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情归厚土 第一章 故人魂兮
作品名称:梦逝乾元 作者:文字生存录 发布时间:2020-06-17 13:22:50 字数:4693
已是深秋,树木虽未十分凋零,却也是暗黄嫣红。发源于皇城西南梁景山的梁河,绕过千余人家的大梁庄,蜿蜒向东流向郊外。
就在这背山面水、霜叶红遍的向阳之地,矗立着茹修平的墓碑。它面向梁河身后那条家乡方向的大路,肃穆静寂,这块墓地是皇上以仪平娘娘的名义赐的。少郡知道,修平一生粗放豁达,母亲来京后他就不怎么提及家乡,可见他终身仕国的无私心地。长眠在此,日日与朝堂为伴,也应是他的心愿。只可惜他壮志未酬,饮恨终身。
少郡端着酒杯,手抚着石碑缓缓蹲下,摩挲着上面凹刻的碑文,喃喃道:“正林兄,我又来看你了,你还好吗。你一定挂着家人是不是,我告诉你,她们都好,启元也好,都两个多月了,结实着那——”她声音噎在咽喉,看着金元兰湮把祭品摆好,便将手中的酒举起道,“你知道吗,赫英兄来信了,他因远在江南,托我为你敬酒。当年我们三人一齐共勉为元朝的兴盛立志,如今你却先我们而去。冥路相隔,即便登山举贺重阳,无奈遍插茱萸少你一人,你让少郡何欢。”
兰湮点着几柱香递给少郡,少郡俯身插好,后退一步,双手举杯道:“这是赫英兄敬你的,仁兄请了。”她一口饮尽,把另一杯洒在墓前,眼角的泪终于簌簌滴下。
兰湮走近,对少郡道:“大人保重,山上风大,别吹病了,早回吧。”
少郡抬头望望有些西斜的太阳,落晖洒在墓地上与枫林辉映,一片橘红。昨日降过一场秋雨,如今风吹过仍是一股凉气直透心扉,她感到一阵凄凉。去年今日修平正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今年梅林梅枝若再含苞,却也不会觅到他的身影。中原振兴之路漫长,他却过早地折戟路上,怎不让人扼腕痛惜。她亲自斟满酒杯,坐到墓前,娓娓说道:“如今少郡忙于政务无法常来陪仁兄,今日就多陪你聊聊天。当今的天子没让咱们失望,登基短短的时间就已断掉了刘卞和太皇太后三位心腹爪牙。剩余的已暂时不敢顶风而上,并多次驳回了刘卞提拔的人选,皇上的魄力令少郡折服。仁兄放心,少郡一定会辅佐皇上推行新政,使中原百姓安居乐业。这杯酒是少郡敬你的,请仁兄与少郡同饮。”
她自饮一杯,另一杯缓缓祭洒在墓前。两杯酒蓦然下肚血液流速加快,酒一上头,话也多了起来:“请正林兄在九泉下放心,我会把启元当做是自己的儿子,精心培植,让他不辜负你的人品学识。金元既已过继在茹府,家中诸事有他在,兄长也可安心了。”
兰湮见少郡三杯酒祭完依然絮絮叨叨,便为她披上披风。正想劝她回去,见不远的大路上有过路的一行人停住,两匹马奔他们而来。
金元鹿昭忙迎上去道:“站住,你们是干什么的?不许再靠近。”
其中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从马上下来,边走边道:“喂,两位大哥,我们是问路的,又不是坏人,干嘛这么紧张。”
少郡喊住鹿昭他们,说道:“既是问路,就让他们过来吧。”她见周围也没什么路人,可不只有问他们了。这少年走上几步,恭敬地施礼道:“我们是从辽阳省来的,第一次来这儿,请问,”他见少郡一身华贵的便装,生的风流倜傥,便道,“请问公子大哥,平辽王府在哪个方向走?”
少郡笑笑,眼前人穿了一件关外人常穿的裘皮袍子,是那种贵重的貂皮,确实是地道的关外人。便道:“没听说王府里有关外的朋友,你是他们的亲戚吗?”
