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作品名称:白芙蓉 作者:岚亮 发布时间:2020-06-16 09:29:51 字数:10493
三十八
上辈们讲,很早以前,舟浦最阔气最富贵的是四面屋人。为啥?因为四面屋的人,世代都是从事开店经商的。他们的生意不仅在舟浦做,而且还把店铺开到外乡外县,在整个洞宫山,但凡是稍大一点的集镇里,处处都可见汪家的商铺的字号。
当年,汪老太公对膝下的六子作过明确的分工:大房务农、二房读书、三房练武、四房经商、五房学艺、六房随意,为的是六兄弟皆主攻一业,来一个以农安家、以文兴家、以武护家、以商富家、以艺旺家。那时候,在舟浦只要一看人的穿戴打扮,就青菜萝卜,绿是绿红是红的,很好分辨他是属于哪一房的人。穿草鞋——走路风风火火的,定是石鼓台的种田佬;穿长衫——说话斯斯文文的,定是柳溪别院的读书郎;扎马扎——下盘稳稳当当的,定是三进屋的英雄汉;而着绸缎——腰兜鼓鼓圆圆的,必定是四面屋的公子哥……这种风景,就像舟浦的山势地貌,巍然不动地延续了好多年,一直到了汪七那一代,这个格局才被打破。
汪七是石鼓台人。按照汪老太公的意志,汪七理应老老实实地戴箬笠、披簑衣、着草鞋;或扛起锄头到山上掘园,或挑起粪桶到田间施肥,把庄稼种好了才是正道。但汪七拒不贯彻祖宗的遗训,偏偏弃农从武,把原本属于三进屋人的任务给抢占了。
汪七自幼丧母,冇妈的孩子终日在村里野,一个落雪霰子的日子,汪七跟着一个云游的和尚走了。十几年后,汪七穿一身紧身的短打衣,腰间扎一条红色的红绸巾,足着一双长筒的大马靴,威风凛凛地回到石鼓台,昔日的花面猫成了舟浦的头条汉。汪七回到舟浦,便令大洋房的石匠打了一对大石鼓,在石鼓台摆起拳坛开起武馆来。三进屋被汪七抢了饭碗,便强势介入干涉。汪七单脚踩在石鼓上,豪气道:“要我不开武馆不难,有谁能跟我走上三招还不倒下的,我立马关门种田去!”
“你可是讲真?”
“我冇闲情陪你们耍舌!”
“那你就莫怪我们欺负人了。”
“哼,就你们那些三脚猫功夫,也敢说欺负人?!”
三进屋的人哪经得起汪七的不屑和讥讽。一下子就围拢数十个长着栗子色肌肉的后生牯,在柳溪别院的小广场与汪七展开了一场事关荣誉的擂台赛。半晌过去,汪七赢了,三进屋一班后生冇一个能在汪七手下三招站得住的,三七廿一地就被汪七全部扫成了一地鸡毛。虎踞龙盘的三进屋从此威风扫地,众人皆丢了刀枪棍棒,扛起锄头,种地去。从此,石鼓台人开始担负起舟浦的看家护院的使命。
传到我们这一代,汪七简直就成了武曲星降世。汪七的武功不是一般的好,而是相当的了得。相传他当年曾上武当山练过内家拳,到少林寺闯过十八铜人阵。一身轻功更是出神入化,能在芒草尖上行走,凌波掠过路廊槛潭鞋底不沾一点水滴,双手擎起两只大石鼓犹如执两只柚子,十八盘武艺冠绝一方。他就只差那么一点点运气,错过机缘巧合,冇练就独孤九剑和降龙十八掌,否则就是令狐冲再世郭靖重生,与任盈盈和黄蓉比翼双飞笑傲江湖的,便是他汪七汪大侠了。更令人生畏胆寒的是,他还拥有一对宝器,腰间插着两把裹红绸的驳壳枪,说打你左眼就打你左眼,绝不会有丝毫偏差,犹如小李飞刀,例无虚发。
坏事始于一穴坟地。那年,汪七的老爸口吐乌血,像一条野狗挣扎着在“呜呜”声中死去。汪七请来风水先生为老爸寻择阴府。身材精瘦的风水先生,拿着罗盘在舟浦的山头山面走走停停、停停瞄瞄地踏个遍,相中了寿桃山下的一处美穴地。乖乖!但见此地,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近有案、远有台,如此绝妙之处,世间罕见也!汪七一见,心里若刮起了三月的风,鲜花灿烂惊喜得满脸发光——这美穴地正是自家自留地呐。汪七遂呼来大洋房的能工巧匠给老爸砌椅子坟。想不到山皮刚一开剥,四面屋的汪百万就领着一班派下后生前来阻止。汪百万站在汪七的七步之外,戳着拐杖朝汪七道:“阿七侄儿,这是我家的坟地。”
“你讲啥?这明明是我家的自留地,何时变成你的了?”
