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情夺歌馆(五、六)
作品名称:风簾翠幕柳耆卿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20-06-09 02:06:32 字数:10811
五
马行街是皇城东华门外一条南北大街,这条街上药铺、医馆、伎馆特别多,最是热闹。
一家药铺门前台阶旁边有一小块空地,一个卖药人坐在一只小竹凳上正袖着手在卖药,面前的地上摊着一小堆一小堆的各种草药,身边放着一条布袋,敞着口,露出里面的药材。布袋旁边放着一捲纸,纸上还摊开着两张字画。药铺门前卖药就透着新鲜,这位卖药兼着卖字画更透着稀奇。
柳七闲步着经过药铺前,听见卖药人正在与一个人讲着价,声音忽高忽低,旁边围了几个人。柳七凑过去看,见一个蹲着的买药人摆弄着面前的一小堆药材,双方已谈好价格。
卖药人从旁边的那捲纸中抽出一张纸,那是一张小幅山水,卖药人将它递到买药人的手中,说道:“买我的药,送你幅画。”
买药人接在手里细细端详,面露喜色的问道:“这是给我的?还要加点儿钱不?”
“不用。”
“那你不就赔了?你的画挺有水平,有收藏价值,我就收下了。”买药人说着站起身来,丢下几个铜钱,药材也不要了,卷起画抬脚就走。
“且慢,拿着你的药走。”
“药不要了,就这幅画足够了。”买药人扭回头笑着道:“替你省着点儿,要不你就赔大发了。”
卖药人已经站起身来,劈手抓住买药人,“这画还给我,我这药不卖了。”
“为什么?我可是已经给了你钱了。”
“钱你拿回去,你问为什么?我告诉你,我是卖药的,买药送画是我的规矩。如今你不买药了,自然这画也不能送给你了。”
“那你就把药包上给我,我拿走就是了。”
“已经晚了,你既然不是真心买药的,我也不勉强你。我不能坏了自己的规矩。”
买药人还想说点儿什么,已被卖药人从手中夺走了画,只得悻悻的嘟囔着走了。
柳七看的有趣,“还真是个怪人,我也凑个热闹。”他挤到前面,蹲在摊开的药材前装作挑选药材,眼睛却在认真的看着那幅画。
柳七选中了一小堆药材,药材虽不是珍稀的,却是家庭中应该常备的。他见卖药人年龄大约在三十以里,面相看上去比自己显老一些,这是常年在外风餐露宿所致,但他心里清楚,卖药人的实际年龄应该比自己小个两三岁。他抬起头与卖药人商量,“既然送画,可不可以让我挑一张?”
卖药人见他提出这个要求,冲他一笑。在柳七眼中,这笑中也是带着一股傲气,一股玩世不恭的神态。
卖药人道:“按道理我是卖药的,这药就要允许客人随意挑选。这画是搭着送的,送不送,送什么,那得看我的心情。不过你既然提出这个要求,过去还没见别人提出过,我也不好扫了你兴,不过你要对我这画先说上两句。”卖药人边说边取过那捲纸打了开来,看来他是答应了这个买药人的请求。
柳七越发对这个卖药人产生了兴趣,他微笑着道:“我对书画称不上内行,虽然有兴趣,只是一知半解。我观你的山水画作,似乎是继承了李成衣钵,平远山水、雪景寒林尤似,笔墨灵动,淡墨用的很秀润,特别是李成山水技法中的‘卷云皴’用的很到位。看来仁兄学李成山水很下了一番功夫,几可乱真,没有个三年五载的苦功达不到这样出神入化的程度。”
他又挑出两幅画,指点着画面继续说道:“不过这两幅画有些变化,峰峦峭拔林木劲硬,别成一家体,像是受北方山水写生的影响,表明仁兄已开始思索尝试树立自己的画风。我这班门弄斧、一管之见,若是惹得仁兄不悦,在下这里先行赔罪。”卖药人一改嬉笑态度,听的很专注。
卖药人听柳七讲完,站起身来一躬扫地,真诚的道:“先生说的句句在理,承先生教。在下学李成,或者说仿李成,的确是下了苦功。近来到太行山区游历,颇有心得,笔下有了些变化,就这点儿变化,仁兄竟在仑促之间看出,真乃高人也!愿请教大名。”
柳七也站起身一抱拳,“在下柳七。”
卖药人惊愕的道:“莫非是当下红极一时的填词度曲的柳七兄?”