看来对方有些不满,又不好发作,说道:“你说他们府邸在哪儿就行了,干嘛问这么多,不是朋友亲戚就不能上门吗。”又瞥一下前面的碑文道,“怪不得,你这么爱打听官家的事,这不也是位大官吗,看来你倒是挺趋炎附势的。”
鹿昭生气道:“你敢胡说,我们霍大人可是朝廷最好的官,谁敢污蔑他,你招打呀。”他这句话引起少年那位五大三粗的同伴反感,那人眉毛一挑眼一瞪,带了种挑衅的神情。
少郡是见他打听赫连家才好奇问的,本是自己的不是,并不生气,说道:“你知道嘛,这墓地里的官员可是位清正廉洁的大臣,是被奸臣权势诬陷被害,可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这少年听后愣了一下,出乎少郡意料,他走到修平墓前恭敬地拜了拜,回身对少郡道:“我祖父一向最敬重忠臣义士,刚才是我出言不逊,得罪了,请大人原谅。”
少郡早就听出少年说话声音清脆悦耳,见她敞着的大袍被风一吹露出里面红色的女子衣饰,原来是个豆蔻初开的少女。不由更加好奇,便道:“没什么,是本官刚才有点越礼。既是你要到王府去,不妨与我同行,我可以给你指路。”
那姑娘便对同伴道:“铁汉叔,你去让他们把马车赶过来,与霍大人一起上路。”
少郡一边同姑娘并肩骑马走着,一边打量她。一双清澈灵动的大眼衬在满月般脸庞上,分外生动。虽不是多清秀俊俏,却也是烈烈英气,健康红润,让人有一种朴实纯真的触动。不由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怎样称呼?”
“我叫吴雪梅,大人叫我梅子就行,他们都这样叫。”
少郡不禁笑道:“梅子,你秉性真好。不过,你是第一次出远门吧,这么容易相信我?”梅子道:“当然信了,你既然给那样的好官祭奠,也定是位好人。我爷爷说过,历来朝廷偏信谗言,好官都没好下场,难得有他们还忠心报国,让人钦佩。”
少郡又问:“你对朝廷如此看法,怎么还会与王府牵扯上呢?”
“我们是一家人,元帅,不,如今该是王爷了,他是爷爷认的儿,是我的大哥。他家可是被朝廷害惨了,若不是大哥对朝廷一片忠心,我才不会进这皇都呢。我们那儿山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
少郡只是在子玉的兵报里知道辽南鹤野山庄的吴家对元军的支持和遭遇,却不想他们走的这么近。听雪梅的口气,这位吴老先生应是位历经沧桑、忠正不阿的人,如此隐居塞外,也应是有他的苦衷吧。
少郡道:“你和赫连家既然这样近,那我也不是外人了。我是你这位大哥的老师,他是我的学生,你说这是不是很近?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来皇城是为何事。”
“嗯。”雪梅看看少郡,大概是在衡量这位年轻官员的老师资格。之后,还是说道,“这事大哥不让我说的,你知道了不许再告诉别人。那年赫连军在辽南覆没,赫连大将军身首异处,匆匆埋在辽南。这次,爷爷找全了大将军的尸身骸骨。大哥准备送将军回临安与大将军的夫人合葬入祖坟。他不想声张,让我悄悄送到王府。”
少郡这才明白,朝廷平定后,子玉就提出请假回老家整修祖坟,原来是低调为哥嫂下葬。想那赫连子初在自己幼时的眼里就是位可亲又威武的大哥哥,后屡次为朝廷立功。赫连夫人又死在自己怀里,如今,他们的葬礼自己却无法亲临。她一时走了神,没再说话。直到进城进了繁华的街市,才叹了口气,对雪梅说道:“从这条街一直向前走,左拐就是了。放心,这事我不会说的。”
雪梅谢了,就要告辞,又想起什么道:“我差点忘了,这次我们在辽南还救了一对上京赶考的母子,他们说是京城姬家姬夫人的亲戚。我听他们说过霍大人在京城的威望,那位公子也很想见见你。他就在后面的车里,要不要叫他下来,你见见他?”
