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成欣 　　

　　郭佐回到了座位上，弘子又开始总结了，他说，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不相同的，郭佐的经历又是另一个哈姆雷特。他的名字和“过左”同音，不知他父亲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他父亲在红卫兵猖獗的时代就因为这个名字挨了一顿毒打。郭佐在师范读书的时候爱过吴雨霏，他的爱有点畸形，也就是不正常，看到吴雨霏的长辫梢搭屁股，他就开始意淫，然后发现吴雨霏擤鼻涕与众不同，又去厕所里偷窥吴雨霏的泉水叮当响，今晚上还被吴雨霏骂做流氓，郭佐意味深长地说，被人拒绝未必是件坏事。为什么这么说呢？皆因他现在的老婆漂亮极了，到今天为止，还只看得十八岁。郭佐谈到过读书时代去实习的一件怪事，斯河中学的老师工作起来不分白天黑夜，且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是他们真的这么积极吗，皆因他们被领导扼住了咽喉，他们不是在引吭高歌，而是在扼吭呻吟。我们的教育是一套垂死的制度管着，谁也不能改变它，即使今天没了民办老师一说，这套制度还在发挥着它垂死的功能，这是郭佐提出来的一个值得大家关注的问题。
　　好啦，我们现在又要换人啦，有请成欣，成欣——
　　成欣听到呼唤，微笑着走上了台子。
　　他说，我叫成欣，大家可能怀疑我的姓氏，有没有“成”这个姓呢？有的。大家还记得《红岩》这部小说吗？那部小说里就有个人物叫做成刚。我们可能知道春秋时代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但是我们很少人知道琴师伯牙的老师，他就是春秋时代著名的琴师成连。近代，也是有成姓名人的，比喻成舍我、成仿吾等等。
　　大家也知道，我喜欢写小说。还在师范学院读书的时候，写小说就是我的爱好。为什么要写小说呢？有人比喻过，说如人尿急一样，尿急了，就得撒尿。写小说，就如同人的精神尿急，它要宣泄，要有精神宣泄口，写小说就是这个宣泄口。人活在世上，开眼闭眼就看到很多的欺骗与阴谋，明明不喜欢一个人，见了面却还要握手寒暄，甚至一起喝茶吃饭饮酒，甚至还要敬烟，这就是欺骗，欺骗自己也欺骗世人。这款牛奶明明是有毒产品，偏偏请个明星来做广告，让人买去毒害他家人。这个工程明明可以交给甲去做，可是偏偏不答应，总是含在嘴里，说是还有乙还有丙也想做，他在等着人送钱，他在挖坑，看谁跳进这个坑里，当他认为送的钱差不多达到自己心里目标时，才松了口，这是阴谋，我们天天看到的就是这些欺骗和阴谋。
　　小说针对的是外在世界还是内在世界，这是人们争论的焦点。许多人夸大小说的功用，要它去做什么什么的武器，成为教育人的载体，他们总认为小说是针对外在世界的，浩然就是受这种教育长大的，他写小说就把自己写成了组织的棒棒。我不这么看问题，我认为小说就是针对内心世界的，外在世界是一个欺骗的世界，一个阴谋的世界，我的内在世界必须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如果我的内在世界还是一个欺骗的世界、阴谋的世界，那么我就去死得了，活着干嘛？
　　在南湖师范学院读书时，我写的第一个短篇小说叫《雷火》，这是我亲身经历的一件真事。暑假里的一个晚上，我在知青点建筑工地守夜，睡到半夜，狂风大作，雷鸣电闪，暴雨倾盆，这样的恶劣天气持续了三四个小时，雷火击中了守料棚西边一个村庄，这个村庄只有一个健全的男人在家，其余男人全去改造烂山了。守料棚隔这个村庄大约是一千米距离，我开始并不知道村庄被雷击起火，因为太累了，还是呼呼大睡，是一声声炸雷将我一次次从睡梦中惊醒，便再也睡不着了，张大眼睛四下里扫描，终于发现西方的那股黑烟红火，如果没有闪电，夜黑得锅底一样，周围什么也看不见，那团火冲天的时候，只觉得很遥远，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是附近的村庄。直到快要天亮时，我才看清楚是我们大队里那个村庄，就打着赤脚往大屋里跑，叫人快去救火。等我带着人跑到现场时，村子烧了个窟窿大眼，那些老妇女和小孩子都蹲在地上哭，这是他们的家园，一瞬间就毁灭在天公手里，当时一个领导对我说，你报的什么信啊，马后炮！