“以前确实是你家的,后来你爸卖给我了。”
“这就是了,现在我爸死了,我不卖了。”
“这可不行,老子定下的事,哪能反悔的。”
“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了?空口无凭的。”
“说得好!确实不能口说无凭。”汪百万捋捋山羊胡,从怀里掏出一张契约说,“我与你爸是立过契约的,请你过目。”
汪七接过契约,连眼睛都冇斜一下,冷笑着就把契书撕成一把细碎的红花:“你是欺负我不识字,拿张红纸来蒙我!”
“做人总得讲道理,红纸黑字写得灵灵清清啊,我一个长辈怎么可能蒙你。”汪百万跺脚道,“你若是不信,你可以到村里问问那些证人!”
汪七黑着脸说:“我谁都不信。”
汪百万抖着山羊胡喝道:“那你信啥?你要是嫌钱不够,你开口给个数。”
汪七说:“你就是把金山搬给我也冇用,我就要自家的地。”
“看来你是死不认账反悔了!”汪百万用拐杖把山岩敲得“咚咚”响,发狠道,“说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做人要讲信用。告诉你,你这样蛮不讲理,我四面屋也不是好惹的,我不信就冇一个讲理的地方!”
汪七不耐烦,抬头朝天空望。他倏地掏出双枪往天上“呯呯”地放了两枪,空中立马掉下了一对正在飞翔的白鹭。汪七吹吹冒烟的枪口说:“我就信这个,我这两把枪最讲理。”
从此,四面屋与石鼓台的梁子就结下了。舟浦附近的红马山上,盘踞着一股凶悍的山匪。一个墨黑的深夜,向来与舟浦井水不犯河水的山匪突然把汪七绑倒了山寨。匪首黄飞豹用刀尖戳着汪七的鼻尖说,要活命,就把坟地让给汪百万,否则,当场开膛挖出心肝配酒。汪七开始装软鬼,待黄飞豹道明其中因由,猛然圆睁鹰眼崩断绳索,一把抢过大刀要点黄飞豹的“天灯”。结果,红马山被他收服了。于是四面屋与石鼓台,遂从原来的坟地纠纷上升为要命的刀剑恩怨。
汪百万拥有五个女人,除了原配,还娶了四个姨太。六十岁那年,又新添了个五姨太。五姨太是个演小花脸的戏子,具体叫什么花呀柳的,搞不清了,虽不是花旦,却长得非常白嫩;一双桃花眼剪着水,袒露的白肉似熟透的白桃,人们都叫她小白桃。
小白桃,穿旗袍,不安分,喜欢到石鼓台看人练武。六月天,汪七赤着上身在举石鼓,胸部的黑毛油压压的若杂草丛生,浑身的肌肉一股股如棕色的鹅卵石般凸着。他看到小白桃如水的目光往他身上泻,裤裆里不由地挺起条大黄瓜,瞧得小白桃春心泛滥,满脸桃花。俩人眉来眼去,不日就干柴烈火地把路廊槛的口水烧得沸腾滚烫。
汪百万听到风声,便将小白桃打入深宫让其冷着。汪七欲火攻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施展起飞墙走壁的轻功将小白桃从四面屋掳出,双双到红马山上落了草。财大气粗的汪百万当然咽不下这口恶气,遂不惜重金,买通官府,对红马山展开围剿。在保安团的重兵围攻下,汪七只得带着已有身孕的小白桃突围。汪七跑了,小白桃不幸身中流弹香殒在突围途中。此后,四面屋便屡遭匪患,就是连开在外乡的商铺也皆无幸免。
三十九
