍马屁道：“只要跟着‘老豆’走，到哪都有机会，到哪都有惊喜。”
　　林仁根拍马屁拍得太露骨，同时也太肉麻。换一种场合，罗勤练也许会毫不客气地“开销”他，但此刻，面对这种预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的巨大收获，他竟然也情不自禁地向黄继武翘起了大拇指。
　　当黄继武和林仁根两个人都弯腰准备挥舞镰刀的时候，罗勤练立刻予以阻止道：“尼古两个人就不要动镰刀了。”
　　黄继武皱起了眉头，忙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罗勤练的脸上依然灿若桃花，他一边伸手擦汗，一边朝黄继武笑道：“从现在开始，我专门负责刈，你跟‘臭狗屎’专门负责一篮一篮往船里运，这样可以节省不少时间，你觉着呢？”
　　黄继武点点头，这个办法不错。
　　于是，三个人立刻开始分工，罗勤练负责刈，黄继武和林仁根负责运。罗勤练一边挥舞镰刀，一边慷慨激昂地高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那一刻，眼前的灰灰菜明明是他家圈养猪的最爱，是他今天的丰收成果，却因为兴奋和激动，都被他当成了锋利镰刀之下的“小鬼子”。作为回应，林仁根在黄继武的带领下，他们一边来回不停地运送着一篮篮的灰灰菜，一边则唱起了电影《地道战》的插曲《毛主席的话儿记心间》：“太阳出来照四方，毛主席的思想闪金光……”仿佛他们运送的不是一篮篮的灰灰菜，而是游击队挖地道时挖出的一篮篮泥土。
　　他们就这样神情亢奋，心潮澎湃，斗志昂扬地刈的刈，运的运。很快，罗勤练刚刚发现的那片“宝藏”，就在他的镰刀舞动当中变成了一片空白，而他们的船舱，却被源源不断运回来的灰灰菜，堆成了一座小山。
　　这时候，先后回到船边的三个人，虽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但他们的脸上却早已经笑靥如花，光芒四射。
　　这是他们有史以来所取得的最好、也是最骄人的刈草成绩。他们兴奋得欢呼起来。林仁根甚至都喊出了“黄继武万岁”的口号。罗勤练虽然觉得林仁根的口号喊得有点出格，但毕竟“火车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堆的”，如果不听黄继武的，今天哪来如此辉煌的战果？
　　随着黄继武下达：“同志们，打扫战场，准备凯旋而归”的一声号令，他们三个人迅速上船，然后各就各位，黄继武照例掌舵，罗勤练和林仁根则照例一人一根撑杆，分左右两边，你一杆我一杆，将划船的行驶速度撑得如箭一般飞快。
　　因为大获全胜，他们三个人个个喜气洋洋，精神焕发；因为满载而归，他们三个人个个兴高采烈，心情激扬。黄继武情不自禁地唱起了电影《闪闪的红星》的插曲：“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雄鹰展翅飞，那怕风雨骤——”
　　受黄继武感染，罗勤练与林仁根也跟着唱了起来。罗勤练虽然五音不全，经常唱跑调，毕竟还能将就；而林仁根的那副公鸭嗓子响起来，说好听一点，像木匠拉锯子，说难听一点，简直就是鬼哭狼嚎，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换在平常时候，别说是黄继武，就是罗勤练，也会毫不留情地喝令他闭上嘴巴，然而那一刻，因为心情实在太舒畅，即便那鬼哭狼嚎的声音特别刺耳，甚至有点恐怖，他们也都非常难得地只报以会心的一笑。
　　由此可见，人在心情愉悦的时候，是最具有包容心的。
　　谁知道他们唱到“那怕风雨骤”这一句歌词的时候，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罗勤练刚刚说出“不好”两个字，豆大的雨点就开始噼里啪啦地落到他们的头顶上来了。这便如何是好啊？放眼望去，除了宽阔的河面，还有两边又深又密的芦柴丛，可谓是无遮无拦，更无遮无挡。怎么办？黄继武说：“哈尼古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拼尽全力，将船撑（划）到那座小石桥的桥洞下面。”
　　罗勤练点点头说：“也只能如此了。”
　　于是，三个人开始齐心协力，拼尽全力——罗勤练和林仁根一杆更比一杆快地往前撑，黄继武则在牢牢把控船头的同时，一桨一桨地奋力划动着船桨。此时此刻的这条划船，已经真的如箭一般飞快了，但他们三个人都不敢有半点怠慢，更不敢有半点松懈。因为他们心里都十分清楚，此时此刻，他们只有争分夺秒地冲到那座小石桥的桥洞下面，他们才能够躲避大雨的袭击，他们才能够确保今天获得的辉煌战果免遭损失。快点，再快点！他们一边拼命用力，一边给自己鼓劲加油。
　　风越来越大了，雨越来越密集了。偏偏他们这时候又是逆风而上，划船向前的速度不仅越来越慢，而且船头在大风的肆虐之下，开始不停地左右摇摆起来了。罗勤练急得大叫：“黄继武你不要一心二用！你把好舵就行了！”
　　黄继武连忙大声回应知道了，然后严格按照当初所掌握的掌舵原理，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尽全力，让划船平稳向前。
　　眼看着他们的划船距离那座小石桥已经咫尺之遥，已经成功在望的关键时候，老天爷却变得更加暴戾，更加疯狂，更加肆无忌惮，那一刻，天空不仅电闪雷鸣，暴雨如注，而且狂风大作，河面上掀起的浪涛，更是一浪高过一浪。这时候，他们三个人是真正的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他们咬紧牙关，鼓足勇气，奋勇向前。他们迎着暴雨的拍击，狂风的抽打，硬是一边不停地背诵着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边勇猛顽强地撑动着划船继续向前行驶……快了，兄弟们，再加把劲，曙光就在前头，胜利已经在向我们招手……然而，就在他们的划船即将进入那座小石桥的桥洞下面的最后关头，这时候，一个巨浪打过来，站在划船一侧的罗勤练身体一晃，就被打落水中，站在划船另一侧的林仁根也因为站立不稳，身体一晃，掉进了水里。紧接着，还未等黄继武反应过来，他们的划船也在顷刻之间，就被肆虐的狂风掀了个底朝天……
　　这一天，他们本来是大获全胜，可以满载而归的，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眼看着到手的胜利果实，最后竟然被一场狂风暴雨彻底摧毁……幸亏他们三个人都会游泳，否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