“正是在下,你也听到过?那我可真是臭名远扬啊。”
“失敬、失敬!市俗褒贬当不得真,仁兄真性情中人也。在下许道宁,长安人氏。”二人一见如故,商量着收拾药摊要去酒店长谈。
药铺斜对面是家伎馆,几个汉子正在门前指手画脚的议论着,似乎在商量着是进还是不进。
其中一个汉子看那卖药的许道宁不顺眼,走过来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药材,大声喝道:“你赶紧滚,这儿是你摆摊的地儿吗?死尸不离寸地,说你呐。”喊完又回到伎馆门前。
又有一个买药人没有谈拢走了,许道宁没有看他一眼,眼光却看向街对面一个似乎是头头的壮汉,他对柳七说道:“仁兄稍等片刻。”他从袖筒中取出一支蘸好墨的毛笔,想来是捂着怕冻了毛笔,便在膝盖上放着的白纸上涂涂抹抹起来。
一个十六七岁的乞丐假装看他作画,磨磨蹭蹭的来到卖药人身后,一只黑手偷偷的伸进卖药人放在一边的布袋里,抓出几支草药塞进腰里。
那边壮汉喊道:“阴沟蟹,你他娘的干什么呐,快过来。去这伎馆里给老子报个号,就说杨大爷要来消遣消遣。”
“来了来了,哎,爷,这小子在画你呐,画的还挺像。”听到老大在叫自己,脸、手黑糊糊、脏兮兮的乞丐连声应着,一边嘻笑着一边做着怪脸。他颠儿颠儿的跑了过去,捂着嘴笑个不停。
那个姓杨的壮汉骂道:“你个小免崽子,笑什么笑,竟敢拿爷开涮,找死呀!”
“不是,那小子画的太像了,也忒逗乐,连你脸上的刺青都画出来了。”
壮汉听了,走了过去,“是吗?过去看看,我来看看画的像不像。画的好,还让他在这儿摆摊。画的不像,给我揍他。”
姓杨的壮汉真是一条名符其实的汉子,肥胖高大,走路生风。他身上有几个特征最是扎眼,一是他的皮肤白晰赛过娘儿们,一身白肉与高大健硕的身躯搭配在一起怪怪的,让人看着浑身起鸡皮疙瘩;二是脸上的刺青,宋时罪犯、兵卒的脸颊上都被刺上一两行字,用墨涂黑,永远也洗不掉,有的罪犯两颊上都有刺字。可是谁也没见过姓杨的这个样子,白胖的大脸上横七竖八的刺着七八道刺青,还有涂改的痕迹,两颊两腮额头上都有,不知道他得罪了哪个官衙和皂隶,把气撒在他的颜面上。不过就凭这满脸刺青和高大身躯,在这汴京街头称霸一方不是难事。
壮汉横着膀子走了过来,扫了一眼纸上的画像,气的他哇呀怪叫:“他娘的,这画的是我吗?简直是个丑八怪。嗬,臭小子,你是什么人,敢拿爷开涮?”
手下的无赖们一齐呐喊:“就是呀,你老小子是哪儿冒出来的,敢上这儿摆摊,报名了吗?”
许道宁慢悠悠的道:“那你看像是不像?你不就是这副尊荣嘛,不像,干嘛你来自找。若是不像,你管我画的是什么猫呀狗的。”
“看来你是找打了,拐着弯的骂我。”
京城里有两种人最是惹不得,一种是京城恶少、纨绔子弟,他们依仗家中有财有势,欺男霸女,专一寻衅滋事。另一种是泼皮无赖,成群结伙,出手阴损狠辣。这两种人有时是各自霸占一方,互相不服不忿;有时又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柳七平素最看不惯这些倚多为胜、恃强凌弱的行径,他慢慢的站起身来,冲着那群人道:“他卖他的药,你们走你们的路,又没碍着你们什么事。”
“你他娘的一个穷酸书生,赶紧回家读书去,等你当了官再来管闲事。滚,别惹了我们杨大爷,东城这一片都归杨大爷管。再不走,连你一块揍。”
柳七恼怒这些人蛮不讲理,正要理论,却见那年青乞丐一双贼眼滴溜溜转着,手中握着一块砖头,悄悄绕到许道宁背后,扬手向许道宁后脑拍去,惊的他一声大叫:“小心后面!”
