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从此六宫少颜色

　　李师师目见心仪的侠士燕青，因不忍心连累李姥娘行院全家，更不愿因自己的私情，使梁山招安再以失败告终，而毅然决然离她而去，却让她凄凉的情感世界，遭受了再一次沉重打击。
　　李师师伤痛欲绝。秋菊过来，又陪她伤心落泪苦劝半日，到后来，却也只得连连叹怨宿命太苦作罢。
　　
　　苦日难过，怨夜太长。忧戚煎熬之中，再见天明之时，却已是翌日一早，也即是李师师要入皇宫之时。事已至此，万般无奈之中，李师师也只得起床盥洗装扮。她还未来得及梳洗打扮，外面已是花炮齐鸣鼓乐喧天。那秋菊便也急急走来报说：“师师姐，万岁爷的仪仗鸾舆已至门前，来迎接姐姐入宫了。”
　　秋菊话未说完，院内众姊妹已然纷纷走入房来，贺喜已毕，却又匆匆走出门外聚看仪仗热闹。
　　那李月香听见外面动静，心里也说不清道不明是一种怎样滋味，却也不得不勉强随众人出来观望喧噪。这一看，却惊得她大张了嘴巴，好半天也都合不拢去。
　　却原来，那徽宗皇上赵佶，为了向李师师表示宠幸之情，同时，也向谏阻他微服私行镇安坊的谏官示威，他竟然摆了半副銮驾迎接李师师入宫。仪仗队伍，从镇安坊行院门口，直到金钱巷底，还一眼望不到尽头。消息传遍整个汴京上下，看热闹的民众，如潮水般涌入金钱巷镇安坊。但只见伞盖如云，锦旗翻飞，金光曜日，满街满巷色彩缤纷。如此奢华豪壮气派声势，那李月香自出世以来，却又何曾见过？难怪她便要如此惊愕不已。
　　街巷两旁看热闹的民众，将道路簇拥的水泄不通，銮舆无法顺利通过。足足半个时辰之后，李师师刚刚梳妆完毕，却有四名宫娥走进院来，前面两名宫女手捧的朱漆盘中，一顶双凤紫金冠，一袭云霞明月帔；后面的两名宫女，手捧镂金雕花妆盒。她们走入房中，一齐向师师跪下：“恭请明妃娘娘更衣理妆。”
　　李师师在镇安坊，虽然多与朝中名流之士交往，但她并不识晓那皇家礼仪，就不敢随意开口，但怕小有失态，给那宫娥轻视耻笑，传说出去，被那六宫鬓妃成为笑柄。李师师便徐徐站起身来，四名宫女也随着起立，把手中的朱漆盘与妆盒放在桌上。
　　李师师本已理好了妆扮，那两名身后的宫娥，却丝毫不管这些，自顾打开妆盒，取了粉盂脂盘，犀梳玉篦，还有黛笔唇膏，一个为她轻施粉面，巧点唇红，描画娥眉；另一个又为她重整云鬟，再梳高髻。这时又走近两名宫娥，各持一把彩绘双凤拱月的长柄团扇，跪拜之后，便起身把两柄白团扇交叉驾于李师师脑后。
　　李师师，知道这些都是皇家仪仗规模，态度也愈发的矜持和庄严。经过这一番精心打扮，让本来美若天仙的李师师，更显得容光溢采夺目，艶丽惊人。
　　理妆已过，两名宫娥正待要给她加冠霞帔，李师师却轻轻摆手示意阻止，缓缓转过身来，对了那桌上的凤冠霞帔珊然下拜，谢过诰封恩典之后，这才站起身来，端然静立不动，听凭两名宫娥，为她加冠更衣霞帔。
　　李师师的这一番举动，却把数名宫娥都惊住。她们无论如何也不曾料想，一个青楼妓女出身，地位低微的烟花下贱之人，竟能如此识得皇家大体礼仪，都不觉为之动容，暗暗称奇，心中哪里还敢有半点不敬之意？
　　这时，一个宫娥抖开日月云霞帔，为李师师披在身上。另一个宫娥手捧双凤紫金冠，給李师师加在头顶之上，并在两鬓贴上金钿。装扮冠戴之后的李师师，更显得端庄凝重，雍容华贵，俨然是贵妃之尊。
