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宫廷惊变(一、二)
作品名称:风簾翠幕柳耆卿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20-06-11 15:02:23 字数:5853
一
乾兴元年的正月十六日,正是元宵节最热闹的一天,因为按照惯例,这一天的夜晚,皇上要携带后宫嫔妃、百官登上城楼观灯,以示与民同乐、共享太平。
夜晚降临,灯山火海将整个汴京城照的锃明透亮,恍如白昼。特别是正阳楼(笔者注:正阳楼到四帝仁宗时改名宣德楼)外的天街广场和东华门外的马行街一带,灯火更盛,更加辉煌灿烂。
城内的一半市民都涌到这两个地方观灯,人群里还夹杂着无数的慕名前來观灯的外地人。到处是人挨人人挤人,万头攒动,热热闹闹、乱乱哄哄。
正阳楼和东华门城楼上彩灯辉映,人影幢幢。下面无数的人仰着脖子睁大眼睛望向城楼,不知皇上会不会驾临,也不知道皇上会到哪里观灯。
猛然,东华门前的人群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阵阵欢呼声,原来是皇上带着皇后、嫔妃和百官登上了东华门城楼,皇上还向下面的百姓缓缓的挥着手。
热闹稍停后,人群中开始传出窃窃私语,大致的意思是:不是说皇上病的已经不行了吗?看现在这样子好像身体还不错呀,我们今天可有眼福了。不会是皇上的替身吧?那我们就空欢喜一场了。
一个声音压下了众人的低语,“别胡乱猜疑了,城楼上面的那个皇帝肯定是假的,其实皇上已经在两天前驾崩了。为了不影响老百姓过完这个年,要等到元宵节过了再宣布这一消息。”一个汉子信誓旦旦的说着,仿佛这千万人中就数他能。
有那胆小怕事的人赶紧劝阻道:“好好观灯,别说那些着三不着俩的屁话。”
这个人并不甘示弱,“关你什么屁事,我想说什么还轮不到你管,你……。”
“啪”,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搧在他的脸上,连着下面还要说的话连着嘴里的血水一起咽到肚子里。
人群中两个衣着普通百姓服装的人一左一右夹住他,怒喝道:“大胆刁民,胆敢造谣皇上驾崩,简直是大逆不道、无法无天。你恐怕是死罪难免,走吧,到开封府大堂上再去辩你的理吧。”
那个人吓的干嚎着,无助的看着周围的人,盼望着有人出面解劝,被几个衙役连拖带架的拖出人群。
这个在灯节夜晚胡言乱语的倒霉蛋,再也没想到在这万人拥挤的场合下,信口开河的胡吹还会被官人听到。这些话放在平时,即便与街坊邻居,甚至家人一起闲话也不敢乱说的。本想着在今晚这样混乱的地方说些不着边的话算不了什么,谁知却惹上了塌天大祸。此时除了一味哀求,再没法子可想。
周围的人乱哄哄的,有的看见有的没看见,看见的或听见几句的人又添油加醋的向问话的人一阵白话,使原本混乱的场面更加混乱,甚至连干什么来的都忘了。
恰在此时,自城楼上飘下几只纸鹤,人们哄抢着向纸鹤将要落下的方向涌去,转瞬之间,刚才的事就像从没发生一样。
那么刚才这段插曲是不是一些市民的胡说八道、主观臆造呢?其实也不尽然,皇帝不豫,不能理政等等传言充斥着宫廷内外。对于朝内高官来说,不管宫外的传言多么离谱,他们听了也只是一笑置之,见怪不怪。
但是老百姓可就不是这么淡定了,京城里早就沸沸扬扬的传播着皇帝的病情,皇帝病了这么久,再怎么掩盖也掩盖不住,这早已不是个秘密。人们也早有思想准备,甚至有些人还盼着皇上早日归天,免得更多的侵吞国库去干那些荒唐事,坑害百姓。
对于正月十六晚间发生的事,第二天便传遍汴京城,居然多数市民对那个乱说话的汉子寄予同情。人们就这个话题窃窃私语,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
还有的煞有介事的说,新皇帝准备几天后就要登基了,那就是太祖皇帝的亲孙子,也有的说新皇帝是现任皇帝的亲弟弟,一时间谣言四起。
无风不起浪,大宋朝早就有“兄终弟及”的传说嘛。只是太宗皇帝不仗义,他没有将皇位传给他的兄弟,而是将皇位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即当今皇帝赵恒。而这个赵恒皇帝要回到祖训,要替他的父亲太宗皇帝还全天下人一个公道。
那么当今皇帝的病体到底如何,百姓们的猜测有什么根据吗?登上东华门观灯的确实是皇帝本人,要说皇上死了,的确是大逆不道、罪不可恕。
可真实情况是,皇上确实离死也不远了,那么说这么冷的天,皇上还登上城楼观灯,那是为什么?那真是皇上本人吗?真的是当今圣上,大宋第三位皇帝赵恒,死后庙号为“真宗”的那个皇帝。
他这是强撑病体来观灯,以示与民同乐,并希图借此冲走身上的病,就此康复。
可是这个愿望能实现吗?