许道宁始终稳坐在竹凳上,半眯着眼看着柳七和他人讲理,好像事情的起因与他无干。这时突见柳七颜色一变,大喊着提醒自己,他本能的往前一跃,身子刚刚站起,右肩头上已重重的挨了一板砖,打的他一个趔趄。就是柳七的这一声大叫,让他躲过了头顶上的血光之灾。
遭了暗算的许道宁大怒,弯腰从脚下的药袋子底下摸出一把釆药的镢头,大吼着:“是哪个杂种背地里向老子下黑手?”话音未落,两臂已被窜上来的两个泼皮死死抓住,动弹不得。
一招得手的阴沟蟹得理不让人,又将手中的砖头狠狠地向许道宁肚腹拍去,嘴里还奸笑着:“卖药的,揍你的就是我。”
柳七见这乞丐如此心毒手辣,怒从心上起,此时许道宁正被两个无赖制住无法躲避,乞丐的砖头已经抡了起来。间不容发之际,柳七飞起一脚,正蹬在阴沟蟹的腰眼上,一脚将他踹飞。阴沟蟹跌落在地上,一连滚了好几个滚儿,挣扎几次才勉强爬了起来。
柳七这一脚用的正是平时健身练的太祖长拳中的一招侧踢,那姓杨的壮汉一声怪叫:“好身手!想不到一个白面书生还有两下子。”说罢一努嘴,另外几个无赖一拥而上将柳七围在中间,伸拳踢腿的便动了手。
对眼前的三四个无赖,柳七面无惧色,并未完全放在眼里,他知道这些人欺软怕硬,你越是怕他,他越欺负你。柳七抖搂精神、沉着应战。他虽然练过一些武功套路,但毕竟是以健身为主,并未受过名人指点,而且又没经过实战。没过多久,在众无赖群殴之下显得手忙脚乱,虽仗着勇力打倒了两个,身上也挨了几下拳脚。
“住手!”一声怒喝震住在场所有人,“看不出来这书呆子还真有两手,你们几个都给我退下,看我亲自收拾他。”听到发话的是老大,几个无赖立时收手向后退,一个胖大的身躯已经矗立在柳七面前。
柳七对付那几个无赖正自吃力,见对方忽然退下,倒赢得了一个短暂的喘息时间。抬眼再看眼前这个壮汉,不禁心惊。见那人一脸横七竖八的刺青,便知是个监狱里常来常往的惯犯,寻衅闹事、打架斗殴于他是家常便饭。
柳七虽然心里有些发怵,面上却不露声色,淡淡一笑道:“群殴也罢,单打独斗也行,也未见得你就能讨到便宜去。”他的话不软不硬,话中有话。首先是用话制止了对方再次群殴的可能,那壮汉既然亲自动手,绝不会再让手下人帮忙;再者他自信凭自己身手对付壮汉一个人也能支持一会儿,到时候让对方讨到点儿便宜,对方也会知趣,见好就收。
果然,壮汉听了嘿嘿一阵冷笑,“你也别拿话激我,也休要夸口。我已看清你那两下子,就那么回事,你若能在我面前走过十合,杨爷我今个儿就放过你。”说罢,两边拉开架式就要动手。
见到这边有人闹事,街上的行人纷纷围拢过来,一见又是姓杨的这一伙人,本来还想出手相劝的人也改了主意,多是袖手旁观,不肯上前。
正在乱纷纷不可开交之时,刮喇喇一阵马蹄声响,一骑马飞驰而至,马上骑手是一个身着黑衣的精瘦汉子。马上之人身手敏捷,人和马融成一体,在狭窄的街道上纵马狂奔,却不曾伤到一个行人。
骑手挥着鞭子纵马狂奔,一边口里喊着:“闪开了!闪开了!”看热闹的人群呼啦的向街道两边散开,眼看就要撞到人,骑马人一拉丝缰,那匹马两只前蹄一抬,已经牢牢的钉在地上。
骑马之人扫了一眼,兴奋的哈哈笑道:“打群架呀,我也来凑个热闹。”又见到那个横眉立目的大汉,“嗬,六个打一个,还拿刀动杖的,爷可看不上这个。”甩手啪啪两鞭子,将那拿刀的两个手上刀打落,手腕上鲜血冒了出来。