　　众艺妓观仪仗回来，簇拥在师师房外，一起看宫娥为她妆扮更衣。她们禁不住便啧啧称羡，却又暗自叹伤自家身世，还不知何日才能从良，何时才能等到如师师一般的良遇福分？
　　迎接入宫的仪注全部完毕，扶持的四名宫娥，便齐齐向师师跪下，尊称“奉请明妃娘娘登舆”，然后便恭恭敬敬立起身来，缓缓有序地退了出去。
　　李师师略略沉静一下，听见外面花炮齐鸣，炫乐悠扬之声又起，这才慢慢起身缓步走出香房。那两名执扇宫娥紧随其后，小丫头秋菊，还有行院的众多姊妹，几乎全部都跟了出来。
　　那夹在人丛中的姥娘李月香，身不由己，慌张往外探头一望，一时之间，却被李师师身上绚丽锦绣与亮闪服饰，炫耀的眼花缭乱，恍如隔世一般，但觉两腿发软，身子一矮，便慌忙躲入观看人丛。
　　李师师在两名宫娥的搀扶之下，慢慢登上銮舆。迎接的队伍仍像来时一样，御林军骑头前开道。紧随其后，是各色欢嚣齐奏的乐队，黄罗伞盖，五色旗幡的全副仪仗。一队手持金瓜玉斧武士过后，又是一队手持七彩宫灯的宫娥，然后是一队队高头大马的材官武官，再后面是二十名宫娥，雁行排列銮舆左右。
　　李师师端坐銮舆中，眼观鼻，鼻问心，目不斜视。銮舆由八名御夫抬扛，左右与后面，都有锦帏遮蔽。路两旁的老百姓，都想一睹这位艳名天下的李明妃的光彩，却也只能看见她的一个侧影。但是觉得她那艳丽华贵荣光，确为人世间所罕有。不由得议论纷纷，都说想不到那风尘青楼之中，竟有如此富丽风采人物，怪不得会被当今天子垂青。你再看她，端庄稳重，仪态万方，确有皇后娘娘的风范！
　　納妃入宫的队伍，就像一条长龙缓缓前行，渐渐远离了大街长市，慢慢进入紫禁城中。御林军，禁卫武士，仪仗，乐队，还有武官材官，全都停止前进，纷纷解散。只有小内太监与宫娥，依旧分行逐队，引导銮舆向宫中进发。
　　直到此时，銮舆中的李师师，才长长松出了一口气，不再矜持刚才路上的端严态度，随意向两旁举目观望起来。但只见画阁锦楼崇立，玉阶瑶台，飞檐斗拱，琉璃金瓦，耀眼夺目，亭台楼榭，奇山异石巧夺天工，更有说不尽的皇家荣华富丽气派。李师师看在这里，却忍不住的暗暗叹息：“却不知需要多少的民脂民膏，才换来这赵家宗室的奢华奉养？”
　　銮舆继续缓缓迤逦前行，路经一座宫殿，却见那匾额上是“坤宁宫”三个瘦金字体，正是徽宗皇上的御笔所书。李师师读过不少史书，知道干为天，坤为地，地得一以宁，坤用来象征皇后之意。看到这里，不觉便肃然起敬。銮舆往前，又走过不是太远，却忽然停了下来。銮舆两旁的宫婢，一起跪下口称：“启禀娘娘，娘娘居住宫门已到。”
　　李师师正待走下銮舆，却只见玉阶道路两旁，却簇拥了百余名宫娥前来跪拜迎接。李师师心里暗道，这么多的宫女，却又如何能使用得到？李师师走出銮舆，缓步向前，微抬素手，刚说了声，“免礼，平身。”那百余名宫娥，却马上站起身来，簇拥面前，对她争相观看起来。却只见那李明妃：
　　头戴凤冠，身穿霞帔，风姿绰约，仙姿逸韵情态。眼似秋水横，眉若远山黛。桃花粉脸，嫩玉肌肤。两行碎玉皓齿，一点朱唇樱桃。体如弱柳，肤若凝脂。玉指尖尖，金莲窄小。若非月中嫦娥离宫阙，定是洛神之女降凡间。
　　争睹李师师容颜的众宫娥，一时之间，都被她那惊世骇俗艳丽光采，逼仄的眼花缭乱，目眩神迷。她们呆愣了好半天，方才三三两两交头接耳之后，一哄而散去了。
