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过年好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6-04 17:07:47 字数:5632
大年初一为四时之始,人们以早为贵,早有所成,一切占先。母亲总是老早就把孩子们从被窝里揪起来,催促着穿上新衣服去拜年,就是为了抢个先。要是我们还没有出门,别家的孩子来了,母亲就很不高兴,说:“你们这些不争气的东西。”
现在大家不大迷信这一套了,我还是被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醒了。耳朵不像以前那样灵光,可这声音可都炸到肺里了。或许这是如今过年保留下来的唯一传统——热闹。人这一生,其实就应该热热闹闹,快快乐乐。整天闷声不响,有啥意思呢?有人说,喜欢清静。是,清静不是不好,人家和尚要的就是清静,不过,我们不是和尚啊。
小时候还没有春节这个词儿,好像是解放那年,突然传来“春节”这个词儿。村里人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过年就是过去了一年,春节是个啥意思?后来一琢磨,嗯,还是有道道。大年初一,不就是春天的第一天吗?这不值得庆祝吗?值得庆祝的一个日子,好多都是节日,叫春节不是太合适了吗?
炕头上放着儿媳昨晚送过来的新衣服,说是大孙媳妇在县城买的。衣服有点儿像以前电影里那些地主穿的。真的,我们村也有地主,好像没有电影里穿的好。
说实在的,好多年了,我对穿戴已经不在乎了。人靠衣裳马靠鞍,那是年轻时候的心思。老来俏,我是不喜欢的。老黄瓜刷绿漆,装嫩的事儿,我不干。快乐在心中,不是靠衣服打扮出来的。
母亲每年,千方百计,肚子里抠钱,牙缝里挤钱,哪怕是亲手刷浆织布也要孩子穿上新衣服,而自己几年都不置办一件衣服。经常把我们穿破的衣服拼凑成一件自己穿上,村里人都说妈穿的衣服像老和尚的百衲衣。一想到这,我就想哭。
“爷爷过年好。”孙媳过来把热腾腾的脸盆放在炕沿,要我洗脸。我把毛巾放在冒着热气的水里湿了湿,抹着脸,暖呼呼的。毛巾也是新的,儿媳有个习惯,每年大年初一,都要换新毛巾,说是,新年要从脸开始。俗话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
我虽然不太同意,但总是随和。只要大家有个好心情,干么都行。可别说,新毛巾沾热水,捂在脸上的确让人神清气爽,新年的味道又浓了很多。
洗过脸,穿上新衣服,孩子们都过来问好拜年。我高兴地答应着,给重孙子压腰钱。他们每年都不要,我都要坚持给。我知道,我给的那几个小钱他们不取眼,可我这也是个祝福啊。
唉,爹妈永远把孩子当孩子,不管多大。前天熙康说了个故事,一位90岁的老妈给70岁的女儿过年压腰钱。红亮也说,有个视频,100岁的老太太参加婚礼,把桌子上的喜糖装在口袋里,回家给80岁的闺女,闺女高兴地笑了。无论多大,有妈在,你就是个孩子;有孩子在,当妈的永远是当妈的。
我好多年没给儿子、孙子压腰钱了,在他们读书的时候我都给过了。我觉得就像有没有我这个人都一样,给不给压腰钱都一样了。我就是个赖着不走的干巴老头,子孙们不讨厌我就很有福了。但重孙子是要给的,多少是个祝福。
记得我小时候,母亲总是给我们一毛两毛的,装在口袋里,希望我们新的一年里活得幸福。长大了,我知道,这只不过是人们的一种美好愿望而已。穷的依然穷,富的即使没有压腰钱也不缺钱。
吃了饺子,儿子收拾了些糖果、花生、烟卷、瓜子儿放在我的炕上,准备晚辈们来拜年。现在拜年简单,问声“过年好”,拉个闲篇就完事儿了。过去不行,长辈端坐在椅子或者炕上,接受晚辈的磕头问好。