纷乱的场面由于这个骑马人的突然出现而沉寂了一会儿,他在马上高傲的扫视着人群,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到身后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悄悄摸了上来,来人手握一把匕首,恶恨恨的就向马屁股扎去。这要扎上了,马匹一惊,马上之人受伤自不待说,这十里长街上不知要踏伤多少人。
骑马人就像脑后长着眼睛,反手一鞭抽向身后,喝道:“好一群无赖!嗬,这儿还有一个半屌子,六个半打一个,还玩阴的。”身后偷施暗算的正是那个绰号“阴沟蟹”的乞丐,被骑马人甩手一鞭子抽中,正抽到阴沟蟹的左眼角上,疼的他捂着左眼哭喊,鲜血顺着手指缝往下流。
骑马人一眼看见被一群无赖围住的是柳七,更加兴奋不已,“哟嗬,想不到我们在这里见了面,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呀。待我先收拾了这帮地痞,咱们再叙旧。”就见他鞭子像长了眼似的,专往那些无赖脸上招呼,打的这些地痞无赖一个个脸如花瓜,满脸是血。
几个巡街兵丁提着枪棒大呼小叫的跑了过来,“谁在闹事?搅乱治安,一个都不能放跑了。”
众无赖立刻拥上前去恶人先告状:“就是骑马那小子,他在街上纵马狂奔伤了人,我们拦住了他,他便大打出手,各位兵爷快点儿把他抓起来送交官府。”
领头的军士与姓杨的壮汉一对眼神,双方心领神会,各自微微点了点头,军士便向身后一挥手,众兵士立刻将骑马人连同柳七团团围住。
领头军士提着杆棒指着骑马人道:“天子脚下容不得你撒野,识相点儿乖乖跟我们走!”喝令骑马人下马,众兵卒跟着大呼小叫。
骑马人不慌不忙下了马,往前走了两步来到军士面前,悄声说了几句话,又从怀中摸出一个什么物件一晃。
军士脸色大变,一改刚才的凶恶态度,前倨后恭,点头哈腰道:“是,是,我一定要给这帮无赖点儿颜色。”他对兵卒们喊道:“快把这帮无赖抓起来,一个都不能放跑了。”说着冲姓杨的壮汉一使眼神。众无赖一见风向不对,转眼间四散逃走。
街上恢复了平静,看热闹的人也走的差不多了。柳七却不悦的看着骑马人说道:“怎么又是你?是不是这条街也让你买下了。你也不问问开封府,这条街卖不卖?”
原来骑马人正是柳七在歌馆邂逅不久的崔黑,崔黑嘿嘿一笑,“柳贤弟这就不对了,我帮你解了围,你应当感激我。怎能见面先指责我、嘲讽我。”
一直默不作声的许道宁见这二人像是认识又像是不睦,赶紧冲二人抱拳道:“在下许道宁,感谢二位出手相助!”
“你是卖药的还是卖字画的?我不懂草药,可我看你这画比你这草药值钱多了。”崔黑扫了一眼摊开在地上的几幅画,有的画已被踩的支离破碎不可收拾了。
“我就是个卖药的,卖药是本分,送画是饶头。”
“你这画有几分李成衣钵,我家里收藏有几幅李成真迹山水,哪日请你俩鉴赏鉴赏。”
崔黑又拣起一张较大幅的山水细细端详,与许道宁商量道:“我看你这画有水平,挂在墙上不输于李成、范宽,能让府宅生辉。这样吧,过两天你给我画几幅山水,这是五十两白银作为定金。”
许道宁却是一摇头,“送你几幅画不打紧,只是这定金就免了,我只是个卖药的。”
崔黑也被这卖药人甘于清贫的豪爽打动,哈哈一笑:“爽快!你既然不要银子,那我取画时给你带几刀上好的高丽纸如何?”