村人都说,汪七之所以沦为草寇,主要是在坟山用双枪击落了那两只白鹭。那些白鹭是白鹤仙翁差来的使者,本来是赶来劝架的,想不到被吃了豹子胆的汪七给灭了。得罪白鹤仙翁,怎么会有好下场?白鹤仙翁气昏了头,连同四面屋一道惩处。很快四面屋和石鼓台便败落下去。后来,四面屋人无商可经,尽出叫花子。石鼓台人习武之风虽仍沿袭,却更多的是出长工。有道是:风水轮流转。现在,有人发出豪言,要重振当年石鼓台的雄风,说这话的人就是秧地鸭。
学校汇演后,由于我们大获成功,白芙蓉异常兴奋,当夜烧吃祝贺。开怀时刻,秧地鸭打着酒嗝醉醺醺地闯了进来。白芙蓉一见,便像阿翠婶一样把脸沉了下来。
秧地鸭让她十分讨厌,经常无事装事对她说一些耳头挟辣的下流话语,有时还动脚动手的让人十分恶心,有几次被她拿着大剪刀骂了才收手。白芙蓉对汪卫国说,秧地鸭就是一只苍蝇,真想拍死他。汪卫国说,如果秧地鸭是苍蝇就好了,把他拍死就可省心,问题他是一条恶狗,恶狗是会伤人的,你别理睬就是了。秧地鸭踉跄至白芙蓉身边坐下,不断地打着酒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白芙蓉。
白芙蓉把头一撇,欲起身离席。
秧地鸭一把抓住她的手说:“怎么的,我一来你就走,你咋胆子这么大,你信不信我把你的店给抄了。”
白芙蓉知道秧地鸭醉了,便用力抽手。不料秧地鸭失控脑昏,竟然当着众人的面翘着嘴往她的手背上嘬了起来。汪卫国大喝一声“真不要脸”,一把将秧地鸭拉开。稍一使劲,就把秧地鸭的手指骨捏得“咯咯”作响,秧地鸭遂半身瘫痪般弯了下去。
汪卫国骂道:“你这条疯狗,今后如果再欺负我妹子,看我不废了你!”
秧地鸭“哎唷哎唷”地把手抽回来,直“呼呼呼”地往指头上吹气,吹了一阵,荡了荡手,恶狠狠地道:“你们等着。”
秧地鸭走后,白芙蓉就担心起来,说不知秧地鸭接下去会掀什么浪。汪卫国宽慰她说,你就放心吧,有你哥呢,管他兴什么风浪。
秧地鸭把妖刀对准了草鞋店。几天后,草鞋佬被民兵抓到天主堂接受学习教育,罪名是长期以来,草鞋佬私下从事草鞋经营,搞投机倒把挖社会主义的墙脚。一连几日不放人,阿翠婶怕草鞋佬在里面吃苦,便求耀宗公去说情。耀宗公回来除了摇头,还捎来秧地鸭的一句话:要想放人,叫白芙蓉到公社走一趟。
白芙蓉心里明白,秧地鸭是冲她来的,恶狗发疯开始咬人了。走一趟就走一趟,难道还把我吃了。夜里,趁着天主堂放电影人多,白芙蓉就来到天主堂,为了以防万一,怀里揣把大剪刀。
秧地鸭正把双脚翘在办公桌上,叼着香烟在腾云驾雾。见白芙蓉进来,便把脚放下,奸笑道:“白娘子总算来了。”
白芙蓉站在他对面,平静地说:“你什么时候把我爸放出来?”
秧地鸭老奸巨滑,他看到白芙蓉怀里揣着什么东西,就说:“你先把身上的剪刀交出来,你是来讲理的,要文斗不要武斗,否则就免谈。”
白芙蓉无奈,只得把剪刀放在桌上。秧地鸭见状,就一把将剪刀抢走,又把房门闩上。白芙蓉说:“你把房门闩上干嘛?”
秧地鸭说:“干嘛,真是明知故问,我实话对你说,草鞋佬放不放,就看你的表现。”
白芙蓉古作镇定:“你要什么表现?”
秧地鸭狼嗥道:“你不是白娘子吗?今晚咱俩就演一出水满金山。”
白芙蓉厉声说:“这万不可能!”
