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姑侄情深

　　此刻她先讲的是《羊羔跪乳》。说很早以前，一只母羊生了一只小羊羔。羊妈妈非常疼爱小羊，晚上睡觉总是让它依偎在身边，用身体暖着小羊，让小羊睡得又熟又香。白天吃草，又把小羊带在身边，形影不离。遇到别的动物欺负小羊的时候，羊妈妈就用头来抵抗外敌侵犯，借此来保护小羊。一次，羊妈妈正在喂小羊吃奶。一只母鸡走过来说：“羊妈妈，近来你瘦了很多。吃上的东西都让小羊咂了去。你看我，从来不管小鸡们的吃喝，全由它们自己去扑闹哩。”羊妈妈讨厌母鸡的话，就不客气地说：“你多嘴多舌搬弄是非，到头来犯下拧脖子的死罪，还得挨一刀，对你有啥好处？”气走母鸡后，小羊说：“妈妈，您对我这样疼爱，我怎样才能报答您的养育之恩呢？”羊妈妈说：“我什么也不要你报答，只要你有这一片孝心我就心满意足了。”小羊听后，不觉下泪，“扑通”跪倒在地，表示难以报答慈母的一片深情。从此，小羊每次吃奶都是跪着。它知道是妈妈用奶水喂大它的，跪着吃奶是感激妈妈的哺乳之恩。这就是“羊羔跪乳”。
　　讲完《羊羔跪乳》之后，细八八又紧跟着讲《田螺姑娘》。这个故事，黄继武虽然已经听过无数遍，但此刻从他的细八八嘴里讲出来，让他感到格外感动，并且情不自禁地产生由此及彼的联想和憧憬。虽然黄继武始终都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外向型性格，始终都是阳光而又积极向上的“皮踏子”，但特殊的出生经历，也让他特别多愁善感。如果用心理学的术语来概括他的性格的话，他特别感性又特别理性。他的内心世界无比刚硬同时又无比柔软。
　　这一特性，他从小到大，始终未变。
　　听完《田螺姑娘》，黄继武觉得意犹未尽，要求他的细八八再讲一个。他的细八八先是眨了眨眼睛，接着又轻轻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她若有所思，最后说好吧，那我就再给你讲一个《舐犊情深》吧。
　　说是从前有一个村子叫万家村，村里有一个叫万有财的老汉，凭借自己的吃苦耐劳、精打细算和克勤克俭，慢慢地积聚了一点家财，慢慢地置备了几亩田地，慢慢地成为了村里的富裕人家。村里人都说，万有财头脑精明，办事干练，但心地善良，待人宽厚，乐善好施，注重礼尚往来。相比村里的首富，那个尖酸刻薄、斤斤计较并且明显为富不仁的万麦城，那简直是大拇指比粗腿——差了一大截。
　　村里人说，世上万事真有因果报应的。那年遭遇天灾，地里颗粒无收，那是真正的赤地千里，饿殍遍野。村里除了他们两家，其余全都外出逃荒要饭了。话说有一天，村里突然来了一大帮子的土匪，他们先将万麦城一家洗劫一空，然后就来到了万有财家。因为在此之前，万有财已经将家中大部分口粮接济给了乡亲，他们自己已经所剩无几，所以土匪们几乎一无所获。对于万有财的厚道品行，土匪们虽然有所耳闻，但就这样两手空空地离开，他们又心有不甘，于是他们就准备牵走万有财家唯一值钱的一头母牛。
　　再说这头母牛，刚刚生下一头小牛，土匪们从牛栏往外牵它的时候，它根本不为所动。土匪们急了，于是就一个人在前面牵着牛鼻子，几个人在后面用棍棒用刀柄用枪托，对着牛屁股进行猛烈敲打和驱赶。可怜这头母牛，鼻子被缰绳拽得鲜血直流，屁股上面更是被打得血肉模糊，但它却始终“哞，哞”地叫着，并且是一步三回头。从牛栏到走出万家大门，土匪们足足用去了半个时辰，牵牛鼻子的那个土匪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精疲力尽，他一边擦汗，一边对走在一旁的同伙抱怨说：“老子今天算是真正领教啥叫牛脾气了。”
　　这个同伙看看被缰绳拽得鲜血直流的牛鼻子，再回头看看被打得血肉模糊的牛屁股，以及流淌一路的殷红的牛血，一开始他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记得自己第一次放牛的时候，大人就对他说过，“要牛跟着走，就牵住牛鼻子。”因为牛鼻子是牛身上最敏感的痛点部位，也就是说，你牵住了牛鼻子，就等于牵住了牛的要害，它就只能乖乖地跟你走了。可是现在，它的鼻子被缰绳拽得鲜血直流，屁股上面更是被打得皮开肉绽，它却始终拼死抵抗，轻易不愿意往前挪动一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经过再三观察，他终于从牛的两只眼睛里面不断流出来的眼泪，以及它每次回头看它刚刚生下的小牛犊的那种眼神，看出了其中端倪：它是实在舍不得它正在嗷嗷待哺的小牛犊啊。
