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闹土改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6-11 22:35:18 字数:5145
走过河边,还是向老墙根走去。王明杰老远就喊:“姑老爷,过年好。怎么不在家等着我去问好?”
我还真不记得他没有来问好,其实,谁来谁没来我都不记得,我也不想记得。“嗨,什么问不问的,有啥大不了的。问就好?不问就不好?”
“这是个老传统,不能丢的。”王明杰掏出烟,递给我一根,“姑老爷,抽根烟吧,开开戒,大过年的。”
“嗯,也行。”我接过烟,明杰给点上,“你这过了时的村长,还在巡村吗?”
当村长那几年,王明杰每天早晨顺着街道巡视一番,谁家有个大事小情,他都记挂在心,适时给解决一下。
“不在其任不谋其政,省得人家说‘烂眼皮子’,就是习惯了早起溜达,权当锻炼身体了。”
“怎么今年没有敲锣打鼓的了?”我忽然觉得村里少了些什么。早些年,初一开始,村里都要耍黑驴和踩高跷(我们这里叫“耍会”)。说实在的,耍会真是好东西,经常演出的节目有《十五贯》《秦香莲》《借年》……好多,我都记不住了。
“唉,咱说了不算。”明杰抽了口烟,“人家说现在都在看电视打麻将,敲锣打鼓还得花钱,也没人看。”
“这怎么能一样呢?你听听,王家庄村里就锣鼓喧天。”我真想不到现在的人这么没脑子。一个人需要精神气儿,一个村就不需要了?春天第一天就死气沉沉的,还想有个好年成吗?看着低着头抽烟的明杰,叹口气:“你连这点儿权利都没有?”
“官大一级压死人。”明杰把烟把使劲扔在地上,用脚跟狠狠地搓,“孤掌难鸣啊。”
说的也是,在某种程度上,想干成一件事,手里没有点儿权利还真是不行,有了权利没有人支持更不行。明杰现在是孤家寡人啊,有道是“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
你就说46年土地改革的事儿吧。大概是秋收结束了,地里的庄稼都收拾回家了,村民们开始准备过冬的柴草了,我在屋后已经码起了不小的草垛,再码一个就差不多了。
当上了乡党委副书记的三思来到我家,满脸愁容说:“永足,我这书记不好当啊。”
“你这能力,我是知道的,困难时期都过去了,还有啥愁的?”我把烟笸箩递给他,他捏了一撮塞进烟袋。这烟袋还是我在县城给他买的。
“唉,你说这土改,上面的道道是写在纸上的,可是下面做的可是要手打鼻子眼就见的,推不下去,完成不了任务,没法交代啊。”三思吧嗒了一下,长长吐出一口,咳嗽了几声。
“看来你好长时间没抽烟了,要不就是嗓子有毛病了。”
“我好几天都没睡好觉了。到底怎么下手呢?到底从谁下手呢?”
“啊?莫非你是要从我这里下手?”我的心一下子到了嗓子眼,我可真的听说,好多共产党的干部都是拿自己家里人开刀,“我可没有多少地啊。”
“永足,我……我只是……”
“大哥,你可真行啊,算计到你妹子家了。”水莲在外间听到了,掀开门帘过来了,脸色铁青。
“水莲,你……得支持哥的工作……”三思眼巴巴看着水莲,哀求的样子,“咱们村不是我抓的点儿吗?”
“大哥,你先说说,为什么要搞土改?”
三思顿了一下,说:“说深了你可能不懂,我就简单说下。我的理解是,我们党这么急着要在咱解放区搞土改,是形势需要。我们党革命的目的是什么?就是要耕者有其田。不搞土改,耕种的人怎么做到有田地?”
“你说的也是,大多数土地都掌握在地主手里,可是人家那也是几辈子积攒下来的啊。”
“这就是阶级立场问题。地主有田地,吃喝不愁,特别是那些恶霸地主,穷凶极恶,雁过拔毛,不搞土改,他们能把土地拿出来分给种地的农民吗?”
“那当然不能,我也舍不得。”
“我们党为了绝大多数人的利益,就必须搞土改,将地主的土地拿出来,分给农民。均田制,在老早的时候,就有人提出来了,这是连李自成、洪秀全都懂的道理。”
“我觉得还是不明白,不是共产党还没有打下天下吗?”
“啊,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打天下,靠什么?”
“靠什么?靠枪炮啊。”
“哈哈,”三思摇摇头,笑了,“永足,你这思想还是跟不上。我问你,枪炮靠谁来使唤。”
“人哪,这我还不知道?”
“就是嘛,人从哪里来?”三思看来是等不及我来思考了,“得从农民中来。怎样让农民参加革命?得让他看到好处啊。”
说到这份上,我还不明白,那我真成大傻瓜了。在鞋底上磕了磕眼袋锅子:“大哥,你说怎么支持你吧?”
“永足,你傻……”水莲一把薅住了我的胳膊,“出头的椽子先烂,你不怕人家说你二虎吗?”