　　李师师这时方始明白，原来她们不是自己宫内的婢女，而是别宫院派来窥探自己的，不免好气又好笑，就不再去理会，转身步上宫门台阶。抬头看时，宫门的匾额之上，却是“明华宫”三个镀银大字，也是徽宗御笔亲书。李师师还在那里静看之时，簇拥在她身旁的一名宫女，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连忙奏道：“启禀娘娘，这里原是‘瑶华宫’，因娘娘入宫，三天前，万岁爷才改了这名字。”
　　李师师听了暗道：“原来如此。大概因为徽宗封自己做明妃，所以才改为‘明华宫’。看来这位风流天子，对自己倒是多情的很呀！但他这样集宫中宠爱于自己一身，却又让那六宫粉黛作何念想？从来都是入宫见妒，宫斗险恶，自己今日才刚刚入宫，便遭这许多宫娥派来窥探。那入宫后的日子到底如何，还很难料想呢？唉，却也只能小心谨慎行事。”
　　这样想过，不免平添几分忧心，缓步向宫内走去。却只见宫殿居中设着宝座，座上铺着龙凤锦帔，芙蓉绣褥，座后屏风之上绘着孔雀开屏图画。那时李师师移步登上殿阶，心里顿生无限感慨，想不到自己从小孤苦伶仃，寄养在佛寺里做师姑，后又被李姥娘收养，沦为青楼烟花下贱艺妓，居然也会有今天，独居明华宫银銮宝殿，成为人人慕羡的贵妃娘娘，欣享这人世间的荣华富贵。世事无常，这人生遭际，真是谁都讲说不定。然而，以当前的国运朝势来看，谁又能够直切断定，自己就永远便是这里的主人，而非那昙花一现？
　　事已至此，李师师就不敢再去多想。直到这时，她才忽然想起了贴身的丫头秋菊，便回问随身的宫婢：“我那贴身丫环秋菊呢？”
　　秋菊听见李师师的呼唤，赶紧从后面转出身来。她刚想开口叫一声“师师姐姐”，马上却又感觉这样甚是不妥，此时的师师姐，毕竟已然身在皇宫，对她理应尊称“娘娘”才是。便慌忙改口道：“回禀娘娘，秋菊不敢擅自远离，刚才，只跟在你身后了呢。”
　　李师师听了秋菊这一声极不习惯的呼叫，心里未免哑然失笑，当着众宫婢之面，却又不便随意失态，便招了秋菊近前，回头又给众宫女介绍说：“她叫秋菊。是我先前贴身的丫环。今年一十五岁，已随我身边也有两年多了。我们在一起时，情同手足姐妹。她年纪尚小，随我入宫，也不懂得宫中规矩，还请你们对她多些照顾，好好教导。”
　　秋菊听李师师如此一说，她便连忙过来与众宫婢见礼，口中还不住地称呼她们作“姐姐”，异常甚是亲热。
　　众宫婢一时却都愣怔在那里，她们初见这位明妃娘娘，便都被她端庄艳丽的贵人气派与风范所折服，个个心里战战兢兢忐忑不安，唯恐言行之中稍有失误，便要受到宫规刑罚。她们想不到，这位不苟言笑的李明妃，竟是如此的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还让她自己贴身的丫鬟与众人见礼，并谦词让大家来教导她，实在是难能可贵。那小丫头秋菊，又甚是口甜和惹人喜欢。直到这时，众宫婢们方才松出一口长气。同时，也让她们从这件小事上，一下便自内心喜欢上，这位新入宫的李明妃娘娘。
　　接着，李师师又根据宫中的规矩，依次查看了尚衣局与尚宝局供奉的折子，还有户部支拨的宫中费用账簿。暗想，这么多的四季衣物，金银珍珠玛瑙，自己一时却又如何能用的了？便也不再开箱查验，全都让人把箱笼宝盒等送进后面。过后许久，尚食局的太监，才将午膳送到。看见这么多的异珍美味，李师师这时却是少有半些胃口，稍稍用过之后，她忽然就想起一件事来，自己今日初入皇宫，是否应该马上去拜见皇后娘娘，去给她行个初见大礼呢？正这样想时，却忽见外面走进一个手执拂尘的太监，向她躬身稽首至地，然后起身朗声说道：“奉皇后娘娘懿旨，宣李明妃进宫见驾。”