　　这一发现，让他心里发颤了。他虽然没有读过几天书，斗大的字不认识几箩筐，不知道什么叫舐犊情深，但他却知道“母子连心”这四个字的含义，更听说过“骨肉分离”的不幸与悲惨。这头母牛此刻所流露所表现的种种情状，不就是在殷殷哭诉，在苦苦哀求人们能够放过它们吗？这样想过，他立刻走到他们的大当家面前，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大当家的。他们的大当家听了他说的这番话之后，最初有些狐疑，有些犹豫，但是当他仔细观察了眼前情景，再联想这家主人的良好口碑之后，他最终朝他的手下弟兄挥挥手说：“留下这头母牛，走人。”
　　听完这个故事之后，黄继武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一头普普通通的母牛，因为“母子连心”，因为舍不得自己刚刚生下来的小牛犊，它可以忍受如此巨大的摧残和无与伦比的痛苦折磨，他的亲生母亲郝怀玉为什么就做不到，要丢下他不管不顾独自离去呢？这个问题其实从他记事，尤其第一次被别人骂“野种”开始，就始终困扰着他，更像一块石头似的压在他心里，压得他时常感觉胸闷气短，呼吸不畅。为此他曾经试探性地问过爷爷，没有想到，任何时候对他都像菩萨一样和蔼可亲的爷爷，却突然变得脸色铁青，对他露出一副要吃人的凶相样子，并且恶狠狠地警告他：今后绝对不允许再提一个字。爷爷对孙子如此，对其他人就更可想而知了。
　　黄继武后来才知道，关于他的身世，无论在他家，还是他们整个黄家，始终都是一个忌口，一个绝对不准任何人提及的禁地和禁区。正如前面第五章《特殊记忆》当中曾经说过，黄继武是爷爷黄传淸的命根子，是亲骨肉心尖儿，然而关于他的身世，爷爷黄传清却到死都没有向他孙子透露过只言片语。至于他究竟为什么要将孙子的身世当成一个忌口，一个禁地和禁区，最合理的解释或者说猜测，恐怕只能是：一，这毕竟是剥面皮的事情，是黄传清本来可以“赤条条来再赤条条去”的一个永远难以启齿、又难以抹去的污点；二，担心孙子知道真相之后，会让他在孙子身上所付出的心血，顷刻之间付之东流；三，这已经有点偏题，就此打住。
　　那一刻，黄继武在“由牛及人”的痛苦联想之后，因为知道不能在细八八面前提他的身世，所以他脑子转了几转，就突发奇想，开口问细八八：“嗲叫偷来人生？”
　　虽然这个话题听起来并不直接涉及他的身世，但无论如何都太敏感，加上问得又如此突然，他的细八八黄德茹有些猝不及防，更有点不知道如何应对。
　　“尼个细表将，难为突然想起来问这个问题的？”
　　“尼个细表将”，是说你这小家伙。“难为”则是“怎么会”的疑问句。
　　黄继武突然感觉有点尴尬，有点赧然，自己本来是一直想着要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来保护细八八，来给她排忧解难的，怎么就突然冒冒失失地提出这样的问题来烦细八八呢？但话已经出口，想收回去已经不可能了，不如干脆实话实说：“我是听了刚才的《舐犊情深》联想起来的。”
　　他的细八八不由因此而发出了一声苦笑，她稍加思索之后，轻声道：“嗲叫偷来人生，其实细八八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只是听你大亲娘活着的辰光曾经跟我讲过，说哈尼古大部分人都是‘偷来人生’，都是到这个世界来‘还债’的，因此也就注定是要受苦受难的。说是无论生在富人家还是达官显贵人家的这些人，他们今生今世之所以都是好命好运相伴相随，是因为他们都跟观音菩萨结下了‘善缘’，他们的前世都经过了九九八十一难的‘修行’和磨练，都修成了‘正果’，所以他们转世投胎的时候，都是经过观音菩萨批准和安排好的，就必然是‘人投人’。而为嗲说哈尼古大部分人都是‘偷来人生’呢？那是因为这当中有许多人的前世很可能是猫狗，是猪牛马羊，或者是其它‘宗桑’（畜生），甚至是豺狼虎豹；还有的呢，虽然前世也是人，但却一直都是恶人，罪人和坏人；还有的呢，虽然不好也不坏，但因为他们都没有经过九九八十一难的‘修行’和磨练，没有修成‘正果’，再加上又没有得到观音菩萨的批准，因此，所有这些贸贸然转世投胎来到人世的人，就都叫偷来人生。”
　　黄继武听到这里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细八八你这是在宣传封建迷信思想。”
　　细八八再次发出了一声苦笑，并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黄继武虽然在反对封建迷信思想上面，旗帜鲜明，立场坚定，是一个非常坚定信奉马克思主义唯物论的无产阶级革命小将，但因为这番话都是出自他细八八之口，他自然只能点到为止，并且一笑了之，现在又听她发出重重的叹息声，这就立刻引起了他的极度不安：“细八八你为嗲叹这么大的气呀？”