翰林侍讲学士孙奭听到社会上的这类流言一点儿也不吃惊,这样的流言早就传入他的耳中,他听到想到的远比这些多的多,谣言在他这里早已是不攻自破。
他听到的是,皇上已离驾崩不远,太子年幼而且懦弱,不堪承担大任。而刘皇后出身低微,本来就不应该母仪天下,再要垂帘听政,国家岂不被搞得一塌糊涂。因此,为国家大计,为天下苍生,应该恢复“兄终弟及”制度。赵恒的确有几个弟弟,其中呼声最高的是太宗皇帝的第八个儿子,也就是皇帝赵恒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赵元俨。
赵元俨此时是泾王,人长的帅气,品德又好,深得朝野好评,其威望、人品都是旁人莫及。只是这个赵元俨听到传言后,吓的躲在家中再不露面,关门闭户,拒不见客。传言不久就平淡了,看来明哲保身,谣言止于智者就是这么个道理。
至于说太子懦弱,做老师的孙奭并不以为然,说太子年幼是事实,说懦弱是别有用心。他知道这位太子表面懦弱,内里却有一定之规,而且聪颖过人,行事一板一眼、可圈可点。不用太过担心,那是真正的龙子龙孙,啍,谁想扳倒姓赵的大宋江山,恐怕是异想天开。
那么即便真的“兄终弟及”,天下仍然是赵家的天下,孙奭头脑里怎么会联想到“扳倒”一词?这就看出这位老臣深谋远虑、远见卓识的胆识了。
他担心的不是这个“兄终弟及”的传闻,在他看来这个传闻非常可笑,兄终弟及本就是历史留下的悬案,是个极其忌讳的话题,市民中传言这个,无非是个别人危言耸听,博几声掌声而已。既然已经被太宗皇帝自己打破了这个所谓的约定,将皇位传给了他的儿子赵恒,就不会再回到老路上去。否则,当今皇上真有回到“兄终弟及”老路上去的想法,也就不会早早的就立了太子。
真正令孙奭担忧的是刘皇后这个人,确如流言所传,这样一个低贱出身的女子掌了大权,她的眼界、胸怀、谋略能治理好一个国家吗?拿那天那件事来说,她让太监传语几位重臣,说官家三、五日就好。那是皇上心里想的吗?是皇上真心要说的话吗?那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是不是她编的呢?真要是这样,皇上到了那一天,遗诏真假谁能辨得清!
而且她现在已经大权在握,没有了兄终弟及这道绊脚石,太子尚未成年,谁能阻挡她极有可能将赵宋江山带向深渊的脚步?