她说着就转身开门。秧地鸭恶向胆边生,兽心骤起,从背后饿狼般扑过来,把她按到在地。此时,电影里正唱着《地道战》的插曲,“地道战嘿地道战”。白芙蓉躺在地上与秧地鸭扭打间,汪卫国一脚踢进了秧地鸭的办公室,看到鬼子调戏妇女般的场面,不由怒火三千丈。他双眼冒火,一把揪起秧地鸭,朝着秧地鸭的脸部就一拳狠砸了过去,秧地鸭“噗”地一下应声倒地。汪卫国还欲对秧地鸭施以拳脚,白芙蓉从地上爬起一把拉着他飞离了天主堂。
是夜,老狸头和阿翠婶众人来到蚕场,不见白芙蓉和汪卫国的踪影,我们对全村展开了地毯似的搜索,也不见他们任何的蛛丝马迹。第二天早晨,鼻青脸肿,右眼包着纱布的秧地鸭,亲率一队荷枪的民兵在松树冈的白鹤寺逮住了他们。当时,他们还坐在地上打瞌睡,白芙蓉依偎在汪卫国的怀里,汪卫国的双手紧紧地抱着白芙蓉的腰。
四十
汪卫国被秧地鸭逮到的当日,就被两个戴着红领章,身穿白制服的公安带到了南山县城。白芙蓉则是被秧地鸭捆了个五花大绑,头戴长筒帽,胸前挂一双破鞋,立在供销社门前的柴油桶上示众。
特殊的年代就会滋生出特殊的事物。在我们的印象里,当年舟浦惩治人的手段,除了坐牢枪毙,最残酷的就是让人站柴油桶了。坐牢吃枪子,十恶不赦的犯罪分子吃了“花生米”,毙命在乱草坦,那是他触犯了国家的律令罪有应得,无可非议。然而,站柴油桶则是纯属民间自刨的奇葩土刑了。供销社门前那只米多高、圆滚滚、铁皮壳、锈迹斑斑的柴油桶,在那个法制尚不健全的岁月里,竟成了镇压邪恶的神器。
据说,第一个站到油桶上吃螃蟹的人,是秧地鸭。那还是在大炼钢铁、大办食堂的时候,大队食堂的鸡簺里意外地少了一只鸡。何人如此大胆,敢偷吃社会主义的鸡?是猫狸吗?耀宗公接到报告后,便下决心去彻查。他表面上叫管食堂的人不要声张沉住气,暗地却派民兵在夜间盯着。过了三日,秧地鸭就被抓了现形。该怎么处治呢?坐牢够不上,罚款无分文。老镜头灵机一动,献计道:“让他站柴油桶示众,倒他祖宗十八代的霉。”于是,秧地鸭就开了舟浦站柴油桶之先河。
第二个站柴油桶的,是百鸟腔。百鸟腔的罪名是轧姘头。那也是百鸟腔该死,看上谁不好,他偏偏喜欢上了大队长老威头的弟媳妇。老威头一发怒,落雪天把百鸟腔剥得赤条条的,仅在档里围条破拉腰遮羞,站在油桶上示众半日,差点就把百鸟腔冻成一个冰雕。
我们认为这太残酷、太不可思议了。老人们却说,这算啥,要是在老早,族规更严呢。杀人放火、抢劫奸淫,得沉潭割铜钿肉;还说当年汪七之所以逃到红马山落草为冦,就是犯了族规,害怕被沉了囡儿潭,被千刀万剐地割铜钿肉。族规里冇站柴油桶一说,纯属是与日俱进的新鲜事物。刚开始的时候,这一土规确实有震慑力,到后来,就变味了。那时候,今日这派东风吹,明朝那派战鼓擂,风云变幻莫测。东风压倒西风时,西风就戴着长筒帽站柴油桶,待西风压倒东风时,便轮到东风站,走马灯似的。黄杰夫书记就被秧地鸭站过,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
到了白芙蓉站柴油桶,柴油桶的含污量已大不如从前浓重。白芙蓉站在柴油桶上,大义凛然,豪无胆怯。那日,又恰逢九九艳阳天,明媚的阳光还给她抹上一层金色,英姿飒爽的。逢人前来围观,她就慷慨陈词,痛诉秧地鸭的桩桩罪状,俨然如战争年代的革命先烈。狗美狗丽站立在她身旁,像两个卫兵一样守护着她。阿翠婶说你俩姐妹就别去了,还嫌丢人不够呀。俩姐妹的头一撇,二话不说就上阵。