“那行,也不必非是上好的高丽纸,不拘好坏只要能作画就行,说到纸笔,我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
柳七见这二人不拘小节见面自来熟,心里高兴,便对崔黑道:“既然大家能够谈吐到一块,你难道就不能以真名示人?为友之道,贵在真诚。”
崔黑听了有些尴尬,笑着对二人道:“说的也是,在下崔成是也。”直到此时,柳七方才知道崔黑的真实姓名。其实就是这“崔成”仍然不是他的真名实姓,他的身世对柳七来说还仍然是个谜。
回过头来,崔成问二人怎么会招惹上这些街头无赖,许道宁话语不多,三言两语讲清始未原由。
崔成听了哈哈大笑,看着柳七道:“哟,没看出来柳贤弟还有这侠肝义胆呀,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柳七却反唇相讥:“看你刚才在长街上纵马扬鞭,目中无人的胆气,倒有点儿李太白笔下的长安侠士之风啊!”
听着二人斗口和爽朗的笑声,一旁的许道宁莫明其妙。
自此这三个人意气相投,遂成为相知好友,经常聚会。自打这段时间后,几个人互相越来越看清楚对方,成为推心置腹的朋友。他们每隔几天便相聚一次,多数是到酒楼歌馆,偶尔也到茶室坐一坐,再有就是逢年过节踏青郊游、游山玩水。
当然,几乎每次花销都是崔成所出。令柳七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在他的一再坚持下,崔成只得勉强同意道:“这样吧,咱们到茶馆、吃小吃,由你掏钱,其余的归我。你别心里过意不去,我的钱花不完。没有你这个老师,我怎能尝遍汴京歌馆的滋味,长这么多见识,学到这样多的乐律知识?这些想拿钱换也换不来啊。”
一天,他们从金明池散心归来,崔成对柳七说道:“这段时间见你为歌女填了不少词曲,真的是出口成章、下笔如有神啊。你看我们几个到处吃酒听唱,好不好为我等也填首词呀?”
柳七想了想,“行吧,我来即兴填首巜看花回》。”
玉墄金阶舞舜干,朝野多欢。九衢三市风
光丽,正万家,急管繁弦。凤楼临绮陌,嘉气
非烟。雅俗熙熙物态妍,忍负芳年。笑筵
歌席连昏晝,任旗亭,斗酒十千。赏心何处好,
惟有尊前。
崔成听柳七吟诵一遍,感叹道:“就好像是为我量身定做一般。”此时的他一瞬间像是想起了什么,也许是他过往的生活?也许是他的青春岁月?他忽然大声道:“是呀,美酒佳肴、美人如玉、知心朋友,人生有此,还缺什么呢?”他又故作豪放的吟道:“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喝!”一仰脖满满一杯酒下肚。
柳七平静的看着他,听出他话音里的苍凉意味,但他并不点破,不愿触碰他内心深处的痛处。柳七知道豪放不羁只是崔成的外表,他的内心遭受过巨大的伤痛,至于这个伤痛是什么就不知道了。
“崔兄说的是,这确实是特意为你填的一首词,新创的词牌,在旧调的基础上度制的一曲新声。当你老了时若还想起这首词,你会时时回忆起帝京盛世、风花雪月的这段曼妙人生。”
崔成听他这样说又是感慨万千,激动的道:“谢谢柳贤弟!自从和你相识后的这段时间,是我今生从没有过的最美好时光,但愿人生如太白,长醉不醒。”
又转对秀香道:“请秀香妹子为我唱上一遍。”
秀香点点头,在心里默默哼唱着,又轻声问了柳七两个问题,然后轻启朱唇,曼声清歌,当唱到“忍负芳年”句,嗓音有些哽咽,崔成击节而歌接唱下去。待到一曲新词唱完,崔成却已泪流满面,秀香赶紧取出香帕帮忙擦拭泪水。
柳七却默默的听着看着想着,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呢?别看他平素风流倜傥、豪侠仗义,可细心的柳七感觉到他内心的忧虑、焦灼、痛苦甚至是恐惧,他的身上隐藏着什么样的惊天秘密呢?