孙奭最忧心的是在宫廷之内,特别是在后宫,那里才孕育着极大的变数。
二
皇城的东南角有一片独立的建筑群,规模虽然不大,但是结构紧凑,布局完整,树木花草精致多样,环境优雅,东宫太子赵祯就住在这里。其中有一座小殿名为资善堂,那是赵祯读书的地方。
太子每天除了学习就是学习,整日正襟危坐,不苟言笑,除了两个陪他读书的皇室子弟,也没有人和他玩耍。比起皇城外面街巷里那些成群结队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唱歌跳舞的顽童,明显是天上地下两个世界,判若云泥。真不知道是你应该羡慕我,还是我羡慕你。外面的人无法理解他的苦闷孤寂和危机四伏。他也不能得知宫外市民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夜操劳的艰难和辛酸。
今日侍讲的两位讲师,一个叫孙奭(奭:音士,盛大的样子),一个叫冯元,都是当世大儒,孙奭还是冯元的老师。孙奭,学问淹贯,博通书传。他为人持重敢言,不满皇帝赵恒搞“迎天书”、“东封泰山、西祀汾阴”的闹剧,竟敢当面讽谏皇上。后来,皇上不单没有怪罪于他,反而赞赏他的忠直,专门请他来给皇子赵祯授课。冯元,长于五经。
讲经间歇,太子起身到庭院闲步,两位老师在屋内闲谈。孙奭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让本来低头品茶的冯元吃惊的抬起头来,孙奭像是对他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道:“看太子整日无忧无虑的样子,真让我有些担心呀。皇上身体欠安已经这么久了,不知太子有没有做些准备。”
冯元略一打楞,就明白了孙奭担忧的是什么事情,他们这些宦海中人,察言观色、观风使舵是他们的看家本领,没有必要一件事一件事的讲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消一句话、一个眼神、一种语气,便能猜到对方想说什么想做什么。
冯元将茶杯一放,又低下头去,眼光仍停留在茶杯上,轻声道:“一旦……”,他停顿了一下,“太子继承大统是顺理成章之事,皇上只有这一个儿子,而且又已立为太子几年了,没有迹象显示到关键时刻会节外生枝啊。”
“那就好,那就好,但愿如此,但愿如此。可是,可是……”,可是什么,孙奭却再没有讲下去,他把要说的话硬生生的咽回到肚子里。
太子在园中散步,两个陪读的皇家少年子弟无聊的跟在后面。今天的太子兴致很高,左顾右盼,忽而驻足忽而沉思,连陪读少年都感觉到太子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太子忽然得诗几句,一改往日的严肃面容兴冲冲的赶紧返回屋内,伏案写下名为《佛雅赞》的诗一首:
三皇掩质皆归土,五旁潜形已化尘。
夫子域中夸是圣,老君世上亦言真。
埋躯只见空遗冢,何处将身示后人。
唯有吾师金骨在,曾经百炼色长新。
写毕,他将诗篇递与一旁掩卷沉思的孙奭,笑着道:“请先生斧正。”
孙奭从桌案上摊开的书卷上抬起头来,对太子的举动似乎有些吃惊。在他的印象里,好像还没见过太子这么有兴致,这位太子虽然年仅十三岁,但却少年老成,从来不苟言笑,什么时候都是谨言慎行,甚至东宫宴会上优伶作戏,都不见太子看上一眼。有一天向皇上提到此事,皇上笑道:“太子就是那样性格,平日在大内时,他也从来不随便说笑。”
孙奭站起身接过诗稿,耳边听太子问道:“这诗还值得一读吗?”他赶紧应道:“诗写的很好。不知殿下何以想起写这样一首诗?”
太子道:“前两日登开宝寺塔,刚才散步忽然有感而发。”
“哦,原来是这样。”
见老师仍在低头沉思,太子又问:“那么,这样的诗放在唐代,能入流否?”
“这个却不好说。唐朝诗人荟萃,留下的诗不下几万首,但人们耳熟能详的诗人也就几十上百个,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诗也就两三千首而已。”
孙奭略一停顿又道:“其最鼎盛的时期在中唐李杜时代,到了晚唐诗就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再说我朝,朝野上下能作诗的也还不少,但未见有哪个人能望唐人之项背,难以突破呀。倘没有通天彻地的本领,这诗么不作也罢。”
太子问道:“那么词呢?我前几日偶然见到几首南唐后主李煜的词,写的太好了,完全可以媲美唐诗中的上品。现在我朝填词的人越来越多了,虽然自唐末五代就有了词,只是到了现在,词这种文学体裁似乎才在形式上比较完备和普遍了。以先生看,这种文学形式值不值得提倡?有朝一日能否将唐诗宋词相提并论?”