秧地鸭见白芙蓉一番从容就义的样子,感觉对自己很是不利,便令人用胶布把白芙蓉的嘴巴封上。刚封上就被狗美撕掉,白芙蓉又开始演讲。大家听了,都讲秧地鸭做得太过分,太伤天害理,有人看她口讲燥了,还给她递茶端水。但此事也造成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证明白芙蓉和汪卫国私下确实有一腿。大家也都理解,认为她们也很般配。倒是令老狸头心如猫抓,纠结了好久,但木已成舟,就算老狸头有通天之术也只能是低头认命了。
我们放学的时候,围着柴油桶像哨兵放哨一样站着。我们想陪陪白芙蓉,为她壮壮胆,被白芙蓉摆脸喝走。狗平一回家,就从酒缸里灌了一壶老摇头已经珍藏了三年的缸面清,提到诊所呈在紫仙医师的手上。
紫仙医师一打开壶盖,便闻一股浓郁的酒香钻进鼻孔直透心扉。他轻轻地刮了一下狗平的脸蛋说:“这是陈年老酒,我得抓紧把它用肚子收了。”
说罢,便从白药罐里抓了一撮糖制的黄芪,递给狗平以表谢意,自个到里间热酒去。
狗平从诊所出来,便直奔天主堂与狗海会面。他从兜里拿出几粒巴豆交给狗海说:“军火已经顺利到手。”
巴豆是刚才狗平趁紫仙医师去热酒时从药柜上顺来的。狗海接过巴豆,贴着鼻孔闻闻说:“今天让这个狗汉奸,知道知道咱八路军武工队的厉害。”
狗海带着狗平来到秧地鸭的厨房边,探头朝里一瞅,就令狗平在门外当哨兵,自个溜了进去。秧地鸭不知从哪搞来了一只老母鸡,正放在铅锅里“咚咚咚”地炖着,香味熏得狗海的喉头直冒口水。狗海见厨房内冇人,放哨的狗平又冇发出“咕咕咕”的报警声,就把巴豆扔进铅锅中,然后两人迅速转移,若无其事地到溪边打水漂漂玩。
第二天一大早,秧地鸭便弯着腰,抱着肚来到诊所。他面无一丝血色,两腿抽疯般打着颤,有气无力地跟紫仙医师说:“我戳他个娘的,昨天到桃树垅捉了一只鸡,我把它煨汤吃了,夜里就一直泻肚不止。你赶紧开点药,不然连老命筋都会被泻死。”
紫仙医师一听,就想起了昨天的那一壶老陈酒,在肚里哭笑不得,嘴上却说:“可能你是被风吹寒着了。”
秧地鸭听了,直暗骂自己该死,昨晚的老母鸡有点吃补,把他补得心痒痒的,就偷偷地到辣椒婶那抖了一阵被风,八成是把肚子给冻着了。
四十一
汪卫国从南山看守所出来的时候,舟浦大地已经迎来了万物生长的春天。一场比黄金还珍贵的的春雨过后,柳溪的流水一改冬季的温柔,像一个十八九的小后生汹涌起来。白鹭又开始飞歇在柳梢,用长长的嘴尖把嫩绿的芽苞,从枝条上一点一点地抽出。溪畔的野草举着五颜六色的花朵,在浩荡的东风里起舞摇摆,路廊槛下的水潭,在蒙蒙烟雨中又汇聚起桃花的英灵。
一条恶犬造成的人祸此时已尘埃落定,汪卫国坐了三个月的牢,白芙蓉站了三天的油桶,而秧地鸭则瞎了半只眼成了只眼鸭。一大早,白芙蓉就赶到县城,在一棵三年背的大树下迎待汪卫国。汪卫国一出来,她便扑上去把他紧紧抱住,但冇哭。到理发店剪了头发刮了胡子,白芙蓉惊喜地发现,汪卫国居然比以前胖了,气色甚好,心中的石头也就放了下来。白芙蓉说:“哥,你怎么气色这么好?”