我听了后很是羞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的内心丑恶吗？几十年来，我一直在问自己。其实，我那晚还活着纯属侥幸。知青点建筑在山脊上，守料棚自然也在山脊上，这是一个遭雷击的最佳点，风大得吹走了棚内的一切物品，雨大得惊人，山脊上的路沟里淌着哗哗的流水，炸雷不断，每扔一个就惊天动地，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自然景象。那个晚上，我窝在棚子内就怕一个惊雷炸死了我。老天如果要收走我，不需要一秒钟。当我发现那团火的时候，我意识到是有地面物遭雷击了，到底是草垛还是村庄呢，我辨不清。到底是我们大队村庄还是邻近大队村庄呢？我也辨不清。等我终于辨别清楚的时候，被雷击的村庄也就烧尽了。
　　就是这么一件简简单单的事情，我该如何写？我没一点谱，我只知道自己是个不会撒谎的人，我没把自己写成一个勇敢的人。因为在守料棚里，我的思想就非常的矛盾，首先是要不要辨认被雷击的地方是哪儿？那时，我心里总是在问自己，这关我事吗？终于还是辨认了。接着就辨认那是一个村庄还是一个草垛，也终于辨认了是个村庄，而且是我们大队里的一个小村庄。当这个小村庄一旦在我脑子里被锁定的时候，我就没犹豫了，打着赤脚往西北方向跑，跑了一千多米距离去叫人，再带着人往南边跑，跑了两千多米距离去救火。
　　那个领导的话自然是在责备我，但是这怪我吗？直到现在，我还在问，这怪我吗？
　　我在这篇小说里把自己撕开给读者看，既不给自己歌功颂德，也不给自己辩诬，我把评判的钥匙交给读者，要读者去辨析。哪怕我在当时的确做错了，也要袒露自己的内心世界，我面对的就是自己的内心世界。
　　一个小说家吸引人的是什么，自然是他独特的语言，如同医生手里的手术刀一样，语言就是小说家手里的手术刀。很多读者推崇余华和王小波，我也很喜欢他们的作品，为什么呢？那就是他们冷峻的语言，他们用这把手术刀轻轻一划，就把时代给割裂开来，让读者一眼洞穿这个时代，清晰地看见里面的脏器。高明的小说家写作的时候，面带微笑，或者面露轻松，他们把自己的心音布置在那里。我们往往称小说家叫做作家，为什么叫作家，他们的笔就是活人剑，就是杀人刀。卑劣就是卑劣，高尚就是高尚，割开给你看就是啦。
　　读书时，我还写过一个短篇，叫做《上门郎》，那也是一个写实的底本。我用的是意识流写法，当时，小说界很流行意识流写法，我就学着用意识流写法去写。什么叫意识流写法呢？意识流文学是泛指注重描绘人物意识流动状态的文学作品。意识流文字中所有的内容都是对主人公内心意识活动的忠实记叙，因此本质上可以认为一篇完整独立的意识流文章属于记叙文体裁，但由于其特殊的表述形式和较为高级的表述技巧，暗合形散神聚的散文特征，因此你也可以把它当成散文来看待。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就发生在我住的那个村子里。一个地主家的儿子，三十六岁了，才有一个做上门郎的资格，而且女方是一个拥有五个子女的寡妇，他去做上门郎，实际上是去帮助人家养育儿女。
　　这个地主家的儿子为什么落魄到如此地步？他长得周周正正，有点文化，会拉琴，会种田，人也勤快，人称法官师傅。这样一个人在农村男人群里应该是个佼佼者，为什么就没成个家呢，为什么就找不到老婆呢？皆因他被黥面，额头上写着一个不雅的招牌。
　　清明节那天就是这个地主儿子出嫁做上门郎的日子，作品就写出嫁的头天晚上主人公一系列心理活动，这些心理活动又通过场景的转换、人物的上场下场来展示，桃树林、池塘边、柳林下，地主儿子也相过很多次数亲，一次又一次，就是不得成功。相亲，失败；再相亲，再失败，这就是地主儿子前十五年的人生轨迹。他的内心绝望，他的内心恼怒，他想要发泄，可是都无对象，最后，只好在夜深更静时回到家里跪在母亲面前嚎啕大哭。从一个单身变为一个丈夫，他不是向着好日子走，而是迈向更深的渊薮，人活在世上有多种多样的形态，他就是来造孽的。
　　许多人总认为小说全是虚构的，我写小说不是这样，我的小说一般是写实的，总是有一件事悬在那里，具体的事，具体的人，不然，我写不出来。我们在南湖师范学院读书时也学过文学理论课，这些课尽教我们一些无用的东西，把文学的功用夸到天上，似乎没有文学这个世界就停止摆动了，地球就不转了，你们信吗？没那回事。
