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郭佐

　　笄尼说完就走了，弘子说，笄尼的话让我们谁也想不到啊，她在师范读书时，人缘是那么好，那么多男生向她求爱，这件事并不奇葩，奇葩的是她后来的事情，她婆家有点畸形，婆婆结婚才一年时间，公公就死了，这时的婆婆起码还是个妙龄少妇，居然可以不再嫁了，独自抚养孤子成人。更奇葩的是她一家人的名字，“笄尼”就是个矛盾体，“笄”代表出嫁，“尼”代表出家。她老公因为是从大粪池里捞起来的，就取名叫“共米”，共米长大后不服气，就自己改名叫“贡米”字虽说改了，读音却是一样的，这名字不是不好听，我觉得特好听，不好的地方就是原名字的意义。笄尼因为生了个女儿，受到婆婆的歧视，笄尼是个新女性，就给女儿取个“夏娃”的名字，她这是取给婆婆看的，你说我只生寡蛋，那么我女儿就是会造人的人。笄尼是个有味道的人，脚踩大地，想着天空，她提高了女儿的情商，促使女儿早熟，让她一举考进清华园，笄尼却说她失败了，因为她过早地剥夺了女儿的童趣，让女儿在错误的时候结束了孩童时代。
　　好啦，我们再换个人吧，有请郭佐，郭佐——
　　郭佐也是个高个子，在175厘米以上。他长得不胖，脸上棱角分明，很有男子汉的气息。我坐在座位上默默地看着这个快有50岁的男人，他的头发卷曲着纠在一边，戴一副眼镜，脸很白，似乎缺少营养，他的穿着很得体，不论是衣服的色调还是样式料子，都很像一个有品位人的服饰。他的嘴角显出一丝笑意，你看不出来那是微笑还是一种蔑视，我在猜想，他会说出什么样的故事呢？
　　郭佐拿着话筒在台子上走来走去，拿话筒的右手时而举起，时而落下，他说，我叫郭佐，“佐罗”的“佐”，这个“佐”字与“左”同音，你再把我的姓联系起来想想，你就会明白我姓名的。
　　大炼钢铁的那年，我家的房子被公家拆毁了，说是要去炼钢铁，房梁椽条都要拿去烧炉子，火砖要拿去砌炼钢炉子，从此，我们家就在竹园里搭个草棚过上了原始人的生活。
　　炼钢铁光是拆屋还不够啊，还要人啊，于是男女老少齐上阵，拆屋砍树，担砖抬树，挖洞找矿，砌炉糊泥，烧火看炉，稻谷倒伏在田里没人收割，地瓜烂在泥巴下没人去挖，一个丰收之年变作了歉收之年。第二年开办食堂，家里的炉锅锅铲火钳鏊毛都收走了，恰在这一年，我出生了，哇啦哇啦直哭，对着天划动手脚，我爷尽管愁眉不展，对于我的出生还是高兴的，因为我是他的长子，我爷想了想，就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做郭佐。
　　开始的时候，没谁在意过我的名字，直到造反年代来临，我爷被推上了祭台成为牺牲。红卫兵捡来了一些破碗打碎，叫我爷跪在这些碎瓷碗片上，红卫兵说，你家大儿子叫什么名字呀？我爷回答说叫“郭佐”。红卫兵说，你为什么要谩骂组织？我爷跪在那里，摸不着头脑，他说，我什么时候骂了组织啊，组织是那么英明伟大，七杀星一样晶莹剔透，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红卫兵只好直接说了，他们说，你这个家伙顽固不化，你儿子叫“郭佐”，“郭佐”不就是“过左”吗？我爷听了以后哭笑不得，他说，这就是一个人名啊，你们这群细伢子怎么就弄到政治上去了？红卫兵怪我爷说他们细伢子，就把我爷打了一顿，打落了两颗牙齿。
　　辩论在继续，红卫兵说，你的意思就是组织一向是“过左”，你儿子多长寿命，组织就过左多久，你是不是要向右跑啊，右是哪里你知道吗，章罗联盟就是极右头子，你是不是要跑去他们那里？那个彭某也是个极右头子，你是不是也要去他那儿？你快把你儿子名字改一下，不改名字就不许你站起来。
　　我爷说，还怎么改名字啊，我儿子都七八岁了，别人叫惯了，我儿子也听惯了，要是改为别的名字，我们再用新名字去叫他，他是不会答应的。红卫兵就用脚去踢我爷，直到他答应给我改名字为止。我爷说，求求你们，你们就给我儿子取一个名字吧，你们是大爷，我是孙子。
　　红卫兵就给我想了十几个名字，什么“郭赫”“郭优”“郭靖”啦，最后定的名字叫“郭隻”，我爷很不高兴，说这个名字一听就是“过火”，写的时候也别扭，那个“隻”字不是个常见字，别人不认识。
　　于是，我就用“郭隻”这个名字读了几年书，直到红卫兵消失了我才恢复原名。
