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为人之道

　　虽然党中央毛主席在1964年就向全国发出了“农业学大寨”的号召，但范家塘人真正落实到行动当中，是在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向纵深推进的时候。按照上级的指示要求，范家塘生产队新当选的队长范耀华（范源泉则已经被改称为老队长了），作为为数不多的生产队队长，被选派到山西省昔阳县大寨公社大寨大队参观学习“大寨精神”。范耀华“取经”回到范家塘以后，立刻召开生产队全体社员群众的动员大会，贯彻学习大寨人“战天斗地，艰苦奋斗”的先进事迹和先进经验，并迅速在范家塘掀起学大寨的新高潮。
　　范耀华从大寨取回的“真经”，主要体现在大寨人是“在七沟八梁一面坡上建设了层层梯田，并通过艰巨劳动引水浇地，改变了靠天吃饭的落后状况”。范家塘的排灌状况非常良好，排灌渠早已经纵横交错，星罗棋布。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田块七高八低，因此，范耀华决定：范家塘的学大寨行动，就以“挑高填底”平整田块为切入点和落脚点。
　　一开始的时候，这项行动遭到了一些思想落后保守群众的非议甚至反对。范耀华对此再次组织召开生产队全体社员群众大会，在会上，他再次强调学大寨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同时引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英明论断：“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在此基础上，他进一步指出，要实现农业机械化的前提条件，首先就必须将七高八低的田块进行大面积平整，只要这样，才能够为今后真正实现农业现代化奠定基础，铺平道路。才能够在他的正确带领之下，更好地将范家塘全体人民群众所开展的学大寨运动引向一个崭新的阶段，开创出一个更加广阔、更加美好、更加辉煌的未来。
　　范家塘人的思想意识被统一起来，被引入正规之后，接下来就是大干快上了。像俗所话说：“人心齐，泰山移。”每天一出工，范家塘人就一边喊着号子，一边锄的锄，挖的挖，挑的挑，抬的抬，一片你追我赶的繁忙景象。
　　很快，范家塘的田块就呈现出一片平展展的新气象了。
　　很快，范家塘就成为全大队、全公社学大寨的“样板”了。
　　当各地区都派代表来参观学习范家塘学大寨“先进事迹”的时候，黄继武和他的小伙伴们，却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难题：放眼望去，一条条田埂都被消得光溜溜的，别说平常的马兰头、荠菜、大琉璃草、三叶草、大花草、狗尾巴草、薰衣草、鸢尾等等等等的都已经很难见到，就连生命力最旺盛最强大的巴根草，也都难觅踪迹了。而之前，尤其是每年的春天，黄继武与他的小伙伴们，拎着割草篮出去，无论如何都会满载而归，不仅如此，他们还能“挑”到许多马兰头包括荠菜，回家之后，把它们洗干净，用开水烫一下，然后切碎，再加上一些油盐作料，就是一份味道鲜美的凉拌菜。可惜这一切，现在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为了家里养的兔子，包括有的家里养的猪，黄继武和他的小伙伴们不得不开辟新的刈（割）草战场了。也就是说，在家长的默许之下，他们不得不利用星期天的时间，几个人一组，分别驾船去城郊打刈草的歼灭战了。
　　船依然是那种一头尖一头平的木划船，船不大且船身浅，但里面却有三个船舱。木浆、撑杆、拉纤绳等等之类，是驾船出去所必备的工具。往城郊行驶的时候，因为是顺流而下，一般只要木浆和撑杆就行了。但回来是逆流而上，虽然对于划船高手来说，通江河的流速根本不是问题，然而对于黄继武这么一帮小孩子来说，这时候就必须派人在岸上拉纤了。
　　一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以为在岸上拉纤是最重的活计，所以都不太愿意当这个痴鬼（傻瓜），都想争着坐在船尾，用一把木浆当“舵”，只要能够让船平稳前行就可以了。却不料，这个看似简单的动作，在实际操作过程当中，却一点也不简单。在岸上拉纤的人，刚刚走了几步，河面上的船头，已经“彭”的一声，撞向岸边了。即便如此，也仍然是一个不甘心。为什么别人能行，偏偏我不行？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那就重新再来吧。结果又如何呢？结果感觉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岸上拉纤的人只要一用力，这船要么在河里横七竖八地乱打转，要么就跟刚才一样，再次发出“彭”的一声，船头又撞向岸边了。
