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怒发冲冠

　　在冲开郭海平和几个小伙伴的阻拦之后，黄继武挥起镰刀，就向范焕林发起了冲击。面对黄继武的进攻，范焕林竟然出人意料地没有给予还击。更出人意料的是，他不但没有还击，还相反拽着他弟弟范焕荣转身朝村子方向跑了起来。在场的很多人都觉得这件事情太奇怪了。他范焕林对付黄继武那是三只手指捏田螺——十拿九稳的事情，他为什么要逃跑呢？难道他怕黄继武手中那把乱砍乱舞的镰刀？
　　这时候，望着他们三人越跑越远，郭海平的弟弟郭金平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范焕林和他弟弟在“逃跑”过程中，为什么会经常停下脚步回头张望？而且更加奇怪的是，在这你追我赶的过程当中，始终都是黄继武快，他们就快；黄继武慢，他们就慢。这分明就是在“诱敌深入”啊。郭金平发觉了这一点之后，连忙对他哥哥郭海平说不好。郭海平问怎么个不好？他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哥哥。郭海平听了之后，觉得他弟弟说的太对，太正确，也太有道理了，于是就立刻对黄继武大声呼喊，让他赶紧停下脚步，不要再继续追赶。
　　可惜黄继武那时候根本不知道郭海平在呼喊什么——即便听见，他也不可能停下他复仇的脚步。更何况他那时候本来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
　　范焕林和他的弟弟是在退到万家塘的天官河的河潲头，才突然停下来的。那一刻，双方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黄继武冲到他们身边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而范焕林则是以逸待劳，好整以暇。所以当黄继武的镰刀向他砍过去的时候，他只是身子轻轻一闪，不仅躲过了攻击，还顺势将黄继武手中的镰刀夺了过来。范焕林将夺到手的镰刀交给他弟弟之后，立刻将黄继武那麻秸秆似的胳膊反绞到他后背，让他顷刻之间就失去了反抗能力，而且再也动弹不得。
　　“说，今后还敢不敢再跟我老三老四，老卵涩千？还敢不敢欺负我弟弟范焕荣了？一句话，这下你服不服气？”
　　“老卵涩千”的意思一般是指很嚣张，也可以解释为比较自以为是。
　　“不服！不服！就是不服！”
　　“好，有种。”
　　范焕林说着话，就拎小鸡似的，将黄继武拎到由南丰河流向天官河的沟渠旁边，然后一手攥住黄继武被反绞在后背的双手，另一只手则直接将黄继武的头往沟渠的水里面按下去。
　　“再问你一遍，到底服不服？”
　　“老子死都不服！”
　　“好，我叫你娘个麻痹鸭死嘴硬。”
　　范焕林于是开始将黄继武的头按在水里一分钟，再提起来问他“服不服？”在得到否定回答后，则继续重复这种动作。眼看着从水里提起来的黄继武的脸色已经煞白煞白，一旁的范焕荣显然有些害怕了，他战战兢兢地叫他二哥快放手。但范焕林却咬牙切齿地回答说：“今天非把他治服了不可。”
　　这时候，林仁根、郭海平等等的所有小伙伴们都赶了过来，跟范焕林同龄的范志仁也来到了他们身边。范志仁到达的时候，范焕林正将黄继武的头按在水里。范志仁连忙大声叫范焕林快放手。范志仁跟范焕林是没有出“五服”的真正的同宗同族，若按他们族中辈分而论，范焕林还得叫范志仁一声叔叔。可是，范焕林却把这个“叔叔”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他不但没有放手，而是相反更加用力地将黄继武的头往水底下按去。
　　“叔叔”的话都不管用，其他人就更不敢开口了。
　　在这最最关键的时刻，郭金平搬的救兵终于赶到。事后郭金平说，当他发现范焕林使用“诱敌深入”之计的时候，他就感觉情况不妙了。所以当他哥哥大声喊叫黄继武“赶紧停下脚步，不要再继续追赶”的时候，他已经抄近路向他舅公（外公——他娘罗嘉娣的“寄爹”）黄传清干活的方向飞奔而去。
　　黄继武的爷爷黄传清赶到的时候，黄继武已经气息奄奄。黄传清首先从范焕林手中夺过他孙子，并迅速将孙子交到郭海平郭金平兄弟手里，同时让他们赶紧将他送回家。紧接着，他就转过身，先一把揪住范焕林，然后用力将他举起来。
　　“你要我孙子的命，老子今朝先要了你的这条狗命。”
　　当黄传清举起范焕林正准备往下掼的时候，范焕林的父亲范源泉恰好也已经赶到，范源泉声嘶力竭地喊叫道：“请阿哥千万手下留情！请阿哥无论如何不看僧面看佛面！今朝是焕林不对。我这里先给你赔礼道歉！同时请阿哥相信，我今朝一定会好好管教我这个仫清头的细末代的，我向你保证。”
