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鬼见愁（1）

　　梅雪亭苦笑几声，摇了摇头。
　　乔夫人年轻时得了一个“鬼见愁”的名号，不识之人体会不到这个女子的可怕之处，梅雪亭却是深有体会的。
　　她的爱与恨异常的分明，异常的激烈。没把他千刀万剐已经不错了，就算太阳从西边出来，也不会接纳他的。
　　况且梅家欠乔家的太多，他哪有脸面留在玉龙城，道：“省省力气吧，我的将来自己会安排。”
　　“你怎么安排？”
　　乔雨林对他一向坦诚，心中所想如实道来：“除非梅君则入土，你儿子做主把你接回家。天大地大，你根本无处可去。雪亭兄，此事由我来安排，不是为了报答你对小雨的养育之恩，而是出于挚友之情，乱七八糟的不要想，无需有任何心理负担。”
　　梅雪亭坚决推辞：“算了，我不会去的。”
　　乔雨林斟酌片刻，道：“你好好考虑几天，等双溪镇的劫难过去再做决定不迟。”
　　腹中痛楚渐渐消失之后，梅雪亭擦去一头的冷汗，咬牙站起身，去看望自家弟子。
　　梅子谦在乔夫人的怀里，昏昏沉沉地睡着，其他人都缓了过来，但体力所剩无几，彼此依靠在一起，才勉强支撑着没趴在地上。
　　梅雪亭拍拍这个弟子的肩，摸摸那个弟子的头，歉然道：“辛苦你们了，辛苦你们了……”
　　这些孩子，年龄不过二十出头，抛家舍业，豁出性命守卫双溪镇。死者已矣，无法挽回，梅雪亭真心希望老天眷顾活下来的人，日后的路能走的顺畅一些。
　　众弟子强颜欢笑，纷纷安慰他道：“没事，老爷别担心。”
　　乔雨林道：“生死磨难会让人一夜之间长大，他们将来前途无限，你就放心吧。”
　　梅雪亭看向玉龙城弟子，道：“近距离接触过伤患的人不用服药吗？”
　　乔雨林道：“没事，他们常年用一种特殊的毒草药浴，体质十分特殊，虽未达到百毒不侵的地步，但也差不多了。”
　　梅雪亭讶然道：“如果被人面蛊抓伤咬伤呢？”
　　乔雨林淡然道：“没事。”
　　梅雪亭又问：“你呢？”
　　乔雨林神色不变，道：“我从十六年前开始服用毒草汁，逐渐加大剂量，慢慢地适应。现在可算作百毒不侵之身吧。”
　　梅雪亭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玉龙城能在十六年后拥有如此雄厚的实力绝非偶然。他与乔雨林相距甚远，云霄宫弟子和玉龙城弟子也没法比，就像温室里的花草，一场风雨，折去大半。
　　玉不磨不成器，梅家想长盛不衰，首先得改变教导弟子的策略，不停地在阴谋诡计上做文章有何用。真正的强者摔倒了，爬起之后只会比从前更强。
　　幸好乔雨林有大局观，时刻防备着魔族卷土重来，防备着小人作梗，没有执着于个人仇恨，否则等待梅家的会是灭顶之灾。
　　思绪纷乱间，忽然听到一声轻咳，梅子谦缓缓睁开眼睛，又缓缓闭上，抱着乔夫人道：“娘！”
　　乔夫人满目柔情，道：“你娘在殿里呢，快去瞧瞧。”
　　梅子谦完全清醒过来，顿时尴尬不已。
　　乔夫人捏捏他的耳朵，转过头面对梅雪亭时又是阴气森森的样子，道：“去问问孩子的娘，我能否进药王殿歇息片刻。”
　　梅雪亭心头一颤，慌乱不已。
　　该来的终究会来，萧微已经疯掉，无论如何都瞒不住的。乔夫人一旦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怒火一烧，谁都控制不住她。
　　他自己被杀被剐无所谓，可梅良辰的安危不能不顾忌，立即向乔雨林投去求救的眼神。
　　乔雨林心领神会，一条大袖拽住梅子谦，快步往药王殿走去，道：“都累了，一起去休息。”
　　随即小声道：“进去之后立即挡在你三哥面前，他是死是活全看你了。”
　　梅子谦直发懵，一时反应不过来。乔雨林把他往梅良辰身前一推，随即返回去接乔夫人进殿。