“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现在社会变了,咱也得变。”我轻轻拨拉水莲的手,“大哥,你说。”
“就是……就是主动向村里交出田亩地契,带个头,带个头。”三思那个样子,真的像可怜巴巴的犯了错的孩子。再仔细一看,三思嘴唇上起了不少的泡。我让水莲倒一小碗醋,水莲一瞪眼:“你是真傻了?倒醋干么?”
“叫你倒你就倒,给大哥治病。”
“啊?永足,我没病啊,你要是不乐意……”三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回家跟咱爹商量一下。”
“你可别。咱爹或许没啥,咱妈可饶不了你,”我摆摆手,“你嘴里都起泡了,我有一次看见曲进贤给他老婆喝醋,治好了满嘴的泡。”
“真的吗?我这吃饭都不方便。”三思接过水莲递过来的碗,“咕咚”一口喝下去了,猛地跳了起来,嗷嗷叫着,把水莲吓得一哆嗦。
第二天,我就主动交出了5亩地,本来我也没有多少。我一带头,村里符合政策的大多数很快就双手捧上祖传下来的田亩地契,当然还包括必不可少的家产清册,拱手交给土改工作组。并特意注明:此水旱田亩数为清代祖上所传,民国时期未添置一分一亩土地。
水莲好几天睡不好觉,趴在我耳朵旁说:“咱辛辛苦苦攒了那么点儿地,一下子给了别人,我总觉得憋屈。”我心里也不舒服,抱着水莲:“人啊,有时候得属鸭子——随大流。走到哪一步,你要是跟不上就可能跌跟头。就像满族人来了,‘留发不留头’,三下五除二,每个汉人的后脑勺就多了根辫子;辛亥革命了,留辫子不留头,就成现在这样了。”
“怎么就叫咱这辈赶上了呢?”水莲的鼻孔里喷出暖暖的气息,弄得我心里痒痒的,两手就不老实起来。水莲扒拉了一下,“这时候,你还有那心思,真是没心没肺。”
“我说啊,你想都别想,想了也没用。我看共产党打国民党就像棒槌敲豆腐,落下去就粉碎。”
“那咱也不能太死心眼儿。我看到村东姜明悟家偷偷摸摸在后院捣鼓什么。”
“你可别出去瞎说,咱不做缺德的事儿。咱家的东西不多,咱也藏一点儿,据说红军当初就打土豪分田地,把地主家的金银财宝粮食全部拿出来分。”
“天啊,那地主还不反了?”
“能老实吗?可是小胳膊拧不过大腿。现在的解放军可不是当年的红军了,人强马壮,天下坐定了。”
“听你的,你就是我的山。”水莲身子一下子变得绵软起来,气息越来越重……
三思嘴里的泡很快就没有了,我被评为土改先进分子,三思受到了表扬。
你还别说,自从搞了土改,村里的工作好做多了。交公粮,参军,支援前线,村里人都非常积极,我们村一年就有五个参军的。村西头的刘福龙,人称龙二爷。祖祖辈辈做编匠、篾匠,也没置下属于自己的土地。一搞土改,就分了五六亩好地。他跑到地里,一遍又一遍用脚顺着地边走着,一直走出了一条清清亮亮的边界,然后跪在地上磕头,把个脸都弄得厚厚的泥土,他却喊着:“好香啊,好香啊。”
当村里动员参军,他第一个就把二儿子送去了,说:“要是不嫌乎,就把我也要了去,小儿子等长大了也去。”像龙二爷这样的村里还有不少,一时间我们村就成了模范村。
三思说:“永足,你看,搞土改有没有意思?”
“是啊,乌鸦反哺的道理我还是懂得的。”我拿眼瞅着水莲,“看见了吧,没有我带头,哪有这样的好结果?”