　　“仫清头”，意思为不懂事。“细末代”，又叫细讨债、细贼等等，都是对小孩子的一种佯嗔，一种暧昧的昵称。
　　……
　　
　　黄继武至今都没有弄明白，姑婆与大亲娘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恩怨，以致两人虽然咫尺之遥，却老死不相往来。如果说她们姑嫂之间真有什么深仇大恨的话，那姑婆退休，又为什么要让大亲娘的三女儿——黄继武的三八八（三姑姑）黄德露去顶替？难道仅仅只是因为有血缘关系吗？国家关于职工退休顶替的政策，可没有这方面的明文规定。总体来说，这应该是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吧。
　　其实，上一辈人的恩怨与黄继武无关。让黄继武搞不明白，更搞不懂的是，自从家里的有线广播天天播放“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这首歌之后，他到外面学雷锋做好事，姑婆并不反对，但当他提出来晚上要陪伴细八八（小姑姑）黄德茹，却遭到了姑婆的强烈反对。那时候大亲娘刚刚去世，他的大八八、二八八早已经出嫁；他的叔叔大学毕业之后留在了上海；他的三八八顶替姑婆进厂之后，除了节假日，平常很少回来。只有他的细八八因为刚刚参加工作，厂里还没有给她分配宿舍，所以她每天只能像一只孤雁一样，早晨孤零零地飞出去，临近傍晚的时候，再孤零零地飞回来。回来之后，面对孤灯清影，面对已经变成为遗像的娘，当时才刚刚二十岁出头的她，常常都是三炷香还没有点燃，自己早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儿。那哭，先是默默无语的泪流，紧接着则是一声声的抽泣，到最后，因为实在痛苦难抑，便由呜呜咽咽变成嚎啕痛哭了。
　　黄继武是那种面对棍棒狂舞乱飞，甚至面对凶悍强敌都能够始终无所畏惧一往无前的犟脾气。这种时候，他的心会像钢铁一样坚韧，会像磐石一样岿然不动。但他却偏偏见不得别人的眼泪——尤其是自己亲人的眼泪。这种时候，他的心即使刚刚还如钢铁一般强硬，像磐石一般坚不可摧，却会瞬间被融化并且突然之间变得无比柔软，那眼泪毫无疑问就是融化坚冰的触媒催化剂。
　　黄继武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向姑婆提出来，晚上过去陪细八八的。那段时间，他一改平常放学回家背着（刈）割草篮出去不到天黑不回家的习惯，而是直奔昨天“侦察”好的有草的地方，三下五除二结束战斗，紧接着再赶快“侦察”好新的目标之后，就立刻飞奔回家。他之所以如此争分夺秒马不停蹄，是因为他希望自己能够赶在细八八打开家门的时候，他已经陪伴在她身边，她已经不用再顾影自怜，他甚至希望自己能够像一个男子汉一样保护她。
　　每次一俟到她身边，他就立刻开始给她讲他在学校的所见所闻，讲他的学习成绩，讲他写的每一篇作文在课堂上被语文老师评讲时，他的同学们都用怎样的目光注视他等等等等。那时候，他就像一只小麻雀一样，一刻不停地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飞来飞去。总而言之，只要有时间，只要有机会，他总是会千方百计动脑筋，想办法，总是会搜肠刮肚地给她讲他听来的各种各样的笑话，包括他的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所思所想，他希望通过自己的种种努力，来给她带来快乐，带来欢笑。他更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她的一枚“开心果”，能够让她根本没有时间再去顾及其他事情，并且能够让她最终忘记忧伤和哀愁。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黄继武可谓煞费苦心，无所不用其极。因为与此同时，他还要克服或者说冲破来自姑婆的反对和阻扰。他为此曾经无数次问过姑婆为嗲反对和阻扰他陪伴细八八？但姑婆的回答斩钉截铁：不要问为嗲，不允许就是不允许。
　　黄继武为此曾经陷入深深的苦恼之中，同时更百思不解：同样是她的侄女，一个可以顶替她进厂当工人；另外一个，每天下班回家孤苦伶仃，以泪洗面，他做好他应该做的一切之后，像学雷锋一样过去陪伴她，用自己的欢声笑语，给她宽慰，为她排解忧伤和哀愁，这有什么错？姑婆为什么要加以反对和阻扰？