　　萧微已经沉睡了很久，至今未醒，梅纤雨抱着她缩在药王像后很久了，听着木杖敲击地面的“笃笃”之声越来越近，一颗心跳的越来越快。
　　乔雨林搀扶着夫人，前脚进来，大袖一挥，两扇殿门迅速合上，布下强大的隔音结界。梅纤雨的心随着关门声剧烈一抖，险些跳出腔子。
　　乔夫人比她更慌，一手抓紧了乔雨林的袖子，汗水忽然渗透了全身，尖叫道：“我要出去。”
　　乔雨林拽着她不放，柔声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孩子已经知道了。”
　　“什么？”药王庙内发生了很多事，乔雨林特意隐瞒了一些，她不知罗慎钦闹过，不知妹妹已疯，不知妹妹说了很多疯言疯语，更不知女儿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身世。
　　这一路上，她不停地琢磨，该怎么跟女儿说清楚。
　　这下好了，最艰难的一步省去了。
　　梅雪亭道：“小雨，出来吧，别扭扭捏捏的。”
　　梅纤雨吁了好几口气，紧紧搂着萧微，慢慢探出头去。
　　“先别出来。”乔夫人急火火地吼了一句。
　　梅纤雨吓了一跳，赶紧把头缩了回去。
　　梅雪亭过去把萧微抱起来，轻轻放在角落里的被褥上，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
　　不知为何，萧微始终一无所觉的样子，睡得沉沉的，拍拍她的脸，毫无苏醒的迹象。
　　乔夫人柔肠百转，躲到药王像的另一面，小声道：“雨儿，我心里有很多话，你耐心地听我讲完，好不好？”
　　梅纤雨心乱如麻，随口“嗯”了一声。
　　乔夫人哽咽道：“生而不养，是为人父母的最大过失。你出生没多久，我和你爹爹迫不得已把你送了出去，阿微是我的亲妹妹，我相信她会把你照顾得很好。可你失去了太多，母亲看到别人家的女儿无忧无虑吃得好穿得好，就会觉得对不起你。我和你爹真的没办法，你不要误会，我们从来没想过抛弃你。你的三位哥哥都夭折了，娘怀着你的时候就许下心愿，哪怕让我折尽阳寿也要保住你，把你送走是我这辈子最心痛的事，我天天梦到你，耳边是你的哭声……你爹每天也在想你……”
　　梅纤雨狠狠咬着手指，沉默了片刻，道：“我就是传说中的祸世妖星，对吗？”
　　“不，你不是妖星，你是被陷害的，梅君则为了将乔氏灭门故意陷害你，我们都是被梅家害的。”提起此事，乔夫人怒火重燃，咬牙切齿地诅咒梅家，句句恶毒，字字锥心。
　　梅君则此事做的着实缺德，梅雪亭和梅良辰都羞愧的无地自容。
　　梅子谦呆若木鸡，不知不觉流了一脸热泪，对梅纤雨的嫉妒恼火荡然无存。
　　原来梅家和乔家有这么深的仇怨，梅纤雨做为乔家真正的少主，本该穿金戴银，风光无限，是梅家害得她失去了一切。
　　乔雨林出声制止：“好了小妹，几个孩子都在呢。”
　　乔夫人忽然哭了起来，道：“有好多次，我想去找你。可我被大火烧伤，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怕吓坏了你，小雨啊，娘亲丑陋至极，你若是不愿意看，我立即走得远远的。等你什么时候做好准备了，我再出现。”
　　药王像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之声，梅纤雨在两位哥哥的搀扶下缓缓站起来，探头看了一眼，道：“您一点都不丑。”
　　乔夫人欣喜若狂，道：“真的吗？我没听错吗？”
　　别人看到她，无不感到恶寒之意，梅纤雨一点惧怕的感觉都没有，只觉得母亲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美，道：“我干嘛骗你，真的不丑。”
　　乔夫人终于按捺不住，一瘸一拐奔向女儿。