热热闹闹来来去去好一会儿,我耳朵里灌满了“过年好”,拿出耳勺掏了半天,啥也没有。电话响了,儿子接着一看,说:“爹,是守良老弟的。”
素丽和守良现在在南京,每年都来电话拜年。守良南下之后,一直打下去,一直打到云南,一直打到一条腿瘸了。
据说,守良随军南下,做了支援西南工作团政委,进入四川,做了一个什么县的县委副书记,主持全县工作。可想而知,当初那里可是国民党的地盘,红军经过也就是那么短的时间,群众基础有多差,可想而知。守良主持工作不久,县里就发生了反动暴乱,匪徒突然乌压压一片,围住了县城。守良临危不乱,单枪匹马,前往刚刚起义的一支国民党部队跟军长谈判,促使起义部队出兵解围。守良在战斗中冲锋在前,腿上中弹,落下了残疾。后来就转业了,在南京从事城市建设工作。退休后,拾掇起木匠手艺,帮助儿子开了个家具厂,把跟我学的手艺全部传给了职工,生意很是红火,也算是做回老本行了。守良来信对我说:“师父,只有这样做,才能觉得对得起您对我的爱护。我不能在你跟前尽孝,希望你的手艺能传下去。”
是啊,我的儿孙们没有一个愿意干木匠活的,师父教给我的手艺幸亏有守良,不然就断了。大儿子读了水产学校,一辈子跟水产养殖打交道。二儿子当了一辈子会计,一块木头也没动过。小儿子一辈子务农,养羊、养兔子、养貂,辛苦了一辈子也没看日子好在啥地方。
我认识的女人中,我最佩服的就是素丽,这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守良南下以后,好久没有音信;特别是有传言某某女人被革命丈夫抛弃了,某某女人去找丈夫后自杀了……素丽坐不住了,来到我家:“师父,我要到南方找守良。”
“怎么了?听到什么风声了?”我见素丽脸色有些苍白,好多天没睡觉的样子。
“师父,我整天总是心里慌慌的。就怕听《秦香莲》,听说好多干部解放后都换了老婆。”
“得小心,人心隔肚皮,没有不吃腥的猫。”水莲乜斜着我,“哼”了一声。
“师娘说得对。”素丽看了我一眼,“师父别介意啊。我的意思是,天高皇帝远,谁知道守良能遇上什么样的女人。”
“我……”弄得我好尴尬,“想好了吗?知道往哪儿走吗?守良跟着部队走,不好找。”
“反正不会到外国,有解放军的地方,就可能有守良。车到山前必有路,鼻子下长嘴不光是为了吃饭的。”素丽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犹豫的意思,眼睛里却噙着泪水。
我知道这孩子的刚强,爹惨死之后,很快就成了花木兰一样的女人。其实我也有点儿担心,守良这家伙不太安生。
水莲把素丽揽到怀里,给她梳理着散乱的头发,抹去流在脸颊的泪珠:“好孩子,相信你命大福大,你爹妈在天上会保佑你的。”
“你孩子怎么安排?要不送我这里。”我知道我母亲一个人带着孩子的难处。
“是啊,我替你照看着。”水莲也急忙说。
“不麻烦师父师娘了,县里有托儿所,在那里有专人照顾。找到守良,我就接过去。”素丽低着头。
“找到守良,可要给我们来信。”我叹口气。素丽抬起头,眼泪终于滚落在脸颊:“找不找到都要来信,我永远忘不了师父师娘。”
“嗯,嗯。”我俩满肚子的话就是说不出,真的担心素丽成为又一个秦香莲。
素丽把孩子安排好后,一个人拄着一根木棍,一路讨饭,风餐露宿,遭了多少罪,只有她自己知道。真是苍天不负苦心人,真的让她找到了。就跟《秦香莲》里面的差不到,也跟素丽担心的一样,就在她找到守良的那天,守良正准备跟另一个女人订婚。
素丽一到,既不哭也不闹,只是往守良的床上一躺就是三天三夜,不说话也不吃喝。直到守良跪在床前:“素丽,你起来吃饭吧,我一辈子只和你在一起。”
素丽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到伙房包了一锅饺子,请守良的领导同事吃了一顿。
电话里的守良咳嗽了几声,喘息了一会儿。“怎么了,守良?”