　　李师师慌忙离座，跪地接旨。立起身来，心里暗想，自己正要给皇后娘娘去行见面之礼，不想，娘娘却宣召觐见了，却还不知凶吉如何呢？这样想着，却也跟在太监身后，向坤宁宫一路走去。
　　
　　李师师此番进宫，坐席未暖，为什么郑皇后却突然宣召她来进见呢？
　　原来，刚才那些窥探了李师师容颜的宫娥，都被李师师惊艳的姿容光彩所震慑，她们回去之后，便把李师师艳丽美貌，夸说描述的直如天宫仙女一般，六宫之中，顿时嫉妒酸意四起，其中最是能够兴风作浪的人物，便是那位刘安妃。
　　刘安妃本是酒保之女，因其姿色出众，被选入宫，侍奉哲宗刘皇后。后因个性过强得罪刘皇后，被放逐出宫。后来徽宗宠爱的刘王妃因病去世，她才又被宦贼杨戬看见，在徽宗面前称赞她的美丽容貌，又被重新召入宫中，受到新伤爱妃徽宗宠爱，再后来便被加封为贵妃。刘安妃出身微贱，个性张扬乖戾，心胸狭窄，她仗着宋徽宗对她的宠爱，便开始报复当初的冤家，打击异己和不敬之人，她最先将一个叫何诉的太监陷害杀戮，接着又对刘皇后进行疯狂报复，她抓住刘皇后接受贿赂卖官鬻爵，和她寡居不耐寂寞丑事，四处大肆宣扬，竟将刘皇后逼迫得白绫自缢而亡。
　　后来的数年中，刘安妃便为徽宗生下三个皇子和一名公主。她的姿容颜貌，却在徽宗心里早已风光不再。她便利用徽宗迷信道教的机缘，暗地里勾结道士林灵素，教他进宫来宣扬自己。林灵素马上便借机向徽宗装模作样说，“遍观宫中鬓妃，唯有刘贵妃骨相清奇，乃九华玉真安妃下世，陛下为长生帝君，故而上天遣她来侍奉陛下。”
　　宋徽宗素来对林灵素奉若神灵，听了此言，立刻便加封刘贵妃为安妃。从此宫中上下，无不对这位刘安妃另眼相看，敬让三分。今日早午时候，忽有宫娥来报那新来李明妃的仙姿容貌，止不住让刘安妃妒意发作，无边嫉恼横生。她便连忙跑来坤宁宫进见郑皇后，把徽宗微服私行镇安坊，还修通栈道，夜寻名妓李师师作乐，不顾谏官劝阻，封李师师为明妃，今天竟用半副銮驾，将李师师接入宫中之事详述一遍。最后，她又谗言说：“这李师师，原是倚楼卖笑的娼妓出身，她这般送来迎往的烟花下贱之人，竟迷惑住皇上，封她为明妃。从来说‘国将亡，必有妖孽’。皇上迷恋女色，宠爱这骚狐狸精，恐怕乱宫殃国之时，已为时不远了！还望皇后娘娘切勿再做迟疑，马上将这狐妖逐出宫门，以免玷污皇宫圣地！”
　　郑皇后毕竟是在向太后身边历练多年，她又知书达理，性喜观书，素以百依百顺，毫无妒意著称，自从徽宗原配王皇后去世，册立她为皇后以来，更显出宫中皇后的威仪与风范。她听了刘安妃的这一大篇言语，虽也知道她这是嫉妒泛酸之故，但她也觉得徽宗所做之事，未免有失君王体统。可是，郑皇后向来又对刘安妃的为人处事，早有耳闻。另外，关于徽宗微服私行会见李师师的事情，她也不是没有劝谏过皇上，但那名妓李师师，除了姿色而外，她到底还有何异人之处，竟让皇上如此迷恋，册封为明妃，并接入宫来？事情肯定没有刘安妃所说那般简单，还是先召李师师来，过问清楚再做计较。想在这里，郑皇后便平静一下自己的语气，说：“我还真是不知道，竟有此事！好吧，你先回去，待我把那李明妃召来，再做仔细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