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门锁了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6-11 12:20:35 字数:5067
遇上了不少人,都向我问好。只有过年的时候,村里才会有这么多人,这么多我不认识的人。想当年,这村子里、大街上、胡同里,到处都是人。穷是穷了点儿,可是热闹啊,没了热闹,还有年味吗?
各家各户都是红彤彤的春联,满地的鞭炮纸屑。也就这个时候,才有点儿老辈儿的年味儿。
想起有一年,岳父家门口曾经贴过一副对联:“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拜年的时候,我对着这副对联咂摸了半天,天增岁月是一定的,人增寿是不一定的;春满乾坤是一定的,福满门是不一定的。愿望而已,愿望而已。
师父从屋里满脸堆笑迎出来,腰身虽然不如从前,还是挺硬朗的。师娘也笑吟吟站在屋门口招着手:“快进屋,快进屋,外面太冷了。”
师娘平时基本跟农妇差不多了,过年时可就表现出当年唱戏的风采了,把自己里里外外收拾一番,很有些头牌的味儿。王瑞银说:“你这是老黄瓜上擦绿漆——装嫩。”
“哼,平常日子你不让我打扮,过个年你还管啊。”
“我不管,可是也别太过了,毕竟咱这是农村。”
我见师娘打扮得比媳妇水莲还花哨,禁不住“噗嗤”笑了。水莲急忙掐了我一把,师娘还是看见了:“哼,你说你啊,永足,你看看啊,我闺女在你家,两年一个,生了四个孩子,看把她累的,过年也不知打扮一下。”
“妈,我自己不愿意的,别怪祥哥。”水莲把小四儿送到师娘的怀里。师娘接过孩子,在小四儿的脸上亲了一口,小四儿掉过头去:“姥姥有味儿。”“嗨,这小兔崽子,你妈身上没味啊?”
进了屋,大家都上了炕。吃着花生瓜子,拉着家常。不一会儿,小姨子秋菊和连襟带着小子也回来了。我平时跟连襟李东宝走得不是太近,感情也不是太近乎。小姨子秋菊有点像她妈,好吃懒做爱打扮。师父说,这么个样子还能找着婆家吗?秋菊一撇嘴说:“什么人什么命,我就是个好吃好喝的命。”
你不服都不行,有些人好运气就在前面等着。我带着水莲和秋菊去县城,秋菊非要吃火烧,一时也等不得。谁有工夫伺候她啊?就让她自己去买,她拿着钱就一蹦一跳跑了。我们都办完事好大一会儿了,秋菊也没回来,水莲慌了,赶忙到各个火烧铺子里找,也没找到。
一打听,秋菊刚包好火烧要离开,一老太太在铺子门口摔了一跤,秋菊赶忙把老太太扶起来。老太太盯着秋菊看了半天,抓住秋菊胳膊就哭:“大嫚子啊,你可是回来了。”
秋菊吓了一跳:“大娘,我不认识你啊……”
“你们都听听,孙女竟然不认奶奶了,”老太太哭着向路人喊着,“我今天生日,这火烧是买给我的吧?”
没办法,秋菊只好把老太太送回家。这一送不要紧,老太太高低不让走了。家里人求秋菊留下吃饭。当我们打听着赶到老太太家的时候,秋菊都急哭了。老太太儿子说,他娘70多岁了,有点儿糊涂。他有个闺女失散多年,长得很像秋菊。
我们和她家人好说歹说,让秋菊先出去办点事再回来,老太太才答应了。更没想到的是,老太太别的事糊里糊涂就是秋菊这件事怎么也忘不了,逼着儿子打听到了师父家。一来二去,18岁的秋菊就嫁给了老太太的孙子。
秋菊的婆家是开杂货店的,家境还算富裕。嫁过去之后,那真是横草不用拿,竖草也不用动,第二年生了个大胖小子,更成了李家的功臣了。师娘说:“俺秋菊真是掉到福窝里了,比我命好啊。”师父瞪了她一眼:“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保证书。”
岁月,不就是在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慢慢或者迅速过去了吗?