“没事,师父,感冒着凉了,快好了。”守良嘿嘿笑了几声,“师父啊,我看我的身体还不如你啊。”
“那你得注意啦,我还想去南京看看你呢。”
“师父过年好。”电话里突然传来素丽的声音,原来她一直在电话旁。
“好啊,素丽,你和孩子们都好啊。”
“等过了年暖和了,就回老家看你,是我们对不住你啊。”
“哪里啊,我们都得守着孩子们哪。素丽啊,师父真的老了,没几年……”我忽然想哭。
“师父,祝你幸福长寿。师父祝你长寿。”守良和素丽在电话里争着说话。
“我说啊,大伙儿都幸福,都长寿。挂了啊,电话费挺贵的。”我不是怕电话费,是说不下去了,泪水止不住啊。你说怪了,在眼前的儿孙,我没觉得怎样,可就是一想起守良他们就……挂了电话,明理接过去:“爹,现在电话费不贵了。大过年的,别流泪了。”
“没事,人老了泪多,这也是高兴的泪。”
这人啊,幸福是好事,这长寿,就不一定了。你就说我吧,这么大岁数,真的好吗?上了年纪的人总是说“黄土埋半截了”,话里面不是有无限的惆怅吗?像我这样的,就是棺材瓤子一个,岁数大了真的没大意思。
明清不是最后一个来给我拜年的,也是晚得够呛。来的时候,好像没睡醒;也是,他一年到头也就这个状态。看着明清满脸的褶子,还没有我的脸光滑,心里暗自叹息。三十多岁才娶了个媳妇,接近四十才生了个儿子。年轻的时候也嘚瑟过,中山装穿过,紫围脖围过,算不上一表人才,也说得过去。只可惜病魔一直缠着他,形影不离。从素丽给他买药开始,不知吃了多少药,打了多少针,总是去不了根。要命要不了,想好好不了。时间一长,媳妇就耽误了。
儿子大学毕业了,在烟港工作。明清全款给儿子买了楼房,红红火火给儿子办了婚事。听说,拉了些饥荒。我想给他一些,他死活不要。说是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他活着就有钱赚。要不是过年,这个点儿早就在菜市场了。凡是他能卖的,他没有没卖过的。
怀上明清的时候,水莲真的不想要了。说实在的,我真对不起水莲,六年怀了五个,只生下来三个。我的那个七狼八虎十二犬的梦想早就不想了,水莲也说很累,不想再折腾了,想尽了办法想把孩子弄掉。奇怪的是,别人不小心摔一下,就把孩子抖搂掉了,水莲拳打脚踢,也没有做到。肚子越来越大,水莲就越讨厌这孩子,推磨拉碾子一点也没闲着。
没想到的,搞来搞去,胎位不正,生孩子的时候,先出来的竟然是一只小脚。接生婆吓了一跳,连忙跑了。没想到,那只小脚又缩回去了,最终,还是脑袋先出来了,小家伙不仅没死还顺顺利利生出来了。一生下来,瞪着眼睛把每个人扫了一遍。在场的人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是不是要记住每个人的模样,将来要报仇啊?
这明清淘气淘得没边了,你要是给他一架足够长的梯子,他能把星星摘下来。也正是因为他胆大妄为,几十年后,他给二哥带来了灾祸。
我说水莲:“没想到,小四儿像了他小舅。”“呸呸,闭上乌鸦嘴。我们祖上难道得罪老天爷了?”“我也不想啊,可是,看这架势,真让人担心。”
有一次,我一进门只见3岁的明清竟然用菜刀将一只小鸡仔的脑袋剁了下来,还嘻嘻笑着。我一把夺下菜刀:“住手!老天,小东西这么胆大。”
水莲听到我老虎般吼叫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跑过来一看,又吓了一跳,赶紧抱起被我吓哭的明清:“小祖宗,要是砍断你自己的手指可咋办哪?”
明清还是哭个不停,我提溜着小鸡仔,摇摇头:“这小子长大后不知能干出啥事儿来。再说,他怎么就想起杀鸡了呢?”
水莲一边哄着儿子一边说:“还不是看你过年时杀鸡看的吗?你说你,连个鸡都不会杀,非要用斧头剁,这下好,你儿子学去了。”
过年时,家家户户都要杀鸡杀鹅,我从没杀过鸡,以前都是大哥干的。水莲说:“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让大哥替你杀鸡,好意思吗?”