　　如此这般几个回合下来，最终不得不承认，这个舵还真是不好掌的。
　　黄继武最初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板”不好那把木浆，把不住那个舵。但他是个既不服输却又善于动脑筋的人，经过反复摸索和琢磨，他终于掌握了其中的窍门。具体起来说，就是当船头往外的时候，坐在船尾的舵手，就应该马上将水中的木浆赶紧用力往外板；船尾开始往外的时候，则船头就开始掉转方向往里转了，当船尾与船头基本保持平衡之后，水中的木浆就必须赶紧往里板几下，以免过犹不及，最终确保船尾与船头保持动态平衡。
　　反之亦然。
　　其中原理虽然已经一目了然，但在具体操作过程当中，如何用力，如何将那木浆“板”得或者说掌握和掌控恰到好处，仍然非常关键。其实也就是说，有时候道理人人都懂，但真正能够做到的却为数不多。黄继武就是这为数不多当中的一员。无论学习文化知识，还是其它实践活动，他爱动手，更爱动脑筋。如果将阿基米德“给我一个支点，我就可以把地球撬动。”这句名言在他身上引申一下，那就是：只要给他机会，不仅别人能够做到的，他肯定能够做到；即使别人做不到的，他也一样能够做到，更甚而至于——他会将不可能变成可能。
　　这就是黄继武，喜欢接受各种各样的新事物，喜欢接受各种各样的新挑战。善于面对问题，善于思考问题，更善于解决问题。
　　船尾与船头保持动态平衡了，岸上的纤手一用力，纤绳就拉着划船动起来了。
　　城郊，也叫城乡结合部。铁路线以南，基本上就进入城区了。所以黄继武他们的划船，一般都停靠在洋桥（铁路桥）附近。因为是城郊结合部，这里的居民，绝大部分都以种菜为生，也叫蔬菜队。不知道是上面有什么规定，还是其它什么原因，这里的居民不准养兔养羊和养猪，再加上这里的“学大寨”，仅仅停留在喊喊口号上面，因此黄继武他们到这里来刈草，基本上可以确保满载而归。
　　然而，正当他们庆幸找到这样一块“风水宝地”的时候，其他村子、尤其通江河沿岸几个村子的人都加入进来，昔日的丰收景象，很快便一去不复返。
　　黄继武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在这一年的暑假生活刚开始不久的那一天，跟罗勤练、林仁根三个人一起驾船闯入大圩沟的。
　　自从那次南征北战，因为范焕荣跟林仁根“打相打”（打架），最后黄继武引火烧身，被范焕荣的哥哥范焕林一顿暴打事件发生之后，按照道理来说，黄继武是代他林仁根受过，他事后怎么说，也应该对黄继武表示一下谢意才对。可是，他却因为害怕范焕林报复，始终没有对黄继武说出一个“谢”字来。黄继武对此自然十分生气，所以之后有任何活动，都将这个“臭狗屎”拒之门外。也许是的确自知理亏，也许真的像范家塘的小伙伴们送给他的另外一个绰号说的那样，无论你怎么说他，有时候甚至干脆对他恶语相向，他总是像一块“牛皮糖”一样粘着你，让你想甩都甩不掉，让你哭笑不得，又毫无办法。
　　这次去闯大圩沟，之所以有林仁根，是因为黄继武提出这个想法之后，除了罗勤练，其他小伙伴们不仅一个个都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而且还纷纷劝说道：那里面河道纵横交错，沟沟叉叉实在太多太多，芦柴（芦苇）又深又密，那是真正的险象环生，危机四伏，万一再真的碰上水猴子（獭）、野猫还有水鬼嗲（什么）的，想想都汗毛直竖，非常的恐怖。总之，大人都不敢随便进去，哈尼古还是不要去冒这个险为好。黄继武虽然并不具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豪迈气魄，但他对未知领域充满探索的猎奇心理，却没有因为小伙伴们的劝说，而产生丝毫的改变甚至退缩。他所苦恼的，只是他心目中的理想人选，竟然一个个都在他面前打起了退堂鼓。这种结果是黄继武始料未及的。最让他耿耿于怀的是，平常跟他跟得最紧的郭海平郭金平兄弟，这次居然也站到了他的对立面，这让他怎么想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同时更有点不甘心。难道那大圩沟就真的那么凶险可怕吗？但无论黄继武怎么想，范家塘的小伙伴们就是这个态度，他既没有办法，同时也奈何不了他们，所以当林仁根表示愿意一同前往的时候，他只能欣然接受了。
　　大圩沟与范家塘的直线距离大约在2公里左右。从范家塘停船的西扬圩塘出发，经过长长的一条叫不上名字的河浜，进入通江河，然后开始往南，直至行驶到那座不知名的小石桥，再右手转弯，穿过那座小石桥，之后就正式进入大圩沟了。
　　至于这条大圩沟究竟有多长，黄继武当时并不清楚。直到若干年之后，他才知道，从小石桥进去之后，一直顺着主河道往前（西）行驶，最终可以到达他大八八（姑姑）家。这是闲话，搁过不提。
　　大圩沟的水清澈见底。向下望去，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水下面的一切。最是那些穿条鱼，在那种叫作苦草的水生植物上面优哉游哉地巡游穿行的画面，实在妙趣横生又妙不可言，让人心醉神迷更让人心旷神怡。