走到街东头的时候,抬头看见了河东岸,那曾经是一片坟地。这里原本躺着的是我们家族祖祖辈辈的人,我也应该躺进去,可是现在不行了。我要是两腿一蹬,先得走老远的路,经历一次火炼,然后轻飘飘回来,有一个小坑等着我。这个小坑,很是没有规矩地插在一个被规划了的集体墓地里,张王李赵,谁家的都有。
在这片丘陵起伏的土地上,从前还有另一种丘陵一排又一排地起伏着,那就是祖先的坟头。坟头上飘起的香烟,既是对祖先的无限思念,也是祈愿祖先对儿孙的保佑儿,常说的“你家祖坟冒青烟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在过去的几千年中,是个人都希望死后埋在祖坟里。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我这么个熊样,死后都上不了宗,进不了祖坟。”有的人恼怒某个人,刨了他的祖坟,就是老大的羞辱。据说蒋介石就刨过毛泽东的祖坟,也没有打垮毛泽东。而毛泽东却将蒋介石的祖坟保护起来,二人胸襟可见一斑。
现在,祖坟似乎不再是人们的神圣之地了。村子里划拉一块地,说是公墓,死后都埋在那里。也是,生前一个村子,死后也是一个村子,都是村民。我这个村民,一直不下去,那些老伙计是不是不认识我了?反正,村里我不认识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虽然都出去了。
我经常来到爹妈的坟前,坐上一会儿,想一会儿,却从来不说一句话。不是没有话,而是开不了口。我不想让睡了的爹妈再替他们的儿子担心。作为背生子,对父亲没什么感情,但血浓于水的情缘又是难以割舍的。小的时候,多么想跟小伙伴们一样,骑在爹结实的肩头,躺在爹宽大的怀里。当自己当了爹之后,想看看爹的想法越来越强烈,可是翻箱倒柜也没能找到爹一点儿有念想的东西。几十年后,当有了录像机,我就想,要是……又摇摇头,唉。
我觉得,既然来到这个世上,做了儿子,就该孝顺;做了丈夫,就该疼老婆;做了爹,就该担起责任。我在外面闯荡着,水莲在家生产着。水莲有时候有些埋怨,说你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我在家里家里家外像个苦力似的。说的也是,不论哪个时代,耍手艺的真的不愁吃喝,况且我的手艺还不错。
我就安慰着水莲:“我也是为了挣几个钱好养家糊口,不然咱哪有钱置办东西呢?”“那我再也不给你生了。”“那怎么行?我还要七狼八虎呢。”“那你找别人生吧。”“那我就要娶小老婆了。”
“你敢。”水莲把正在缝补的衣服,向我扔过来,“我知道家花不如野花香,娶小老婆门儿都没有,再说现在也不兴了。”
说实在的,一夫一妻确实好也确实不好。你看人家永明哥在青港的买卖越做越大,腰板越来越硬。永明哥从青港回来探亲对我说:“老二,跟我去吧,以你的聪明,保准超过我。青港就是个满地都是金元宝的地方。我在那里又找了个小的,嘿,那滋味儿……”
“啊?两个小的?”“那算啥?男人不应该三妻四妾吗?”“怎么不领回来呢?”“唉,你也不是不知道,咱祖上的规矩,任何人不准娶小。再说,家里不还有只老虎吗?”“大哥,纸能包住火吗?”
“嗨,我不让那些女人生就不会有事。”永明捋着油亮的头发,乜斜着眼,很是得意的样子。
我心里有些痒痒,还是摇摇头,叹口气。我信奉的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年来走来走去也就是方圆百十里地。况且我心里有荷花,还有芙蓉,不能太花心了。
我让曲进贤去给德宽诊治过,说是伤着了那玩意儿,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得耐心等待。我问得等多长时间,曲进贤说,谁也说不准,就像人被打昏了,醒过来的时间,既与受伤的程度有关,也与个人的身体情况有关。
说了半天我也不懂,反正就是不一定什么时间能恢复。我一听,心里就胆怯,可不能随便去了,芙蓉再要是发疯我可把持不住。
越说不去吧,还越是逃不了。路过李家庄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老远就喊:“老姜,到了门口也不到家喝口水?”
我一下没认出来,看看周围,也就我一个人。到了跟前,也没认出。“哈哈,贵人多忘事儿,我叫李作阳,你在李德宽家喝醉了……”
“哦,看我这记性。”我拍了一下眼灵盖,这人眼真尖,见了一面就能记住我,肯定不是一般人。我赶忙从驴车上跳下来,一不小心又崴脚了。心里一惊,怎么又崴脚了?莫非是天意?
李作阳赶紧扶住我:“姜哥,我又不是个漂亮媳妇,还至于这么激动吗?”
“嗨,看来这驴车坐时间长了,得活动活动,不然这筋骨都死性了。”
“你还是赶紧坐车上吧。”李作阳把我扶上车,“李德宽调理崴脚有两下子,到他家去。”
我心里正嘀咕呢,上次崴脚了,这次又崴脚了,芙蓉怎么想我不怕,就怕德宽起疑心啊。天下的巧事儿都不纯粹是偶然的,人为的因素也很多。有歌词儿叫“弄巧成拙”,就是这个意思吧?
“说曹操曹操到。”李作阳忽然喊了句,“你看,德宽来了。”
我心里“扑腾”一下,一抬头,德宽跑过来了:“姜大哥,我老远看着像你。”
李作阳扶着我:“德宽,你不是会调理崴脚吗?老姜刚才把脚崴了。”
“这是咋的了?又崴脚了。绝对没问题,手到病除。快到我家去。”
李作阳说:“我到镇上有点儿事,就不陪你了姜哥。”说完就匆匆忙忙走了。
看着李作阳的背影,德宽说:“姜哥,你没听说作阳是共产党吗?”
“好像听人说过,真看不出来。”
“人家都好多年了,闹鬼子的时候就是了。这些人,真了不起。听说你大舅哥就是?”