崔成镇静一下情绪,为自己的失态有点儿不好意思,他道:“罢了,听秀香妹子这一唱,怎能不令我伤怀?我又高兴又伤心,人生如此美妙,人生却又如此短暂,如何不让我感怀伤情呢?以后就请妹妹每天为愚兄唱上一遍。”
六
转眼就到了元夕佳节,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京城百姓欢天喜地的过着年节,但皇宫内久病床榻的皇帝的病情却一天天加重。朝廷为祈祷皇帝早日病体康复,重振乾纲,下诏将这一年改元为乾兴元年,希冀通过改元感动上苍。
配合改元,这一年的元夕佳节和元宵灯会格外的红火热闹。连病中的皇上都强撑病体,登上东华门观灯。
今年的春天来的早,元宵节过后不久,阳坡上的柳树枝头和墙脚下的野草已经泛绿吐出嫩芽。
柳七、崔成、许道宁三个人趣味相投,又有充裕的时间和金钱,整日里泡在歌楼伎馆、酒楼饭店,纵情享受这神仙般的快乐时光。
秀香告诉他们,腻香楼里又新来了几个姿色才艺俱佳的妙龄歌女。这一天午饭后,三个人便携手去了腻香楼。
几个青春少女果然妙不可言,令他们心花怒放、十分开心。正当歌舞弹唱、打情骂俏到了高潮的时候,外面一阵喧哗,正不知怎么回事,几个开封府衙役如狼似虎般闯了进来,大呼小叫:“关门关门!……皇上殡天了!国丧期间禁止一切娱乐活动。你们赶紧把大门口的红灯笼摘下,把招牌和大门用白纸糊上。”
鸨娘轻飘飘的走到班头跟前,皮笑肉不笑的道:“我们马上就去打扫门外,只是今天客人太多了,容得缓一缓,担待则个。”边说边递过一包银子。
班头劈手夺了过来,冷冷的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来这套?这是国丧,这种事还有缓一缓之说?所有买卖店铺都要关门歇业,首当其冲就是你这行业。”
跟着,衙役们冲出门去,挨家挨户的告知去了。临走时,顺带着将招待客人的果子干货捎带一空。
听着街面上的嘈杂吵闹,歌馆中无论是客人还是歌女都是沉默不语,一个个默默的想着心事。客人们想的是以后上哪儿打发时光寻欢取乐,歌女们发愁的是怎么生活呢。
衙役们一走,人们开始议论纷纷,这可咋办?要是三月俩月不让开业,还不得喝西北风去。一个歌女接碴道:“三月俩月?那算便宜你!少则百日,多了就说不明白了,没准也要你守孝三年呢。不管怎么说,总得吃饭吧,实在不行,只能做暗娼去了,反正我这身子也不怕了,明着暗着,能凑合活下去就行。”
听她讲完,人们更加不开心,“咳”、“咳”,室内一片叹气声,夹杂着轻轻的啜泣声。
崔成更是闷闷不乐,他一天也离不开这种声色犬马的身心享乐,自言自语道:“往短了说也得百日不能娱乐,这可怎么好?”柳七也有同感,许道宁倒是不以为然,他道:“我倒好办,大不了还去摆摊卖药,总不成连摊贩也禁了吧。”
秀香见大家失望的样子,想了想,不好意思的道:“要不就去我家吃酒?不然这几个月太难熬了。只是我那里太难堪了。”
秀香的提议引起崔成极大的兴趣,旁人还没表态,他就抢着说道:“好,好,就去你家,我早就想去拜访了,只是无有机缘。就到你那里去,人不要多,就我们几个,你再叫上两三个相好的姐们儿。可有一样,不知容得下否?”
秀香呡嘴一乐:“别的不敢说大话,就是人再多些也容的下。只是条件简陋,惹你笑话,粗茶淡饭能供上也就不错了。”
“这个大可不必担心,不用你起伙造饭,到附近酒馆点了饭莱让他们送来,想吃什么有什么,还省了涮锅洗碗这一道,岂不美哉。”
柳七笑了,“你倒真不见外,给点儿颜色就当大红,你知道秀香说的是真心还是假意?”
