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往而深（一）

　　一）
　　
　　依路在床上躺了两天，重新收拾了一下心情，然后像没事人一样，重回流程组报到。青姐笑哈哈地用力往她肩上一拍：“你又回来啦！我早就说过了，这个地方才是最适合你的！”依路已做好面对一切非议的准备。上楼去收拾自己的东西，拉开抽屉，那个纸袋白白地刺得她双目生疼，里面的零食她连一颗都未曾舍得吃。她咬了咬牙，将所有东西一股脑儿倒进纸箱，快速地抱下楼往桌子底下一扔，即刻下楼去了车间。
　　然而她慢慢发现，一切都并非她所想的那般简单，突然会在某个转角某个楼梯口冒出个女工来向着依路冷嘲热讽；不管她去到哪个车间，戴文似乎无处不在，那个扭来扭去的总务助理也无处不在；更不乏不同的女工时不时来送不同的秋波。依路原本认为自己可以刀枪不入，可以默无声息地成为这个工厂的一个小小钉子，存在也自有她存在的意义，她只要远离戴文，远离权力中心，就能继续在这里默默扎根；然而她随时都能见着他，且不能不见，这让她不安而痛苦万分。她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她无法要求他，那么就不如自己放弃吧，再找个地方，重新开始，至少宋远竹那里，还有个落脚之处。
　　
　　犹豫了几天，她往总务部索要了张辞职单，简要地填了填内容，便递了上去。黄师傅与青姐轮番劝他，依路只说家中有急事要回去处理，处理好了自然还会回来。青姐虽觉可惜，但人员流来流去也是常事，最终也只得签了名，课长例行留了留——也仅仅只是留了留而已，大笔一挥让依路回去等人事通知。
　　依路便一边等待一边想着以后该往哪里走，阿莲并不知道依路辞职的事，依旧每天向她唠叨车间里的奇事轶闻。依路听来，似乎都是风都是影，恨不能马上长了翅膀，立即飞往别处去。
　　
　　仿佛一切静止了两天，这天下午依路在车间测量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依路将手机掏出来，是那个号码。工作时间，不得不接，戴文简短命令道：“上我办公室来！”
　　依路找了个空的工位坐了坐，确定自己的情绪完全平伏后，方站起来，慢慢上了三楼。敲了敲门，推门走了进去。戴文端坐在办公桌前，黑着脸，面前摊开着依路的那张辞职单。
　　“你认为我是在逼你离职吗？”他咳了一声，手指往他面前的空椅子指了一指。
　　依路不听他的指挥，退到文件柜旁边站着，低下头来：“不是。我是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份工作，我想换个环境。”
　　“你辞职理由不充分。我拒绝签名。”戴文手指往纸面重重敲了敲，一字一顿道。
　　“我一个小小的技术员，按照公司制度，离职时只要部门负责人签名，人事受理就可以了。是吧？”依路咬了咬下唇，“我一个小小的技术员离职，应该也不用麻烦您戴理事签名吧？”
　　戴文“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火冒三丈，抓起桌上的辞职单一把撕得粉碎。他颤声向依路喊道：“技术员？技术员！公司培养一个技术员也不容易，你说不干就不干？没那么容易！我不签名，你就别想走！”
　　依路抬起头来，瞪着他：“你不签也行，我明天就走，工资我不要了，总行了吧？”
　　依路咬牙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要往外走。
　　戴文愤怒地将椅子一拉，快步冲过来拦在门前：“你就是讨厌我是不是？”
　　依路恨恨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你就是不想见到我，是不是？”
　　依路鼻子酸了酸，但仍挣扎着“嗯”了一声。