“嗯,咱也不懂。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咱老百姓就求个平平安安。”
不一会儿就到了院子,德宽一边喊芙蓉,一边让我坐在一个石桌旁。芙蓉出来一看,满脸都开了花:“大哥啊,你都到哪去飞了,多少日子没来了?”
“别嚷嚷,大哥脚崴了。”
明显看得出芙蓉愣了一下,又满脸堆笑,拿眼睛瞅着我:“姜哥这脚可得小心了,走顺了脚,会经常性的。”
“是啊,这次得好好养一养,不然以后还会崴脚。”德宽叫芙蓉拿只板凳来。
芙蓉赶紧拿过一个凳子,然后回屋里去了。德宽把我的脚放在上面,让我的膝盖微弯,用脚后跟做支点向后拉脚板。我感觉脚踝处有分离的感觉,疼得一咧嘴:“我的妈呀——”
“咬咬牙,大哥,这是我们出海人常用的方法。”德宽抬头看我龇牙咧嘴,笑了笑,“你感觉有点疼是正常的。”然后,让我慢慢转动脚后跟,他用双手辅助按摩。不一会儿,疼痛慢慢消失,肿胀也有所减轻。
“德宽,还真是手到病除啊,芙蓉,这手法比你的好多了。”
“我那是野路子,人家这是行家里手。”芙蓉把茶壶茶碗放在石桌上,“你们先聊着,我去做饭,你俩喝两杯。”
芙蓉扭动着腰肢往正屋走去,充满了诱惑。说实在的,我不是个正经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特别是在人家老公面前去欣赏人家的老婆,着实不应该。我赶紧回过眼神,见德宽很平和地倒着茶水,似乎没有注意到我。
看着德宽粗壮的手,黝黑的脸,高大的个儿,待人热情,勤快能干,真的是个好男人,可是……好长时间没见到曲进贤,也不知道给德宽调理得咋样了。
再看看芙蓉至今还是那样花朵一样,心中暗暗叹息,人生这么多的故事、这么多的无奈,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得。女人是一朵花儿,没有水浇灌也会枯萎的。我读过的书不多,看过的戏不少,听过的故事更不少。有多少所谓的贞节烈妇,是在孤独与寂寞中很体面却很委屈地度过了一生?好像武则天说过:“凭什么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就必须从一而终?”
“姜哥,喝茶,咱家里也没有啥好茶,凑合喝吧。”
“哪里话,咱都是平常百姓家,有茶喝就不错了。”我看到德宽提溜茶壶的手有些发抖,不知道是不是与那事儿有关。
“唉,鬼子走了,国内又打起来了,这老百姓的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放心吧,好像共产党的势力一天天大起来了,不久就会太平的。”我听大舅哥论过天下大事,说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共产党就像春风吹过大地,必然花开满园。
“那敢情好,我们出海打鱼,就怕海匪,早一点安生,咱这小日子也会一天天好起来。”
德宽俩孩子放学回来了,闺女越来越漂亮,像极了芙蓉,怯生生喊了我一声“大伯”就往屋里跑。小子就不一样了,走到我跟前:“姜大伯,我做作业的桌子坏了,你给修修吧。”
“好啊,大伯别的本事没有,这个可真行。”
“这孩子,一点儿不认生。”德宽倒了碗茶,把儿子揽在怀里,“喝点儿,润润嗓子。”
不一会儿,厨房里就散发出饭菜的香气。吃着鱼、喝着酒的时候,我一点儿高兴不起来。我觉得自己跟个贼似的,看着面如桃花的芙蓉不时瞅着我,心里就像有一百只小猫在乱抓。俩孩子天真无邪,一脸稚气。
德宽去叫李作阳,他老婆说没回来。德宽就一个人陪我喝酒,一个劲儿敬酒,左一个恩人,又一个大哥。还叫两个孩子敬酒,说“如果没有你姜大伯,你们就不能有今天”。芙蓉在一旁嘻嘻笑着,也不管。
我的头慢慢有些晕,发现德宽有俩脑袋,一个脑袋笑着向我说“大哥喝酒”,一个脑袋哭着对我说“恩人吃菜”。不知过了多一会儿,俩孩子不在了,德宽一扬手,也走了。我伸手去抓,没抓住,然后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被窝里。看看外面天还是亮的,坏了,赶紧回家,再不走,可能得拉夜。刚想穿衣服,芙蓉进来了:“大哥,德宽又把你灌醉了。脚脖子怎么样了?”
“啊,没事,我醒酒了,”我试了一下,一点儿不疼了,“我趁亮赶紧回家。”
“哈哈,什么呀,你都睡了一下午跟一晚上了,现在是第二天。”
“我的妈呀,这可怎么说的,闹笑话了。”我赶紧穿衣服,芙蓉伸手把我的衣服扯了过去。
“大妹子,你……我的衣服……”我发现芙蓉的神情不对。
“大哥,上次崴脚是没想到,”芙蓉解开自己的衣扣,“这次怎么说也是天意吧。”
“大妹子,德宽……”我赶紧裹紧被子。
“出海了。”芙蓉已经脱光了。
“孩子们……”“上学了。”
“这光天化日的……”“门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