汪卫国说:“里面生活好呗。”
白芙蓉说:“听说在里面很苦的,里面的人都很坏。”
汪卫国进去之后,白芙蓉就四处打听,从中了解了不少事。
汪卫国说:“你没呆过,就不要瞎想。我告诉你,里面的人三流九教的,牛鬼蛇神地痞流氓小偷惯犯赌棍花痴应有尽用。不过那里也是一个世界,也是藏龙卧虎的。”
汪卫国本想告诉她,大墙内的生活是多么的无奈,里面其他都好,脑歪的想邪的人进去磨练一番还真有好处,可这又不是一般的人都吃得消的。他刚进去的时候,五六个喽啰在一个绰号叫金钩的惯犯的指使下,就准备给他下马威;他在瞬间撂倒三四个,才躲过了金钩的杀威棒。金钩还磕头认他作大哥,否则那有这么好的气色?他知道这个妹子的性格,天不怕地不怕的,就不告诉她算了。
果然,白芙蓉说:“啥时我也进去呆呆。”
汪卫国说:“你就给我免了,咱们该回去了。”
白芙蓉说:“不,县城我都冇玩过,你得陪我先转转。”
汪卫国只好陪白芙蓉逛县城。南山县城座落在一个群山环抱的谷地里,一条阔溪,一条扁担街,半个小时就完事。
汪卫国说:“妹子,该回去了,要不天就暗了。”
白芙蓉说:“不,再玩一会。”
汪卫国从来就对她百依百顺,于是,两人就走到了鹤溪大堤。堤内,是一片沙地,野草远看黄绿近似无的,但豌豆花和蚕豆花已经悄然开放,一片小麦苖绿油油青蓬蓬的甚是悦目。堤外,是一片沙滩,几株固溪树枝上已冒新芽,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在尽情地绽放着。
大堤上有几簇开着白色花朵的植物汪卫国认得,他对白芙蓉说:“那些花叫猫狸笑花,可以吃的,要是伴着鸡蛋煮了,就是一道佳肴,还清肺化痰的,具有药用价值。”
白芙蓉“哦哦”地应着,非得要挽着汪卫国的手,还不时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汪卫国看看大堤上冇啥人,就随她。她的黑发不时地在他的脸庞掠过,她的身体散发着一股栀子花般的芬香,微风不断地轻拂着问候他们,他们很是享受。白芙蓉边走边哼着小曲:
“天涯哟,海哎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郞呀咱们两个不离分……”
她的歌声甜甜的,软软的,绵绵的,汪卫国听了,心痒痒的。
走了一段,白芙蓉拉着汪卫国在一块光洁的大石头上坐下,她把头靠在汪卫国的肩膀上。她无限憧憬地说道:“哥,大家都说咱俩是一家人。”
汪卫国说:“没错呀,是一家人呀,我们是俩兄妹呀。”
白芙蓉嗔道:“你是梁三伯啊还是呆头鹅,人家说我是你的人。”
汪卫国遂不语。过了一会他说:“妹子,你看到溪对岸山崖上的那一簇红杜鹃了吗,你信不信哥能用石子甩到它。”
白芙蓉朝山崖上观望了一下,估摸离她们相隔约百米左右,就说:“我不信。”
汪卫国说:“哥今天高兴,也给你露一手。”
说罢,便跳下大堤,在沙滩上拾起一块圆扁的小石子,挥臂往对岸甩了过去。白芙蓉只听“嗖”地一声,但见那小石子甩得不高,却非常平直地飞向对岸,在那一簇红杜鹃的上方砸在崖壁上碎了。白芙蓉目瞪口呆,这需要多大的臂力和技巧呵。
汪卫国拍了拍手上的细沙,对白芙蓉说:“我当兵的时候,不助跑手榴弹可投掷七十米,助跑八十米,沈阳军区前三。”
甩完石子,白芙蓉又拉着汪卫国到溪边打了一阵水漂漂,不知不觉,天色已晚。汪卫国说:“这下好了,天色暗了,回去要走夜路了。”
白芙蓉说:“不走了,今晩就宿在县城。”
晚上,她们在一家清洁的客栈住下。一个房间,一张木板床。
汪卫国说:“两个人,一张床,咋睡?”