　　退一步说，你既然反对，最起码也要给出一条明确的反对理由吧，可是没有，不但没有，每次连说话声音都压得很低，生怕别人听到似的。这样的反对，黄继武当然不会接受。所以他每次过去之前，姑婆总是眼珠一瞪，总是低声喝斥不许去的时候，他总是要问一个为嗲？在得不到合理答复的情况下，他总是会不管不顾、毅然决然地去履行他小男子汉的责任和担当。
　　只要是黄继武认准了的事情，不，毋宁说，只要他认为是对的，是正确的，是跟学雷锋做好人好事相关的事情，无论有多么大的艰难险阻，甚至哪怕会付出意想不到的代价，他都会坚定不移地一做到底。
　　在陪伴他细八八这件事情上面，他就是坚持这么做的。
　　那天，与往常一样，吃过饭，洗漱好，黄继武正要出门，姑婆一下子将他拦住，然后一如既往地低声喝道：“不许去！”
　　黄继武一如既往地要问一个为什么。
　　姑婆板起面孔低声断喝：“我说不许去就是不许去！哪来嘎许多（这么多）为嗲？你今晚敢跨出这个家门，就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黄继武脖子一仰：“你要是不说出一个为嗲，我就一定要去。”
　　姑婆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哼冷笑：“我看今朝你敢动一动脚步？！”
　　说这话的时候，姑婆手上已经拿起了一根棍子。
　　面对棍棒的威胁，黄继武毫不示弱：“我已经说过无数遍了，现在我再说一遍，你要是不说出一个为嗲道理来，我就一定要去。”
　　姑婆的棍子即将落到黄继武身上的时候，爷爷见此情形，连忙冲上来，一把夺下了姑婆手中的棍子。
　　爷爷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姑婆就气咻咻地低声喝问：“你今朝又想多管闲事了是覅是？”
　　爷爷苦笑道：“何必呢，再怎么说，终归一笔写不出两个‘黄’字来。再者说，你这一棍子下去，达（他）这一哭，弄得跟出把戏似的，无论叫东隔壁的德茹听见，还是叫西隔壁的邻居听见，都很难为情的，你说是伐？”
　　爷爷的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姑婆虽然怒气未消，但也无可奈何，黄继武乘机开门走了出去。几步来到隔壁细八八家，却见大门紧闭，于是伸手用力去推，却怎么也推不开，可见里面已经插上门栓。平常这时候，她家的大门都是虚掩着的，今天怎么栓上门栓了？细八八是不是已经听见他们的争执，以为他今晚不会过来陪她了？他们争执的声音那么小，她怎么可能听见？
　　无论如何，先敲门再说。
　　这么想过，黄继武就一边敲门，一边喊细八八开门。
　　黄继武是怀着满心焦虑等待细八八来给他开门的。等到她终于开了门的时候，他却发现她的脸上是带着微笑的，不由立刻打消了心中的顾虑。那时候，他的想法非常简单，他觉得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细八八更可怜的人了。所以，那时候他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宁可自己挨打受骂受委屈，也绝不能让他的细八八再受半点委屈，他希望自己能够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来保护她，这绝对不是一句空话，就像“学雷锋见行动”一样，这是要学以致用，这是要用实际行动来检验来证明的。
　　另外，黄继武从小没有娘，他的细八八虽然只比他大十来岁，但他对她的那份感情，已经远远超过姑侄，换句话说，他对他细八八的那份感情或者说亲近和牵挂，几乎就是一个儿子对一个母亲应该拥有的那份情怀了。
　　姑侄俩人来到后面的房间之后，黄继武照例向他的细八八汇报了他今天的学习情况。因为毕竟还是孩子，虽然他竭力想在他细八八面前表现男子汉气概，但刚才出门被阻拦、甚至被棍子所威胁的阴影，毕竟需要一个消化过程，能够掩饰——毋宁说，能够在细八八面前镇定自若，不露声色，已经相当不容易了。所以向细八八汇报完学习情况之后，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了。
　　倒是平常话语不多的细八八，这时候却一反常态地给他讲起故事来，而且还一个接着一个。黄继武喜欢他细八八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说话永远都是曼声细语，慢条斯理，仿佛春风拂面，更仿佛垂柳依依，让人听起来无比曼妙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