“哎,柳贤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怎么会有那个想法?秀香妹子说话笃定算数,实心实意假不了。道宁老弟,你说是不是?”许道宁赞同崔成的意见,连连点头。
几个人说走就走,随着秀香离开歌馆,前呼后拥的来到大街上。与来时的景况不同,街市上已经是冷冷清清,再没了往日喧阗热闹的气氛,连店铺门前挂着的五颜六色的灯笼都换成了白色。
左拐右拐来到汴河北岸,顺着河岸向东,沿途岸柳垂杨,好不清幽,高兴的崔成笑道:“这里是汴京城富人居住的地方,能住在这片的人,都有一定的条件,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身价。”
秀香燦然一笑,“到了你就知道了,你就知道我有多富了。”
几个人随秀香来到她家,她的家在城东南汴河北岸边一条叫做桃花巷的巷口。院墙已有一段颓圮,两扇大门也门漆剝落、摇摇欲堕,与南侧毗邻院落崭新的青砖大瓦院墙和高耸的屋脊成鲜明对照,也与整条街巷的整洁雅肃的环境不太一致,显见得这家的经济状况与别家大不相同。
进了院门,一条砖铺的甬路高低不平、坑坑洼洼,右手是一排房舍,还算齐整,左手是一方池塘,处于半干涸状,一簇一簇的芦苇黄绿相间乱纷纷的挤成一团,黄的是去年的芦苇,横躺竖卧在肮脏的水面上,绿色的是今年新长出的,还不高,倒是鲜嫩可爱,水面上不时吐嘟咕噜的冒着气泡,不知是不是蛤蟆在吐气。
西边一道疏篱,外面是一片荒芜的菜地,再远一些是一道矮墙。
崔成并不觉得寒酸,反倒夸赞不止,“好大的院落呀,这要是加以改造,肯定能成为汴京城数一数二的豪宅。”
许道宁却是另一种眼光,他点手指着那个小土堆和池塘,“我看这样子就挺好,用不着改造,只消稍加整理就可以了。身居闹市足不出户便见野趣,这是求之不得的啊。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你两个在这里追逐斗趣,水边携手漫步,倒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呀。”许道宁生性恢谐,和柳七、秀香他们说话向来是直来直去,半正经半开玩笑。
秀香却道:“你既然这么有情趣,今年夏天我请你来住几天,你在院里散散步试试,得让蚊子吃了你。这个臭水坑真是我一块心病,夏天蚊虫滋生,泛着臭味,招的左邻右舍抱怨不止,我有心把它填平,又没这个财力,这得多少土才能填满呀”
柳七也对许道宁笑道:“真不知你这是真心夸赞还是嘲讽,一个独身女子住在这样荒凉的地方,整日里不说提心吊胆,哪里还有诗情画意来欣赏你说的田野风貌?”