　　戴文立在门边愣了一愣，突然回转身往沙发上重重一坐，双手一摊：“好，那你到我抽屉里随便翻随便找，随便找个什么东西，现在就把我杀了，千刀万剐随你便，我绝不还手！”
　　依路心里一颤，生生地被刺痛了，眼泪一滴一滴又一滴。她转身扑到柜子上，双手蒙着头，哭了。
　　
　　依路一哭，戴文就慌了。他从沙发上跳起来，在房间里踱过来踱过去，双手胡乱抓着自己的头发：“我只是，我只是，想要你哪怕有一点点喜欢我，你就不能有一点点喜欢我？我怎么总觉得你是有一点点喜欢我的呢？”
　　依路不语，她只是哭，头伏在柜子上，肩头一起一落。
　　戴文静默了半晌，末了只得长叹一声，眼眶红了红，慢慢走到依路身后，轻轻将她头发抚了一抚：“好吧，你如果实在要走，那我就放你走吧。只要你开心就好。”
　　
　　依路心里一痛，终于哭着嚷道：“什么喜欢不喜欢？你也只是说说而已，你有问过我第二次吗？你与别人一样，都是假的，那些话都是拿来骗小女孩的！你又是相亲又是暧昧，你以为我也有那么好骗？”
　　戴文闻言心头一喜，伸手重重地拍了一下额头，嘴里念叨道：“都怪朱俊，都是他出的鬼主意！他说这是什么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招。我错了，你别哭了，你打死我算了好不好？”他俯身将依路的头从柜子上托起来，用衣袖给她擦眼泪。怎耐他越擦，依路的泪流得更起劲，他的一颗心都要化了。他将依路的身子扳过来，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依路被他搂得喘不过气来，推又推不开，情急之下张嘴就往他的右臂上用力咬了下去。
　　戴文吃痛，轻轻“哼”了一声，但双手仍不松开，将她越抱越紧。依路再也使不上劲，只得松口将头紧紧贴在他胸膛上，眼泪鼻涕全往他白衬衣上蹭。
　　
　　一切静止了下来，只听见彼此的心跳声，两人对望了一眼，只一眼，犹如电光火石，什么都不用说，便都明白了。
　　
　　二）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工厂大门时，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了，办公楼一片寂静，最后的一点灯光也是被他们捻灭的。车间灯火通明，上夜班的工人正是忙碌的时分。也就没有人会注意到戴文白衬衣上的脏污和红色的唇膏印，当然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依路哭得红肿的双眼。
　　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俩人在办公室里闷了近七个钟头，期间也有人敲门，无人应声后，来人在门前奇怪地嘀咕两句后便也只得作罢。依路便忍不住偷笑，彼时两人正像两个小孩一样，各据沙发两端，中间置一摞白色的A4纸，两人一人一支笔，往纸上填起了“五子棋”。依路一笑，戴文便将两手伸过来，作势掐她的喉咙。“五子棋”下烦了，依路提议俩人不如拟一份协议，戴文一乐，说有协议也好，你刚才已经抱过我了，以后别想耍赖。于是他说，依路在纸上记，啰啰嗦嗦了半天，依路只记下了两句话：公司内戴文说了算，公司外林依路说了算。戴文拿起这张纸往灯光下照了照，表示很满意，方方正正地折好，锁进了抽屉里。
　　一出了工厂大门，戴文说肚子饿了，陪我去吃点东西吧，正是依路行使权力的时候。依路早就想好了，“命令”他去吃麻辣烫。于是乎，望着他辣得满头大汗、就着一杯白开水对付一碗漂满红油的面条时，依路这段时间来的委屈便立时烟消云散了。
　　