　　当黄继武他们的划船进入大圩沟，往前行驶了一段河道之后，就见两边的沟沟叉叉果然越来越多，并且纵横交错，每一条沟叉之间都是那又深又密的芦柴（芦苇）丛。见此情形，黄继武的心里最初也有一些发毛，也不免“浮想联翩”，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的划船都已经进来了，莫非还打回头票？那岂不是变成了天大的笑话？对了，想起来了，现代革命样板戏《沙家浜》里面就有这样的场景。想起《沙家浜》，黄继武的脑子里立刻蹦出了新四军指导员郭建光手握驳壳枪屹立船头的那副画面，紧跟着，他的嘴巴里面就情不自禁地发出了郭建光的唱段《祖国的好山河寸土不让》：“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全凭着劳动人民一双手，画出了锦绣江南鱼米乡……”唱着唱着，他的心头便不由自主地唱出了一份豪情与陶醉，他甚至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想象成屹立船头、手持驳壳枪的郭建光。那份英姿飒爽和豪迈的英雄气概，让他立刻心潮澎湃，心情荡漾。
　　罗勤练没有黄继武这份豪情壮志，因为他的目标很明确，他来这里就是想多刈（割）草，最好是多刈猪爱吃的那几种草，比如串叶松香草啦，紫花苜蓿啦，白三叶啦、灰灰菜啦等等之类。他大哥今年要结婚，家里特意养了一头猪。但由于每人每年就分那么一点口粮，每天稀的稠的均匀搭配，才勉强能够确保一家人不饿肚子。因此家里养的那头猪，则自然要以喂菜喂草为主，稻糠、麦麸等等的精饲料为辅了。也正因为如此，所以黄继武一提出开辟新的刈草天地，他罗勤练自然第一个积极响应。但船行至此，眼前所见，除了像所有不敢来大圩沟的小伙伴们说的那样，都是沟沟叉叉和又深又密的芦柴丛之外，并未见到他期待和希望见到的繁茂丰盛的草源，心里不免有点焦躁与烦闷。
　　林仁根见此情形，不由心里暗暗惊呼，这里面果然危机四伏，险象环生啊！再联想小伙伴们所描绘的那些水猴子（獭）、野猫还有水鬼等等之类的可怕情景，心里则更是打起了小鼓。这要是万一不小心掉进水里，那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啊？他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惊胆战，最后不得不硬着头皮跟黄继武说：“这里面实在太恐怖了，哈尼古还是退出去算了。”
　　未等黄继武开口，罗勤练抢先道：“原本就没有叫你来，你自己非要‘给子勒得’抢着来。来都来了，现在又要退出去？真亏你说得出口的。要退，也是你一个人退出去。”
　　“给子勒得”的意思是说烦不完、纠缠不清。
　　罗勤练虽然因为繁茂丰盛的草源没有找到而心里有点焦躁，但是从这里到石家塘的那片芦荡滩，毕竟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换句话说，那里才是他们此行的最终目的地。在没有到达最终目的地之前，他跟黄继武一样，是不会轻易退缩，也不可能退缩的。
　　黄继武尽管对这个“臭狗屎”没有什么好感，但他心肠软，耳朵根子更软，就像俗话说的，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无论你过去对他怎么样，只要你“现在”和“此刻”对他示一下好，再说几句服软的话，那他头顶的乌云就会立刻消散，他就会立刻不计前嫌地跟你论长道短，跟你推心置腹，把你当成亲兄弟，甚至——有可能跟你割头换颈。他现在对这个范家塘的小伙伴们都叫“臭狗屎”的林仁根，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他号召大家都跟他来闯大圩沟，结果竟然无人响应，并且连他最信任的郭海平郭金平兄弟都当起了缩头乌龟，而林仁根这时候却“挺身而出”。就凭这一点，不管他“臭狗屎”过去有多“臭”，也不管他现在有多么“烂泥糊不上墙”——仅仅见了眼前这些野霍霍的水面，这纵横交错的芦柴丛，就担心害怕起来——但“只要你心里有我”就行，“你”只要做到这一点，“你”就是“我的”好朋友和好兄弟。这是黄继武的“处世”标准，也是他的为人之道。
　　所以，当罗勤练对他表示不满和不屑的时候，黄继武赶紧打起了圆场：“算了算了，大家都少说两句。哈尼古三个人，现在是真正一根绳子拴住的三只蚂蚱，必须团结一致，同心协力才对。”
　　罗勤练仍然不依不饶：“黄继武你刚才没有听他说要退出去啊？”
　　黄继武就笑道：“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林仁根你自己说，你现在还想不想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