　　她心情太过激动，脚下一滑，跪了下去。梅纤雨眼疾手快，及时上前一步将她扶住，紧紧地搂在怀中。
　　一刹那间，乔夫人感觉天地万物都消失了，只有抱住她的这个姑娘是最真实的。和小时候一样，柔柔软软的。
　　乔夫人抛了龙头杖，也紧紧搂住了她。
　　没有啜泣，更没有哭嚎。母女二人心有灵犀般选择了同一种方式来表达内心的激动喜悦，紧紧拥抱，亲吻彼此的脸庞。
　　乔夫人激动地快疯了，隔着面纱，使劲儿亲了梅纤雨的额头，亲了她的左脸，再去亲吻她的右脸，反反复复，不肯停下，眼里心里，只有这个可爱柔软的女儿，恨不得马上将十六年失去的时光补回来。
　　梅纤雨忐忑不安激动兴奋之情渐渐消失，忽然“扑哧”一声，乐了。道：“亲娘啊，嘴下留情，我这么厚的脸皮快被您啃没了。”
　　众人神色各异，很无语地看着她，梅纤雨这种得天独厚的天赋不知像了谁，感人肺腑又无限哀伤的气氛，被她一句话成功破坏掉了。
　　乔雨林爆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哈哈哈……”
　　乔夫人的目光也带着笑意，开始仔细打量她。
　　这眉眼，这脸型，既陌生，又熟悉，就连性情，也是陌生而熟悉的。
　　乔夫人愣了半天，幼年时的记忆浮上心头，一片朦胧中，是位言笑晏晏，目光狡黠，爽朗幽默的美丽女子。
　　梅纤雨往她眼前凑了凑，道：“和想象中一样吗？是不是惊天地泣鬼神的那种可爱？”
　　梅雪亭啼笑皆非，心想：“这孩子的厚脸皮忒像我了。”
　　梅夫人摸着梅纤雨的眉毛，手指轻柔的移动，缓缓摸到下巴上，感叹道：“像，哪里都像，简直和你外婆一模一样。”
　　梅雪亭突然咳嗽起来：“咳咳咳……”
　　梅子谦道：“爹，您怎么了？”
　　梅雪亭挥挥手，道：“没事。”
　　说没事是假的，他心里失落极了。以为梅纤雨受他影响，处处有他的影子。
　　原来她是像自己的外婆萧念秋。
　　乔雨林喜道：“想起从前了？”
　　乔夫人黯然摇头，道：“一点模模糊糊的影子，我和阿微的相貌和母亲有几分相似，但神态更像父亲。这孩子和我母亲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说话的语气都是相似的。”
　　梅纤雨手指药王像，道：“我以为自己像外公呢。”
　　乔夫人拾起龙头杖，在她的搀扶下小心翼翼站起来，凝神看了片刻，热泪顿时涌了出来，幼年之事，又想起了一点。
　　画面中，是位儒雅温和的男子，小心搀扶着一位孕肚凸起的女子。而女子的身边是个小小的女孩儿，抱着她的腿撒娇。
　　画面渐渐模糊，乔夫人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梅雪亭道：“你和子谦的外公外婆本是表兄妹，出生的日子没差几天，好多人把她们当成了一对龙凤胎。”
　　梅子谦恍然大悟，道：“所以您和娘就谎称我和小雨是一对龙凤胎，灵感是从这里来的？”
　　梅雪亭道：“你们两个小时候有七八分像，谁知越大越不像了。小雨还好，你是越长越歪。”
　　梅子谦颇不服气，道：“谁让我像了您呢，上梁没长好，怪不得我。”
　　梅雪亭斥道：“不会说话就闭嘴。”
　　乔夫人不乐意了，道：“你让谁闭嘴呢？”
　　梅雪亭立即示弱，道：“我胡说八道的，夫人情绪已经稳定，请过来看看你妹子，她从人面蛊进攻那一晚睡到现在，看起来不太正常。”
　　乔夫人吃了一惊，暗暗责备自己疏忽大意，进殿这么久，竟然没发现妹妹的异常之处。
　　先给萧微把了脉，轻轻扒开眼皮观察了一阵，只见她神色越来越冷，看向梅雪亭的目光阴毒至极。从龙头杖中抽出一把雪亮锋利的短剑，朝梅雪亭颈部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