我说:“这有什么难事儿?”我听大哥说过,杀鸡的时候,一脚踩鸡的脚,一脚踩鸡的两个翅膀,然后抓起鸡的头也让它喝一点儿水。在离鸡的下巴两三指的地方拔掉鸡毛,用快刀在此处横着一划,鸡血流得差不多了,鸡就死得差不多了。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照着葫芦画瓢,结果,小刀一划,那公鸡就尖叫一声,吓得我扔了刀,松了鸡。那公鸡在院子里扑棱扑棱转了大半个圈,突然向我扑过来。我惊慌失措,还是水莲赶紧用棍子压住了鸡。我稳了稳神,找出斧头,闭上眼睛,猛地一砍,就将鸡斩首了。
晚上做梦,一只老母鸡和一群小鸡愤怒地将我围住,谴责我的狠毒。我说:“我也不愿意,可是孩子们愿意吃鸡啊。”母鸡说:“都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看你们人更不是好东西。你的孩子爱吃鸡,我的孩子们没有了父亲,你知道他们的痛苦吗?现在我啄瞎你的眼睛,看看你的儿女们什么反应!”母鸡说时迟那时快,猛地向我的眼睛啄来。我“啊哦”一声醒过来,一身冷汗。
过年时,我一块鸡肉也没吃,看着鸡肉就哆嗦,就想起梦里母鸡那句话,觉得自己就是一只黄鼠狼。可谁也没想到,明清竟然跟黄鼠狼干上了。是不是冥冥之中呢?
村里人谁都知道,黄鼠狼是不好惹的。我们这里把黄鼠狼叫做“骚皮子”,据说它能魅人。我每次见到它,头皮都发麻,生怕得罪了它。
关于黄鼠狼魅人的事,我亲眼见过,你别不信。有一年,妈带着我在街上玩,我要尿尿,妈就带我去了后面的园子,眼前的一幕把妈惊呆了,我更是哇哇大哭,尿了裤子。一只黄鼠狼正在一棵树下折着空翻,上下跳动。
而这个时候,邻居王大娘也在门口做着同样的动作,一群人围着看,都说,老王家媳妇又被“骚皮子”魅着了。曲进贤的爷爷来了,一边拿着一根银针扎大娘的人中,一边嘴里嘟囔着什么。没过多久,王大娘渐渐地安静了下来。我再跑到树下一看黄鼠狼不见了,一会工夫王大娘渐渐地清醒了过来,浑身是汗似乎很累的样子。
大家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说黄大仙跟她说天要大旱,要大家准备好粮食。那一年真的就大旱了。从此,我见了骚皮子就头皮发麻。
没想到长大了的明清似乎生下来就是专门跟黄鼠狼过不去的,他有个奇特的功能,只要把鼻子抽搭两下,就能找到“骚皮子”的老窝。找到了,他就连锅端,扒下的皮卖掉,扒出来的肉烤着吃了。家里人是不让他拿回家的,他就在野外架起火。当红彤彤的肉变得焦黄的时候,一阵阵香味弥漫在田野里。伙伴们看着明清吃得满嘴油花,尽管大家都直吞唾沫,可是谁也不敢吃。
我看着明清的为所欲为,心中也是丁点儿办法没有。当面说了,他“好好好是是是”,背后我行我素,谁还能把他绑在腰带上吗?这也许是一种命吧?命由天注定,谁也改变不了?
水莲也是打心眼不喜欢这个小东西,虽然都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可是这块肉不是好肉,也就在不知不觉间,心眼儿就偏了。
明清渐渐懂事之后,也就觉出了差别,也就更加肆无忌惮。多年以后,我和水莲终于后悔了,是不是我们硬生生把孩子给毁了?就像当初师父师母把三恩给毁了。
明清在我这儿闷声不响地坐了一会儿,拖拉着病恹恹的身子走了。从窗子往外看,明清抬头朝着天好一会儿,天上有几片云彩,慢慢移动,无精打采的。
觉得来拜年问好的差不多了,就到羊圈里去。这新正大月的,虽然不是本命年,也不能虐待。羊对得起我,我也得回报。这一老一少的,见我来了总是咩咩叫唤,我一挥手就不叫了。撒了饲料,清理了一下羊圈。关上栅栏门,它俩叫唤了一声,我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