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停在别处
作品名称:一路向南 作者:柒葉艸 发布时间:2020-06-11 12:25:40 字数:4591
一)
几天下来,戴文果然是一副“不再打扰”依路的样子,事事也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如果在车间遇到,依路见他面无表情,也只得像其他员工一样,礼貌地唤他一声“戴先生好”。他回以一声轻轻的鼻音,然后快速地与她擦肩而过。依路便想,他的所谓真诚也不过如此嘛,即便自己没有选择与他一起,他也用不着将自己当成陌路,冷淡如此吧?原来男人许多时候比女人还要现实得多啊。
她自然难过,但她也分不清自己对戴文的感觉是属于哪一种,只得闷闷地承受着这一切,极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些,或者时间一长。所有悸动便会无声无息散去,就如同以前上学时一样。既然他已表明毫无私交了,那么他送的零食,她自然也该大大方方地表示谢意,短讯发过去后。依路的心底清清晰晰地划过一抹心痛,酸楚而又让她莫名泪来,她盯着手机屏幕良久,没有回音;下班时再看,仍旧没有,直至夜半时分,手机才轻微地振动了一下:“没关系。也谢谢你请了我喝那么多次粥。”一行字,界线已然划得分分明明。依路鼻子一酸,扑进被子里。
向南迟了两天才回来复岗,中午吃饭时,依路去得晚,他饭已吃好却还在饭堂坐着对面留着空位,猜定是在等她,便大大方方地过去与他打招呼。十几天不见,他黑了不少,依路问及米婷回家后可好?他只说一切都好。他这么急找她是因为米婷将一张银行卡落下了,她记得是藏在床垫下面。依路囫囵扒了两口饭,赶紧随他一起往宿舍跑。依路一口气爬上五楼,翻开上铺的床垫来,还好,卡还在,她松了口气,下楼将银行卡交给了向南,两人并肩往公司大门走。迎面遇上了从另一个方向走来的戴文,向南向他弯腰打了声招呼,戴文眯眼看了看他俩,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依路抢先进了大门,转身去到钻房转了一圈,才回到楼上去。
阿莲最终还是决定请假回家一趟,买给父母的礼物装满了一行李箱。一下班,便打开箱子来让依路帮她看看还缺些什么,依路有气无力地翻了一翻,她这两天实在没什么精神;又要应付周末的自考,也怪自己心气太急,报考了太多科目,估计这次挂科是难免的了。
考场就在离市区不远的一所中学里,那天考了第一场出来,上一秒还是烈阳高照,转眼天就黑将下来,暴雨即至。依路跟着人群往建筑物密集的地方跑,才跑出一段路,暴雨便劈天盖地而来,一瞬间她便被淋了个“落汤鸡”。依路见路边有一家早餐店,便钻进这家小店的绿布棚下躲上一阵。突然,隐隐觉着有人唤她的名字,她四处望一望,路上全是往四处乱窜的人们,雨声夹着风声灌进耳内,应该是自己听错了。过了一阵,只觉有人轻轻拉扯自己外套衣裾,依路一回头,尖叫出声,这不是宋远竹又是谁?两个人交错抓着彼此的手臂在绿棚下转起圈来,又笑又哭。离散半年,各自在不同的染缸里挣扎过后,方发现初时的友情才最为无瑕与珍贵。
小刘从小店的里间也出了来,望着门边又笑又哭的两个人愣了愣,随即跑出来将依路往里面让。小店虽小,但却收恰得干干净净,里间是个小制作间,外间紧紧凑凑摆了有七八张小餐桌,墙上贴有几张餐品图及价格表。宋远竹长叹了一声,拉着依路就近旁的椅子坐下来:“这个店原本是他堂兄的,他上个月去了苏州,我们就将它接了来。虽然辛苦是辛苦,但收入比进厂强了些,最主要是自由。”
依路点点头,很是为他们高兴。宋远竹头发又剪短了,身形丰腴了不少,怎么看都不再像假小子了。小刘还是老样子,穿上白色厨师服,还真有那么个架势。宋远竹见依路全身湿透,便取了条干毛巾来给她擦头发,待雨稍小些,又领着她往住处去。
他们住的地方离小店不远,从后门出来,穿过一个小巷子便到了,这里的出租房大多是三四层的楼房,楼梯口有一个上了大锁的铁门,一推,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楼梯窄得两个人不能并排走。宋远竹每走一步,回头来看一眼依路,他们住在最上面一层。这一层一共住了三户,共用一个厨房一个洗手间,较之下面的楼层稍要宽松些,一间屋子约有十平米。除了一张床,一张简易的小桌子别无其他家具,墙角处堆了四五个纸箱,一条白色的尼龙绳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服。宋远竹挑了一身七八成新的衣服让依路换上,又找了个塑料袋将湿衣服装起来,两个人坐在塑料垫子上聊了会天。雨慢慢停了下来,宋远竹站起来开窗:“这房间虽小,但却并不闷,窗也能打开,不像楼下的房间,连窗户都打不开。”
依路也跟着站起来,走到窗户前,往外一望,对面那幢楼的窗户里,也探出一张脸来,四目相对,各自愣住。米婷的圆脸蛋兀然煞白,嘴夸张地张着停顿了几秒,尔后她冲依路笑了笑,向她招了招手。依路也回她一笑,将窗户关上移步走开,心里就像打翻了调味瓶,五味难辩。她不是回家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一个人住还是与向南一起?