白芙蓉说:“你先把身体洗了再说。”
她提了几瓶开水,把热水倒在脸盆上,她对今夜做过充分的准备。
汪卫国说:“你出去。”
白芙蓉说:“我不出去,怕我把你吃了?”
汪卫国摇头说:“那就别怪我失礼了。”便脱了上衣和裤子,仅穿一条裤衩,擦冼起来。
汪卫国洗好后,白芙蓉说:“你把眼睛闭上。”
汪卫国说:“干嘛?”
白芙蓉说:“我也洗洗。”
过了一会,白芙蓉说:“好啦。”
汪卫国就把眼睛睁开。一睁眼,汪卫国的脑袋就爆炸了。好像有面锣,“咣”地一声在他的脑瓜里敲响;又好像有一道闪电,穿击在他的心中骤然就四肢发麻浑身发抖。白芙蓉就像一只被剥了壳的鸡蛋,一丝不挂地站在床沿。汪卫国的眼前全是一片白晃晃的光,白芙蓉的胴体犹如白玉雕塑熠熠生辉。她是那样的玲珑剔透,晶莹的肤肌近乎透明。她是那样的完美无瑕,灵峰秀谷玉臂雪颜景象万千。她绯红着脸,如水的目光里燃烧着一团让万物无法抗拒的火焰。不再犹豫,不再等待,不再顾忌,不再作无为的忍耐和徘徊。
白芙蓉渴望汪卫国给她来一次燃烧,燃烧她的肤发,燃烧她的血液,燃烧她的灵魂。自从站上柴油桶的那刻起,白芙蓉就豁出去了,既然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既然舆论都为她们做媒了,既然原本就是两颗相爱的心,那么,亲爱的人啊!你就燃烧吧!你就迸发出全部的力量和激情燃烧吧!像惊雷那样炸我,把我击得粉碎;像烈火那样烧我,把我烧成一缕轻烟。白芙蓉在心里呼唤,她无限渴望来一场雨,那种痛快淋漓的,久久干涸的心田,要是不再来一场风雨,禾苗会死的!她渴望他能给她带来一场洪荒大雨,能让心灵发芽开花的,那种汹涌澎湃狂野无羁的,把她的灵魂冲到海角卷到天涯。
汪卫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像一头雄狮把白芙蓉碾压在身下,他忘情地吻着她的头发额头,她的眼睛鼻梁,她的嘴唇舌腔,她的耳朵粉脖,她的胳膊胸脯。白芙蓉快要哭了,她要升到九霄云外了。突然,汪卫国如断电般停止了所有的行动,他的眼睛睁得如同在作最后一搏的狮子,他在颤抖着,退缩着,他流泪了,他哭泣了。汪卫国突然把头猛地撞在墙上,人就倒了下去,白芙蓉惊呆了。
四十二
汪卫国从看守所出来不久,老狸头便把他叫到书房说事。
老狸头坐在太师椅上,捋了把日渐发白的头发,嘬着烟筒说:“岁月不饶人呀!我的头发全白了。”
汪卫国说:“人老了,头发自然白。”
老狸头瞪了他一眼,正色道:“人大了,成家立业也是自然的事。你该把白芙蓉的事情了结啰,这样不明不白的可不行,我们会让人家在背后戳脊梁骨的。那女子虽不是头婚,我看还过得去,配配你这匹野马绰绰有余。你妈和阿翠婶都有这个意思,你的心思也全吊在她的身上,这事就不要再拖了,你给句话,把酒宴摆了,免得人家再说闲话。”
九都婶摧过老狸头好几次,说陈青莲死后,儿子就一直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给他介绍了那么多姑娘,冇一个中意的,把她这个当娘的心都快愁死了。现在总算有了个白芙蓉,两人油桶站了,牢也坐了,面是面、股臀是股臀的,真相也天下大白了,干脆就顺水推舟让她们把婚事给办了。老狸头说,八成是你喜欢那个女子,整天芙蓉黑芙蓉白的,你当妈的就不会对他说?阿翠婶说,我要是讲话算数还用你说,总不能让儿子打一辈子光棍吧!老狸头想想也是,知子莫若父,看来也只有白芙蓉才能降得住这匹野马。
在汪卫国的心目中,老狸头的份量是很重的。除了父子情深,老狸头的为人处事的那种老到和稳重,汪卫国自认不如。老狸头轻易不会对汪卫国指手划脚,说三道四。他有一个理念:是鹰,就得散养,否则,就会变成一只不会高飞的鸡。平时,汪卫国对他都是言听计从,可一提到婚事,他就语塞。
老狸头等了一阵,见汪卫国坐在对面像木祖似的沉默不语,心里就火了,他用铜铸的烟筒头把书桌敲得“笃笃”响:
“你哑口了,行不行给句痛快话!”