孙奭吃惊的看着太子,他没想到少年的太子能提出这样的问题,“殿下想的果真深远,非老臣所及,臣从未想过此事。‘唐诗宋词’?将宋词提到与唐诗一样的高度,想想就令人兴奋,再者‘宋词’之说甚妙,打上了我大宋王朝的印记。殿下年纪轻轻就能这样高屋建瓴的想问题,真乃国之大幸也。殿下既然想到了这许多,有这样好的想法,今后不妨多留意探索这方面的事情。只是现在还见不到端倪,还是等殿下登上大宝之位后再考虑吧。”
孙奭话说到这儿,忽然感到话说的不妥,这可不应该是从饱学洪儒的他的嘴里说出来的,这要传到皇上耳朵里那还得了,更何况病中的皇上已危在旦夕,连忙改口道:“还是等殿下成年以后再考虑吧。另外说句不该说的话,李煜乃是亡国之君,他的那些词意境消沉,抒发的是亡国之音,殿下还是不要看那些东西了。当下最要紧的是掌握五经要义,这才是治国之本,为君之道。”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这两天没见殿下写字画画了,殿下的飞白书体已经很见功力了,画的马也很有特点。”很显然他是想转换话题,不欲就此再谈下去。
孙奭刚才脑子中忽然冒出那样一个怪念头,并不是空穴来风。这位老臣对朝中动荡不安的时局看得非常清楚,朝堂上权臣之间、大臣与后宫之间在权力的争夺上已是水火不容、剑拔弩张。他对李煜之死的前因后果非常清楚,听太子说在读李煜的词,这让他大吃一惊,在这非常时期,千万不能有任何差错被人抓住把柄。
朝臣中的斗争主要是前宰相寇准、李迪和现任宰相丁谓两派;大臣与内宫的争斗集中于寇准与皇后之间。
皇帝因中风久卧床榻,许多条陈奏章都由皇后协助处理,宰执到病榻前与皇帝的谈话,一点儿也躲不过就在帷帘后面的刘皇后的耳朵。前不久,寇准、李迪最终因事机不密失败,被贬出京,丁谓、皇后取得了胜利。
但是孙奭心里明白这只是表面结果,皇帝心中仍然依赖着这两位老臣,最近已几次流露出要召回寇准、李迪的意思。
但是令他分外担忧的是寇准与刘皇后的争权夺利中牵涉到太子,一旦皇帝龙驭归天,已经手握大权的皇后对太子能否顺理成章的登基坐殿就构成严重的威胁。
更令他忧心的是皇帝的驾崩应该就是一两日间的事,而年少的太子却丝毫没有接过大宝的思想准备,一味的吟诗作画,没有一点儿忧患意识。
学生表面上无忧无虑,做为老师的他心里可不轻松。孙奭想着这些事,心里越来越不踏实,试探着问:“太子今早见到皇上了吗?”
“见了,父皇身体有些好转,见到我还想挣起身子说话,也许今年能彻底康复呢。”孙奭听了太子的话,暗暗舒了一口气。
这时候一直在旁认真听二人谈话的冯元却插话道:“殿下所言真是高瞻远瞩,不过若想实现这个理想,可谓任重道远。以今观之,虽然朝野上下不少人喜爱填词,但多数人只是偶一为之,认为词只是雕虫小技,拿不到台面,只是在茶余饭后,私下集会时所为,不能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词在民间受欢迎的程度好像还更甚一些。词的发端已逾百年,虽然也不乏知名者,如南唐李煜父子、冯延巳等,再往上还有晚唐的温庭筠、韦庄,甚至白居易、李白、张志和皆有佳作,但总体上不成气候,不可能与唐诗相颉颃。”
太子望着一脸严肃的孙奭,转而对冯元道:“不提李煜了,单就词这一体裁来说,有没有发展前途?”
冯元沉吟一下,婉转的道:“当今仍有许多人看不上词和词体,认为不如律诗严谨庄重,它的描述范围也相当窄,意境不宽,恐难有大的发展。再说到唱诵,古乐庄重典雅,并不是当下词的那种唱法,二者不能混淆,现今流行的词调简直是靡靡之音,乱人心魄。”
冯元看了一眼太子,又把话拉回来:“唐诗宋词相提并论,这一提法真让人振聋发聩,耳目一新,想一想那该是多么美妙的前景啊,遗憾的是现在还看不到一丝曙光呀。”
太子余兴未尽,还待进一步探索发展宋词的可能性和宋词的光明前景。
“嗡——嗡——嗡——”,猛然从皇城西北部延庆宫方向传来刺耳、瘆人的钟声,钟声急促、阴森、空洞,传到耳内格外不适,令人毛骨悚然。
讲师们慌忙起身跑到院子里,面露惊慌的望向西面的宫墙,太子赵祯也紧忙跟了出去。
似乎是被钟声惊起,一群群的乌鸦咶噪着掠过头顶,原本温暖的和风忽然变得刺骨寒冷。
两位大臣心下明白出了什么大事,但却不能预料事情的发展走向,眼里都现出迷茫之色。
太子赵祯脸色煞白,心咚咚的狂跳不已。
不一时,太监跌跌撞撞的跑来禀奏:皇上殡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