　　躺在床上，她的脑海里还一遍遍放映着下午的场景，想着想着，便不由懊恼。这个戴文真是可恶呀，自己怎么就会真正喜欢上他了呢？原来喜欢上一个人就会真的变成一个傻瓜呀？竟然会识不破他那名曰“欲擒故纵”的计谋？狂自己自小就是在古书堆里长大的，小时视力已近衰竭的爷爷，常常抱着本残破的《战国策》或是《三国演义》在老房子的回廊里走来走去，口里念念有词。趁他睡着的时候，依路偷偷翻看过，文字认不了几个，但里面的插图却很是吸引她。三十六计都有插图，依路便想，自己到底太年轻，哪里能够是他戴文的对手？明天必得再问一问，他这招，就算是朱俊为他出的这一招，他有没有对别的什么人用过？这样一想，她更是睡不着了，想着戴文此时不知睡了没？
　　正这样念着，手机便有讯息来，简简单单的“晚安”两个字，却让依路即刻平静了下来。她亦回了个“晚安”，然后静静闭上双眼，不一会儿便入了梦乡。
　　
　　到了第二天，她便忘了昨晚想着要问他的事，忘了纠结的事，心内便又填满了其他的事。辞职的事被青姐嚷了出去，她得想着怎么收回？阿莲与平日相处融洽的同事不明所以，她得一个个分别解释；前台小妹上午绕了个圈来找依路说悄悄话，说这个戴先生真是奇怪，今天像是捡到钱了，没骂人训人不说，竟然还保持微笑。依路便在心底暗暗地笑，自己跑到洗手间，往镜子里一望，眉眼间竟也藏不了那抹喜悦，别人或者也能看出她与以往不同吧？她对自己极不满意，站在镜子前将五官司吃力地重新“要求”了一遍，这才放心地重回车间。
　　然而神秘不过半天，还是陆陆续续地被旁人瞧出了端倪。午餐时，依路去了兰阿姨所在的窗口打餐，这段时间依路一直躲着她，许久没见。兰阿姨乍一见她便嚷道：“啊，小美女，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挑了好些好菜往她餐盘里打不算，还一路小跑着往小餐厅去，回来时一手一个碗，一碗鸡腿，一碗椒盐虾，当着大家的面送到了依路面前。依路惊得站起来道过谢，正盯着这两碗菜发呆时，戴文过来了，他笑眯眯地将坐在依路对面的工友“请”开，坐下来将餐盘往依路面前一放：“我这个妈，我都怀疑我是不是她亲生的。她把我的菜全端来给你了，我吃什么？”周围的人立时笑得前俯后仰。
　　依路往他的盘子里一看，果然只有白米饭，便也忍不住笑了。她红着脸将两碗菜往他面前推，戴文的筷子却直接往依路碗里伸，挑了两根青菜往嘴里送，又夹了个鸡腿到依路碗里。依路有些难为情，偷偷瞪了他一眼，轻轻踢了他一下。他冲她眯眼笑了笑，更加变本加厉地将虾去头去尾，直接放进依路餐盘里。坐在旁边的人惊得张大了嘴，嘴再合上时便开始偷偷笑。依路想，或者不出半天，工厂里便又有流言要更新了。
　　
　　趁着无人时，依路向他发出警告。他仍然笑，悄悄然从桌子底下伸手握住依路的手：“你别忘了，在工厂里是我说了算。”依路撅撅嘴：“别的人可都是不公开的呢......”戴文正了正神：“我们怎么与他们一样？你未嫁，我未娶，我们光明正大，我们俩才不需要偷偷摸摸的！”
　　他这话依路听来，又甜又酸，心里对他的依恋又多了一分。可见凡事到了自己这里，什么原则与理智竟都是不起作用了。不久前，她还为着米婷的“愚蠢”感叹不已，觉着无论是爱情还是友情都得保留着几分，太义无反顾终究会伤苦了自己；原来这伤竟也会让人受得心甘情愿啊，但愿她林依路运气与旁人不同，能得遇良人，那么一生一世，倾付痴心也是值得的了。
　　
　　如此一痴便更是一痴，依路自此便安安然然地接受着戴文的所有安排，不张扬也不刻意躲避，别人问及也是坦坦荡荡地点头承认。戴文向来公私分明，表现亲密时也自有分寸，倒也没给依路带来更多困扰。阴霾一扫去，依路便如脱胎换骨般，浑身静静然散发出夺目的光彩来。她若轻轻踩着木地板上楼，菲姐如果恰巧从办公室出来，定会定定地望着她的背影出神，连连对立在身边的人感叹：“戴文这人，眼光果然毒辣。我之前怎么没觉着这小丫头竟然有这样美？”
　　菲姐年轻时的风韵尚在，只是体重早已无法控制，除了感叹羡慕更多了层别的用意。她向戴文提议要不要给依路换个轻松些的文职岗位？戴文左手一摆否定了，说让她在基层多学点东西正是他的意思。
　　依路后来得知，心里更是默默赞叹戴文的为人与智慧。不知不觉，两颗心便又靠近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