老狸头在心里骂:戳你个娘的,私底下烧柴爿似的搞得火热,现在成全你了,却给老子玩弯弯绕。
汪卫国见老狸头急了,就说:“这事定下来可以,但婚期不急,我想再等等。”
老狸头说:“为何要等等,都老大不小的了。”
汪卫国说:“不瞒你老讲,陈青莲的事到如今我还冇过去,她经常还在我的心里出现,我经常梦到她跟我说她死的很冤,叫我不能忘了她。”
老狸头一听,心想这小子还很重情义的,但嘴上说得好听有啥用,每日每夜都粘在一起的还敢来糊弄你老子,不给他一点颜色看看真不知家中的老子是谁了;但不能给他来硬的,不然野马就会脱缰,便装腔作势道:“原来如此,看来那陈家的女子冇白疼你一场。那就先给你一段时间,不过从明天开始你就搬到家里来住,在未正式结婚之前,你和她就别呆在一起了,省得让别人嚼舌头,讲我冇家教,家风不好!”
阿翠婶听到耳朵头风后,马上就对白芙蓉说:“囡啊,你和卫国的事定下来了,只是婚期还得拖拖。卫国这后生你真冇看错,真是讲情义,你就不用急,反正是生米煮成熟饭了。”
白芙蓉听了,只能在心里苦笑。什么叫生米煮成熟饭?她倒是想把饭煮熟了,可无论她如何加柴添火总是烧不开啊!
在县城客栈的那个晚上,她总以为会水到渠成能滋润心田,不料又是一个光打雷不落雨的龙燥天。白芙蓉一阵手忙脚乱,总算把汪卫国弄醒。汪卫国醒来后,第一个动作是穿裤子,第二个动作“啪”地朝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掴了一巴掌,羞愧难当地说:“妹子,我不是人,刚才发狂了,我是畜牲!”
白芙蓉被他吓得灵魂出窍,仿佛挨了雷劈,赤裸着身子抖嗦着问:“哥,你究竟是啥意思,是讨厌我,还是嫌我生过娒儿?”
汪卫国替她穿上衣服,抱着她说:“你就是我的命,怎么可能会讨厌你。”
白芙蓉推开她,在床沿坐下,望着汪卫国动情地说:“你要是真心喜欢我,今晚就要了我。”
汪卫国把手指握得“咯咯”响,望着天花板说:“这不可以,我不能欺负你。”
白芙蓉的眼泪哗地流了出来,泣道:“怎么会是欺负呢,这是我自己愿意的;再说我早就是你的人了,你到底是为了啥?”
汪卫国沉默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刚才不知咋的,我的眼前突然就出现了陈青莲的影子,陈青莲朝我惨笑朝我哭,拿着剪刀要跟我拼命。”
听汪卫国这样说,白芙蓉就无语了。白芙蓉想,汪卫国可能真的还冇从陈青莲的阴影中走出来。她见过陈青莲的照片,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也是一个苦命的女子。她在心里曾经跟陈青莲说过:苦命的姐姐,妹妹知道你死得冤,但你千万莫怪卫国哥,你就放心把他交给妹妹吧,妹妹一定替你照顾好他。重情重义,这是白芙蓉所欣赏的。那就让他先调整好心态吧,这一辈子反正别想抛下她,只要他不娶她就不嫁,自己等得起,有足够的耐心。
汪卫国根据老狸头的旨意,搬离蚕场了。他走后,我们立马就住进了东楼。我们早就提出要住在蚕场,一是方便学习,二是给白芙蓉做伴。汪卫国一走,正好成全了我们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