　　中国最早称得上文学的东西就是《诗经》，那里面是有很多诗写了统治者的荒淫无度，揭露了他们的丑恶嘴脸，是不是统治者就此变得务实一些简约一些呢？不会的，所以，理论课上说的文学的功用等于零。再比如说爱情，大家都认为爱情很美，《诗经》里也有大量的爱情诗，比喻“有位佳人，在水一方”，那就是说可望而不可及的爱情才是美好的，当你心仪的对象真正成为了你的配偶，和你同床共枕的时候，你还认为爱情有那么美吗？当你和你心仪的对象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后，你还认为你们有爱情吗？所以，美好的爱情全是“在水一方”的爱情，得不到才美，得到了就丑。
　　这似乎是个悖论，却是生活的真实，小说就是要把这个真实告诉读者，如果一部小说把主人公的爱情写得甜甜蜜蜜，那一定是虚构，是小说家在翻精捣怪。
　　我们国家有很多人打着作家的头衔，什么国家一级作家啦等等，说他们全是骗子有点夸张，说他们大多是骗子一点也不为过。写了一二部垃圾一样的小说就不再写了，然后拿着国家的工资不做事，坐吃等死，还到处骗吃骗喝。真正的作家就是乞丐一样的人，曹雪芹写《红楼梦》时，就吃不饱饭，睡着绳子结的床，用着瓦砌的灶，喝点酒都要去赊欠，家人喝着粥当饭，都要当乞丐了。谁写的小说比《红楼梦》好？谁给曹雪芹封过“国家特级作家”封号，谁给他发过一分钱的工资？没有啊！杜甫也是穷鬼一个，没饭吃，没衣穿，小儿子还饿死了，却被后人称为诗圣，谁的诗超过了他？他是国家一级诗人吗，他享受了皇朝特殊津贴吗？都没有啊！
　　这个现象不止我们国家有，外国也有的，只不过他们没有“国家一级作家”罢了。海明威就是个个案，他很有名吧，世界上很多人读过他的书知道他的名吧？他还是一战二战时代的英雄，多次上过战场，还曾经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他不是穷得写不下去了，而是别的原因写不下去了，于是开枪把自己打死了，我们的“国家一级作家”有这么勇敢吗？
　　南湖师范学院毕业后，我也没去当老师，而是到了税务局，先是做科员，现在是工会主席，我在这里算个什么角色呢？既不是税务专家，又不是行政官僚，什么也算不上，一句话，就是个摆设，一个典型的多余人。
　　我的正业是税务局工作人员，副业是写小说。小说不是生活，生活比小说丰富多了，精彩多了。
　　在税务局混了几十年，以我的眼睛观察社会，我发现这个社会通行的规则就是偷和逃。小偷靠偷钱包过日子，江洋大盗靠撬棍夜间撬开别人家店铺偷东西过日子，商人靠偷税过日子，建筑包工头靠偷工偷料过日子，公务员靠偷懒过日子，当官的靠偷钱过日子，男人靠偷女人过日子，女人靠偷男人过日子，性格扭曲的人靠偷窥过日子，懒人靠偷闲过日子。偷和逃是一对孪生姐妹，偷了之后必然要逃，这都是不言而喻的，比如小偷偷了钱包，就必然快快逃走。
　　有一次，我们局长去找小姐玩，当然，他不会说自己是去玩小姐，而是说自己去放松放松。他带着我来到一个洗浴中心，先自己在大厅站岗，叫我先进去洗浴，我不肯去，他就连拉带推把我弄了进去，我在里面把什么事都干了，然后出来。局长说，现在轮到你给我站岗了，不能偷懒啊。局长大约在里面弄了半个小时，然后笑咪咪地出来了，还一个漂亮的女孩趴着他的肩膀一起出来，两个人一边啃着嘴巴一边打情骂俏，然后来到吧台付钱，一起付了六百元钱。
　　局长说，你要给我开发票呀，你不开发票就是非法经营。收银员说，我们的经营是正规的，我们的税收是包月的，您如果要开发票，那就要再加六十元钱。局长问为什么，他说，你们这里不是明码标价吗，怎么可以是两个价位？收银员说，您要开发票是关心国家纳税还是您要拿回去找国家报销？局长说，你这不是废话吗，我们二人在这里就一个多小时，花费了几百元钱，我们又不是印钞票的，不报销哪来的钱？收银员说，您玩小姐还可以报销呀，我去举报您。局长说，你疯了啊，举报了我对你有好处吗？你失业了谁养你的家人，你们这店面也就关门了，老板还不打死你呀！收银员一想也是，就说您说的不错，您搞臭搞烂怪我腩事。两个人还是相持不下，局长要开发票，不肯再补交钱。收银员坚持收了补交钱才可以开发票。最后，局长说，成欣你来解决。我只好自己掏了六十元钱解决这个难题，心里想，不值当，有点贵。一路上，局长见我嘴巴有点高就说，你翘嘴巴做什么，自己去其他地方再开个发票就是啦，反正是我签字报销的。
　　你们说说，小说有这么生动吗？有一句段子是这么说的，跟领导干九十九件好事，不如跟领导干一件坏事。你跟领导干坏事了，你就是领导的人，他就会把你当人看，你要是一直正正经经老想着干好事，领导就不把你当人看，只会当鬼一样防着你，这就是生活的哲学，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