　　他的细八八微微一笑，却答非所问：“小武，你会一直做一个好小佬伐？”
　　黄继武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当然会啊。”
　　“那，你晓得伐，好小佬的第一条标准就是要听大人的话。今朝辰光已经覅早了，细八八明早还要上班，你呢，明早也要上学的，所以呢，哈尼古现在开始困（睡）觉，你说好不好呀？”
　　黄继武再次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从第一次陪细八八睡觉开始，他发现她的双脚冰冷冰冷的，就立刻双手抱住，然后放到自己的胸口，给她慢慢捂热，然后自己也慢慢进入梦乡。之后慢慢地就习惯变成了自然，每晚临睡之前，他都会自然而然地做这个习惯性动作。
　　那天晚上当然也不例外，他习惯性地用双手抱住她的双脚，然后放到自己的胸口，像平常一样，给她慢慢捂热，然后自己也慢慢进入梦乡。可是，直到如今他都还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他刚刚睡着，就很快被她的哭声惊醒了。他起先还以为是在做梦，因为在此之前，他就几次做梦梦见细八八在哭。为此他还专门问过细八八，为嗲会做这样的梦？细八八微微一笑回答说，这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接着又补充说，这还说明你最关心细八八，你是一个非常难得的好小佬。这样想过，他就翻一个身，准备入睡。可是，他很快发现，那哭声由抽抽搭搭渐渐地变成了呜呜咽咽。不对，这不是在做梦，这分明就是他细八八的哭声。那呜咽不语却如泣如诉的哭声，让黄继武彻底惊醒过来。
　　他一骨碌爬起来，迅速从床的这头，爬到床的那头，然后不由分说，就伸出双臂一把将她搂住。他不知道细八八为什么哭，但她的哭声却刺痛了他最柔软的部位。他要为她做他所能做的一切——只要她开心，只要她不哭。
　　“细八八你以前不是答应过我今后不会再哭的吗？”
　　细八八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她的眼泪，还在扑簌簌地流淌。
　　“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不，好小佬，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
　　“那，细八八你告诉我，要我怎么做，你今后才不会再哭？”
　　“你只要好好学习，永远像现在一样做个好小佬，细八八今后就不会再哭了。”
　　“真的？”
　　“真的。”
　　“那好，那我现在就向你保证，我会永永远远都做一个好小佬。”
　　为了以示郑重，他突然松开搂着细八八的双臂，紧接着从被窝里“腾”地站起来，然后毕恭毕敬地向她行了一个举手礼。他的动作连贯、简洁、明快，一气呵成，只是因为赤裸而又瘦骨伶仃的身体，与其动作搭配，显得有点不太协调，有点滑稽相，用今天的网络热门词语形容——显得十分的卖萌。
　　他的细八八却被他如此萌萌的动作表情搞得破涕为笑。
　　“憨小佬，快点钻进被头里来，当心伤风感冒。”
　　“憨小佬”，傻孩子之谓也。
　　细八八一笑，黄继武的心里就立刻晴空万里，他赶紧钻进被窝，钻进细八八的怀里。她脸上还有泪水，他赶紧伸手去擦。这时候，他的细八八反手将他搂住。
　　“小武——”
　　却又是欲言又止。
　　黄继武有点懵懵懂懂。
　　“细八八你想说嗲？”
　　她微微一笑。
　　“算了，嗲也不说了，困觉吧，乖小佬。”
　　那时候，黄继武毕竟还是个孩子，他哪里知道，他的细八八几次欲言又止，其实是想告诉他，姑婆强烈反对他过来陪伴她，他每次又是顶着什么样的巨大压力硬是要“学雷锋，见行动”，这些情况她其实早已经知道。她对此非常感激和感动。她只是不明白，她的八八——小武的姑婆的做法为什么如此激烈又如此决绝？难道仅仅因为她每次跟她姆妈吵相骂（吵架）的时候，她都为她姆妈帮腔——女儿是姆妈的贴心小棉袄，姆妈跟“他人”吵相骂，女儿为姆妈帮腔，这难道不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体吗？退一万步讲，她们姑嫂之间究竟有多大、又有多少难以解开的恩怨情仇，要连带她这个小女儿跟着受牵连？
　　可是，这些话她又怎么对小武说？所以，她这几天想来想去，最后终于做出决定：为了不让小武为难，从明天起，她下班就不回来了。她准备先到她的大阿姐家住一段时间，直到她们厂里给她分配宿舍为止。
　　黄继武躺在他细八八的怀里，很快进入了梦乡。
　　这一夜，黄继武睡得分外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