　　在南湖师范x学院读书的时候，我也是很喜欢给女生写信的一个，那时候，我心里很喜欢吴雨霏，就暗中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吴雨霏梳着两条长辫子，辫梢掉在屁股上，只要一走路，那辫梢就一搭一搭轻轻地在她屁股上敲打，我就想，我要是她的辫梢就好了，就可以接触她屁股外面的裤子了。我还注意过吴雨霏的一个动作，就是她擤鼻涕，一般来说，别人擤鼻涕是大拇指和食指夹着鼻子擤的，她呢，她只用一个食指擤，我曾经学过她样，可是，学不像，擤着擤着，就有一条鼻涕从上至下糊在嘴巴上，难看死了。
　　大家知道，每个人都是要屙尿的，我们男人口里说的是屙尿，女人不这么说，这么说很粗气，她们或者说解溲，或者说解小溲，或者做个动作，就是把手一扬。在这个问题上，我也跟踪过吴雨霏，看见她去厕所里，我也就进入厕所，不管有无内急都去，男女厕所只隔了一堵墙，男人拉尿和女人拉尿发出来的声音是不同的，吴雨霏与别的女人拉尿发出来的声音又不同，那是一种尖叫，好像曲叫里叫一样，很尖很尖，然后缓缓的。大家还记得白居易的那首《琵琶行》吗？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那个白居易哪里是在写琵琶女弹琵琶啊，分明就是在写吴雨霏解小溲嘛。
　　郭佐说到这里时，座位上的吴雨霏站了起来，她说，郭佐你就是个流氓，过去是个小流氓，现在是个老流氓，你是不是变态啊，在家里是个窥听鬼，到了学校就跟踪女同学来补充离家的寂寞？弘子，你快把这个流氓赶下台去，我不要听他在这里嚼蛆虫了。
　　弘子只好站起来说，吴雨霏你不要恼，郭佐虽说有点不雅，却也无妨，只要是个人，谁不屙尿，谁没听见过异性拉尿发出来的声音，只是郭佐磊落，我们是记在心里，郭佐是说出来大家共享，何况他还把白居易老夫子的《琵琶行》背出来为你捧场，你看，你那不是在解溲啊，是在奏乐啊，多美！
　　弘子这么一说，全场立即大笑起来，人们笑的一个个叫“唉哟”，气得吴雨霏一屁股坐了下去。
　　郭佐继续说，我给吴雨霏写信求爱，我说，吴雨霏呀吴雨霏，你知道你有多美吗？就像美国纽约港口的自由女神像一样，自由女神像实际上就是让娜的化身。你知道吗，我就是雕像家巴托尔迪，你就是美丽姑娘让娜，我们在这风光旖旎的南湖边邂逅，你长得美丽端庄，仪态万方，和让娜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巴托尔迪认为让娜来为“照亮全球的”自由女神像模特是十分相称的，让娜欣然允诺。在雕塑过程中，他们之间产生了纯洁的爱情，终于结为夫妻。我认为吴雨霏来做照亮南湖的自由女神也是当之无愧的，我愿做个雕塑家，吴雨霏你愿做个南湖边的自由女神吗？希望我们在雕塑过程中慢慢相爱起来，结为夫妻。
　　你们猜猜，吴雨霏给我的回信说了什么呀？她说，郭佐你就是个狂想症患者，就是个精神病患者，你是巴托尔迪吗？你就是个屎粑粑！要不要我告诉万老师，把你送去精神病医院诊治，那里条件挺好的，你就住在那里终生到老，我将来结了婚，生了孩子，会带着孩子去看望你的，你就在那里幻想吧，一个人有幻想就是好啊。
　　大家想想，这个吴雨霏像话么，今天我只形容了一下她过去解小溲发出来的声音，她就骂我流氓，好像我偷看了她什么似的，其实，我很正统的，非礼勿视。她当年就骂我是狂想症患者和精神病患者，你们说是不是过分了啊，任一戈倒是有点精神病，也没见谁当着他面骂过他精神病患者是不是？吴雨霏你有点过啊，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我还是要批评你一句。
　　后来，我又给吴雨霏写信，我说，吴雨霏呀，你要是嫁给了我，我不要你做一丁点家务事，我做饭，我炒菜，我洗衣服，我洗孩子的屎尿片子。扫把倒地了我不要你去扶起来，饭烧糊了我不要你吃黑锅巴，菜放盐多了我不要你去买盐来，总之，万事不要你做，你只坐着做太太就是了。我想着将来我们做了夫妻的幸福生活，凤求凰，凰进房，凰铺床，凤会想，凰会讲，凤凰合起来做鸳鸯。
　　你们猜吴雨霏怎么回信的，她说，屁屁屁，打狗屁，渣渣屁，猪屁大象屁。总之一句，我说的不是人话，而是一个屁。