许道宁嘿嘿一笑,“柳兄所说也不尽然,远的不说,只怕近期秀香妹子不会是一人独居吧。”
几个人说说笑笑,路过清风楼时订下的一桌酒席已经送来,众人团团围坐推杯换盏,享受着不同于歌馆内的一番情趣。
男人们在院中闲步时,秀香早已把院子里的石桌石凳拂拭干净。这桌席面极其丰盛,只是那些酒看着邪乎,整整六坛子羊羔酒,齐齐整整的摆在旁边。
崔成招呼大家入座,问道:“这酒怎么喝?这么着吧,一人一坛,不偏不向。”说着一手拎起一坛酒,逐个摆在每个人身边。
秀香和另外两名歌女,一个叫王虹,一个叫徐莉,听了变颜变色道:“这怎么行?这样喝会死人的。”
“怕什么?天塌了有地接着,喝不了有他们顶着。”
柳七和许道宁对视一眼,暗暗咋舌。他们二人都是酒量豪放之人,又有酒量又有酒德,但在崔成面前不堪一击。他们还没见过崔成这样喝酒的,左一杯右一盏,来者不拒,转眼间他身边的一坛酒已经罄尽,连带着还替徐莉喝了不少。而柳七和许道宁这边,坛中的酒只下去小半坛。
这一天六个人喝了个酩酊大醉,丑态毕露(酒后乱性,不堪笔墨,读者只能自己去体味了)。
开封城的市民们感受到了街市上的变化,穿衣、说话等也多了些禁忌。往日里从早到夜整个城市极少消停安静,自国丧开始,喧阗热闹的街道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繁华喜庆的街景也变的庄严肃穆了。特别是到了晚上,歌楼瓦子都关门闭户,酒店门前的灯笼也都换成了白色,再没了五光十色、光怪陆离的景象。
真宗皇帝的去世,对平民百姓来说也许无所谓,反正谁当皇上都一样,只是生活暂时受到一些影响而已。但是对这个国家来说,也许这是一件好事,因为国库早已被这个狂热崇信道教的皇帝糟蹋的一干二净了,国家财政日渐空虚紧张,奸臣、倿臣也在权力斗争中节节取胜,在朝廷中逐渐占了上风。
尽管风云变幻,生活和玩乐增加了诸多不便,好在这几个人有了秀香家这个去处,倒也颇不寂寞。
有时秀香也叫来几个相好的姐妹,李玉也不时的前来搅扰。这哥三个整日的在这疏朗的院落里吃花酒,歌舞弹唱,说古论今,谈诗作画,倒也逍遥自在、轻松惬意,关起门来自成一统。
这一日酒足饭饱之后,崔成和柳七坐在一边品茶,崔成抬眼盯着柳七道:“跟你说件正经事,”见柳七一脸嘻嘻哈哈的样子,他正色道:“请你严肃点儿,别这样。”
崔成劝柳七应举,参加开科取士。他说新皇继位,肯定要在一两年内重开贡举、开科取士,这是不变的定律。问柳七有什么打算?真就这样每日荒废、流连在这秦楼楚馆?他劝柳七早作准备,读书人要安身立命,取得功名是唯一途径,是做人的根本。
柳七正了正颜色道:“是,崔兄指教的是。我是应该参加贡举了,本来早几年就有这个想法,没想到乡试过了后,第一年到京城晚了没报上名。这两年在京城玩的太痛快了,简直都顾不得了。得崔兄提醒,我一定做好准备。”
“那就好,只愿柳贤弟心口如一,方不埋没了你胸中的锦绣文章。你既有这个打算,愚兄今后也就不再多说了,只再叮嘱一句,考场之内汇聚天下精英,奥妙无穷,决不是仅仅写篇赋、填首词那样简单,万不可掉以轻心。”
“兄长所言我记下了。”柳七口里应着,话虽这样说,面上却仍是一付不以为然的态度。
崔成转头又对许道宁道:“我看道宁老弟也是胸中锦绣,不如和柳贤弟同下考场一博岂不妙哉?”
许道宁听了连连摆手,“这可不行,我和柳兄没法比,我只是个山野村夫,没有那么大志向。若说有点儿小才,也不过是痴迷绘画而已,倘或将来在绘画上取得一些成就,我也仍然只做个闲云野鹤之人。功名未就之前,还是卖我的草药吧。”
崔成也不再相劝,只道:“看许老弟志向不浅,现今是大隐于市啊,愚兄这里先行祝你早日达成心愿成为绘画大家。”
来的次数多了,崔成对这座半荒废的宅院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看着秀香宽大的院落,崔成经常独自沉思或莫名的兴奋,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他甚至登上凳子向西面和北面的院墙外张望,结果北院响起一阵狗的狂吠声,并传来狗主人的呵斥声,吓的他赶紧跳下凳子。见秀香在看着他,他不好意思的向她作个鬼脸。
柳七不高兴的埋怨道:“这样做太有失检点了,一旦被人发现,好像你在偷窥他人隐私。”
崔成并不理会柳七的指责,他故作神秘的悄声对他道:“那条狗好肥呀,哪天我把它勒死糊锅狗肉请你和道宁吃,那可是大补啊!做狗肉火锅是我的拿手好戏。”
边说边不怀好意的故意盯视着柳七和许道宁,“我看你俩个是该补补身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