“说你胖,你还肿了,”水莲掐了我一下,“不过,我还是服了你了,要不你也去当干部吧。”
“推船要顺水,做事要顺势。”我顺势把水莲搂过来,她就半推半就,“我不是当官的料,狗头军师还行。”
“你俩也不分个场合。”三思哼了一声就走了。
我也听三思说,不是所有村子都像我们村子这么顺利。离我村不远的河南村是个富裕的村子,有田有地的不少。最多的是姓丁的一家,当家的是个吃斋念佛的老太太,姓贾。男人死的早,女人把三个儿子拉巴成人,都在青港做生意,只有十几岁的大孙子陪伴奶奶在家读书,还有一个老实巴交的管家操持家务。
老太太当家之后,所有租种她家土地的农民,租子自愿缴纳,想交多少交多少,碰到歉收的年景,不交租子也可以。村里修桥补路、办学堂、建祠堂、施舍粥饭,都是她出钱,村民出力。她说:“我家男劳力都不在家,只好麻烦大家出力流汗了。”至于皇粮国税啊,老太太也给村民分担了不少,因为这个缘故,老太太被称作贾善人。
土改的时候,老太太犯倔,说。她家祖辈传下来的土地凭啥分给别人?工作组急眼了,就开批斗会。可是老太太的人缘太好,没有人去参加。眼看着开不成斗争会,土改工作队想了一个歪招,从一个受恶霸祸害的村子里找来一些“土改积极分子”。这里面有一个人,就是被大舅哥王三思处决的徐元义的弟弟徐元超,跟他哥哥一个德行,好吃懒做,把祖上的田产败了个精光,气死了老爹老娘,打走了老婆孩子,剩下光棍一人,整天偷鸡摸狗,这家蹭点儿那家赖点儿。土改的时候,他跳了出来,村里人不敢参加的事儿他一个劲儿往前冲,工作队对村里情况不熟悉,又急于开展工作,就把他培养成了积极分子。
徐元超来到河南村,就像打了鸡血似的,大骂老太太:“你是农民的吸血鬼,早就被人叫做假善人,人们对你早就恨之入骨,只是牙根痒痒不敢治理你。现在共产党来了,给我们撑腰了,你再顽抗,只有死路一条。”
“有理走遍天下,我就不信共产党不讲道理。”老太太坐在门口就是不让工作队进门。工作队员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办法。徐元超一看,硬是要往里闯,说了声“好狗不挡道”,就往一边扒拉老太太。老太太抱住徐元超的腿,又哭又闹。小孙子抱着奶奶的胳膊又哭又闹。
不一会儿,门口就围满了人,大家叽叽喳喳,工作队长对徐元超说:“算了,慢慢来,等明天再说吧。”
徐元超两眼一瞪:“这地主婆就是欺软怕硬,我当初向她要一口饭吃,她宁肯扔给狗,也不给我。”
“你信口雌黄,颠倒黑白!”老太太“呸”了一口:“你个小王八羔子,我经常救济你,没有我你早就饿死在大街上了,你偷我们家的……”
没等老太太说完,徐元超一棍下去,老太太给打出了脑浆子,十几岁的孙子扑上去保护奶奶,徐元超大喊一声“斩草除根”,当头就是一棒子。孩子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管家的老汉吓得趴在地上一个劲儿求饶,徐元超踢了一脚:“你也是被她剥削的,不用怕。”
围着的人大惊失色,嗷嗷直叫,四散而逃。工作队一下子慌了,手足无措。徐元超说:“死有余辜,没事,就说老太婆和小兔崽子辱骂共产党,土改积极分子义愤填膺,失手给打死了。”
王三思听说后,火冒三丈,把工作队批了个狗血喷头。工作队长脸红脖子粗的,说要向上级报告。上级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最后不了了之。王三思坚持要把徐元超从土改积极分子名单去掉,上级也就批准了。
徐元超指着三思的脑门:“你他妈害死了我哥哥,现在又想害死我,你这是怕我报复你,假公济私。等着,有你好看的!”
我听说后,觉得后背发凉,遇到三思就警告他:“一下杀了两个人,就这么放过了,不仅影响不好,恐怕对你都是后患。”
“唉,现在这种情况很普遍,不能说是犯罪,斗争是残酷的,你死我活。”三思摇摇头,“我也觉得这土改有些过头了,可是咱又说不了算……”
“有机会,必须处理掉徐元超,就像处理他哥一样,绝不能手软。”三思叹了口气,“有些事,我也无能为力。”
我就相信一句话,“狼到天边吃肉,狗到天边吃屎”,人的本性是很难改变的,一旦有机会,徐元超绝不会善罢甘休,而三思心慈手软,没想到,这就给自己埋下了祸根。
王明杰虽然有时候很硬,但还是继承了他爷爷的心软的一面。对老百姓软是仁慈,对坏蛋软是无能。当然,这些道理我虽然说得明白,却同样做不明白。人和人之间,善恶无法相比。
王明杰见红亮走过来,就说:“姑老爷,有人陪着你了,我去溜达一会儿。”
“去吧,可别溜达别人家去喝酒啊。”其实我这是多余的话,去不去该我么事?
红亮走过来,有点儿不好意思:“祥叔,是不是我应该到你家问好拜年啊?”
“这么大岁数了,就不计较这些了。要是早些年,我还得老老实实在家坐着,扒拉手指头算,哪个侄子没来。”
红亮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递给我:“祥叔,这是虾酥糖,你能吃。”
“嗯,”我不想吃,还是接过来,“现在日子好了,对这糖也不感兴趣了。”
“祥叔,我觉得现在的糖,没有我们小时候吃的甜。”
“嗯呢,那时候穷啊,一年到头也吃不到一块糖,怎么能不觉得甜?”我看了看红亮的脸,“咦,红亮,我忽然发现你真是三碗的儿子。”
“嗨呀,祥叔,你老这么久还怀疑着呢?”
“不是,你爹右耳朵根下有块胎记,你也有。”
“是吗?你老不说,我还忘记了呢。我妈小时候常常念叨,说你真是你爹的儿子,原来是指这个啊,哈哈。”
“你妈那是想念你爹啊。你那么小你爹就走了,你妈不知受了多少苦。”我不由得想起了我妈,女人的命咋就这么苦。我擦擦眼泪,“唉,你还是比我强啊,我连爹的影子都没看见。”
“祥叔,我爹没你命大,听说你也上过战场。”红亮低着头,好像没有看见我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