　　你们知道我一生最得意的事是什么吗？那就是吴雨霏拒绝了我的求爱。因为她拒绝了我，我只好死心啦。先头一段日子很是沮丧，我哪里还有男子汉的面子啊，后来，柳暗花明又一村啦，我遇到了我现在的老婆。你们是没看见过我的老婆，她简直不是人，就是唐僧取经路上的一个思凡妖精。无论你么时看见她，她都是十八岁，都是个少女。你们都知道，曹植写过《洛神赋》，他写洛神之美是这么说的：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襛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壤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我真是佩服曹植的眼光，他哪里是在赞美洛神啊，分明是穿越千年赞美我老婆嘛！你们再看看今日的吴雨霏，她现在什么样子，分明写在她的脸上身上，还用得着我来说吗，所以啊，我告诉大家一条真理，被人拒绝往往不是件坏事。
　　好啦，我再说说我们当年实习的事情。大家还记得吗，当年我们班去实习，分在不同的学校，大一点的学校七八个，小一点的学校一二个。我当时分在一个叫斯河中学的学校。这个学校给我的印象很深，以至于影响我一生工作。他们的老师，从天亮就开始集中在办公室办公，我是个起床很早的人，每天起床都是天蒙蒙亮，这时候，教师办公室里的灯光就亮了，他们往往要在这里工作一个半钟头，然后就是吃早饭。白天的工作自不待言，到了晚上，老师们又来到办公室里备课批改作业，起码要做两个钟头的事。那时候我就想，老师是不是一坨铁啊，就是一坨铁也有熔化的可能吧。
　　后来我就打听，斯河中学的老师为什么这么勤奋工作？原来，这个学校老师有三分之二的人是民办老师，他们都眼巴巴地期盼着转正，要转正就要是个优秀老师，起码是县一级的优秀老师，所以，他们都在争当优秀老师，然后争着转正为公立老师。这就是他们校长管理老师的绝径：捏住老师的短处。一年能有一个转正指标分到斯河中学就算了不起，越是这么少，竞争越是激烈，大家也就越是自觉，你们想想，我们的教育官员何其聪明，他们知道，老师的痛脚是哪一只。
　　我实习的那个班叫8104班，班主任姓覃叫覃斌。他说，郭佐老师你来了好啊，帮我减轻一点负担，我教了两个班的语文课，那个累死三军的作文批改让我生不如死，我一天到晚不欠什么，就是欠睏，你来了，我就轻松一半了。
　　我翻看覃老师的备课本问覃老师，我说，覃老师是不是年年教一个固定的年级呀？覃老师说是的。我说你的业务应该是很熟悉了吧，比如每课书的重点难点中心思想什么的？覃老师说是的，差不多背熟了。我说那你用不着年年备课呀，这样不就轻松了吗？覃老师说不行啊，教育官员想得很绝，他就是不允许你这么做，你要是轻松了就会有想法，或者去静坐呀，请示呀，要求呀，他难得应付，就让你困在工作上，捆住你的手脚。
　　我再去翻检覃老师的作业批改记录，发现他把学生作业有错的地方都记下来，我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多花时间啊，难道你记不住吗？他说，怎么记不住呢，学生写字造句的错误是有规律的，你批改了几个作业本就记住了，在心里扎根了。我说那为什么还要记在一个专门的本子上？他说这是上级的要求，你必须有作业批改记录，他们要检查的。我说，这不是折磨人吗，不是要磨死老师吗？覃老师说，他们的目的还是那个现目的，就是让老师多劳动，莫去捣乱。
　　实习的时候，我们师范学院学生才开始接触教育工作，不懂得教育是什么东西，现在，搞了二十几年教育，终于懂得了一点，特别是了解了我们教育的弊端。教育是什么呢，它就是一项良心工程，每个从事教育工作的人，全凭良心做事，你用行政手段去卡住教师，他就用假心假意对应你的暴力措施。比方说，你叫他去备课，他就抄一段最高指示在备课纸上应付你，你去检查的时候是不会看内容的，只看那张纸写满了字没有，写满了，就完成任务了；没写满，那就是在怠慢，如此而已。
　　我教了二十几年书，把自己练成了一根老油条，今天的教育界已经没有民办老师这一说法了，但是，教育官员还是用老一套方法在管束着我们教师，其实，不但我是一根油条，他们也是一根油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