少郡摇头道:“明年的会试没有几个月了,叫他用心温习功课,少动别的心思。再说我也不一定做主考,倘若他有真才实学,朝廷定会重用的。”
梅子钦佩地笑笑,告辞走了。
少郡望着一行人离去,见最后一辆马车用青布遮的严严实实,定是那位大将军的灵柩了。她的脑海里顿时想起赫连夫人临终时的景象。一对聚少离多的年轻夫妻一生,再多的恩爱也都是眼泪铺就,难怪夫人不叫儿子学武。可她哪里知道,这世上铮铮风骨的文人义士同样危机四伏。因为这就是千古青史,这就是芸芸众生。
兰湮走到少郡身边道:“风越来越大,大人还是早回府吧,恐怕夫人要等急了。”少郡道:“如今赫连夫人要重新入殓回归祖坟了,我一定要对她有个交代。前几天就接到济南知府的回信,说是已经查到于彩凤的下落只是不能落实。我一直想亲自去一趟,却苦于抽不出时间。”
兰湮靠近少郡走着,小声说道:“那湮儿就替大人去一趟,我还记得那妇人的模样,也只有我去才合适。”少郡也小声道:“你离家后还没远离过我呢,不过这几年你这男人也做得有声有色,出门历练一下也好。只是你不能自己去,我不放心,”她看一下后面的金元道,“让金元跟你去吧,如今他在兵部的差事也不忙。派他去,顺便巡查一下那里的驿政屯牧事宜,也算是公私两不误,过几天我就安排。现在先回府,往日回家都很晚,这次早些回去,免得让夫人冷清。”
北方的秋天不比江南,秦府园子里的花木枝叶早已枯黄。昨日的一阵急雨,落叶满地,一阵风吹过,还不断有树叶飘落。莺儿手里捧着几件衣服路过临凤厅前,对在厅里正围着火炉取暖的几个小丫头道:“你们不见外面有多脏乱吗,也不打扫一下,倒躲在这里偷懒。”
一个细眉秀眼的小丫头道:“莺儿姐姐,我们没有偷懒。是老爷叫把这里的火炉生上,说一会姑爷就回来了,还准备在这儿用饭哪。”
“生火炉也要这么多人吗,还不把这些落叶扫扫,一会儿老爷就来了,这像什么话。我是为你们好,凤儿也学会这么翻嘴调舌了。”
被莺儿一阵数落,这个凤儿不敢回嘴了,拿了门廊的扫把到院里去了。跟在她后面的一个胖大丫头,边干边不服气地对凤儿嘟囔道:“谁说我们不扫了,这风刮得一阵阵的,哪里扫的净。”刚走过去的莺儿气的脸都红了,回头叱道:“杜鹃,你长本事了,敢背后摇嘴说舌头。你要是勤快,我就不信扫不净。”
杜鹃不敢出声,待莺儿走后,才对凤儿说道:“同是下人,不过就仗着是主子屋里的,有什么了不起。大了,还不是一样出府配人,也不定比我们强呢。”凤儿忙道:“别说了,干活吧,谁让我们是丫头命呢。莺儿姐说的也不错,这老爷不比府里的姑爷,一会儿来了,说不定我们真会挨顿训呢。”
少郡从墓地回来,刚进府,就被秦中和叫住,便同他一起往临凤厅走来。继父自从接管青山书院,岳祖父就成了常客,书院的不少匾额都出自祖父之手,又被继父聘为名誉院长。新帝登基后少郡一直忙碌,有些书院的消息都是从岳祖父这儿听来的,他们之间的话题也成了书院的发展和规模前景。
走到甬路的拐角处,隐隐听到凉亭后面有温柔娇俏的说笑声,透着一股暧昧的味道,引得少郡身上一阵麻嗖嗖的。这里是前厅至绣英楼之间比较僻静的地方,不定是哪个丫头。她抽步回身,想拉着岳祖父转走小路,却听到有个男人压抑的声音:“好了,别闹了,要让大人知晓,我……”
“那又怎样,我去求小姐,只要你不负我……”声音低了下去。
少郡心里一惊,这声音有些熟悉,没等她多想,一旁的秦中和咳了一声道:“谁在那里?给我出来。”
少郡心想,府里男女仆人不少,这等幽会也难免。可这关系到秦府名声,岳祖父肯定不会容忍,不禁为这个丫鬟担心。
没想到出来的是自己屋里的小荣,那个男的溜了,只隐约看到那人的背影。秦中和不由怒道:“我看你平常也是个懂事的丫头,光天化日下竟做出这种事来,府里岂能容你。”
小荣脸色变白,扑通跪下道:“老爷宽恕,奴婢不是这种人,奴婢也没有做什么,只是与他,他……”少郡见她羞惭的不敢抬头,便和颜悦色问道:“你有何隐情?他又是谁?说出来,祖父会谅解的。”
小荣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秦中和气道:“既没理由,就别怪对你动家法了。”少郡忙道:“祖父先别动怒,她即是我屋里的丫头,不如就让婉婷来处理,这样好些。”
秦中和舒口气道:“也是,若不是你提醒,我倒气糊涂了。这丫头是婷儿的,一向还算护主,就让婷儿问个明白,看看是哪个混账东西不知深浅乱了规矩,定要惩罚。”
少郡看着小荣满脸羞红的神色,近二十岁的大姑娘若是一般丫鬟也早放出去了,因她对表妹贴心忠诚才不忍放她出府。但女大也是不中留的,这种情愫也可谅解。只是那男子也太没担当,竟丢了女孩自己溜之大吉。便安慰小荣道:“别怕,有什么事就对你们小姐讲,老爷是怕你们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来惹人非议。若是你懂分寸,小姐会为你做主。”
小荣含泪谢道:“谢谢大人顾念,奴婢懂得利害,表哥他……”少郡忙打断她道:“我还有公事,这些你还是讲给你小姐听吧。”说完便追岳祖父到临凤厅去了。不知怎的,自从发现君眉对自己异样的眼光后,她就经常提醒自己忘掉女子的身份。甚至对那些女儿闺中的情怀也忌讳莫深,所以不愿听那些卿卿我我儿女情长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