两人关门下楼,再回到小店,饭菜已摆上了桌,下午还有场考试,依路也不与他们客气。考试这两天,依路考试的间隙便在此逗留,也随便帮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杂事;再上到他们的住处时,依路站到窗前往米婷的住处望了望,发现对面窗户竟然已被报纸封得严严实实,依路便感觉有什么突然堵在了心口,让她既难过又失望至极。
黄昏时分,公交站台旁,向南垂头站在那里,依路未下车前,就已见到,犹豫着要不要往前再坐一站再下车;又转念一想,自己并没有再纠结什么的必要,不就是一个慌言吗?成人的世界里谁又比谁更诚实呢?车停在向南面前,依路下车,两人沿着马路走了很长一段路。向南说原本米婷是决定了要回家,车票都买好了,可就在出发前改了心意。依路说你没必要同我解释什么,那是你们俩的事,怎么决定去哪里都与我无关。只是作为朋友,倒是没必要瞒着我,至少我是真心实意地将你们当朋友,我还打算你们结婚时,喝一喝你们的喜酒呢!向南步子顿了顿,表情复杂地转头看了依路一眼,叹了口气,横过马路独自走了。
二)
依路运气还算好,考了四门,过了三门,三门都是六十几分,未过的那门亦是仅仅差了几分,补考要等明年五月,依路的功课便不紧迫。一到厂休就往宋远竹的小店里跑,将自己活生生“逼”成了“忙人”。
中秋这天,公司各部门自行组织聚餐,依路实在躲不过,也只得“盛装”前往。所谓“盛装”,也不过是换下了她平常穿的工作服,颜色稍稍丰富化了些。工程部男多女少,品管部女多男少,不知谁出的主意,将两个部门聚会地选在了同一个海鲜酒楼,于是一时间俊男靓女聚集很是热闹,空气中自然而然地就多了些漪涟的味道。餐至中巡,戴文与几个课长从另一个聚会处过了来,酒至微醺,当着大家的面,朱俊打趣戴文:“你昨天相亲的那个实在是漂亮,你今天怎么不将她带来?也让我们公司的这些美女见见世面嘛!”他目光扫来扫去,扫到依路这桌,往依路一指:“那个小美女是谁?之前好像没见过?”
众人大笑,依路往那边看了一眼,戴文倒像是没喝醉,就近一张桌子凑上去,给大家敬酒。一大桌菜,大多是清蒸的鱼虾贝类,依路不怎么吃,怎么蘸酱都觉着腥。男同事给她敬酒,她不喝酒,便人家一杯酒她回一杯茶,一圈下来,撑得都快吐了,便借着上厕所的间隙,提前走了。
月亮到今晚才真的圆了,她抬头望着望着,眼泪便淌了下来。她慢慢走到宿舍楼前的小店,买了个小小的月饼放在手里握着,练唱机前没有人,小凳子胡乱在空地上堆着。依路从包里摸出来一个硬币,丢进去,点了一首邓丽君的《人生何处不相逢》。她并不唱,只是静静地立在一旁听音乐缓缓响起,再徐徐跌落,音乐停了,她慢慢地上楼去,倚在栏杆前望着月亮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手机轻轻振动,是师傅见她出去良久没回,有些担心她,依路报了平安,挂了电话后泣不成声。
接下来的时日,便不断有与戴文相关的“艳闻”传到依路耳中。某某生产线的某某美女又被他破格调动了、朱俊新的助理时不时往他办公室去,哪个部门的课长将表姐、表妹介绍给他了等等等等。依路极力给自己的耳朵加了一道屏障,可字字句句偏偏无孔不入,直往她的胸膛里钻,她想逃却无路可逃。
但凡人们扎堆的地方,似乎都与戴文有关,她没想到自己竟会对他这样在意,无论表面上如何强作镇定,内心却已早已溃不成军。但她没想过主动去找戴文,或者她动一动手指,给他发一行微微煽情的文字,他会改变主意向她飞奔而来,但那又有什么意义?这样的戴文伪善滥交如此,已不是自己心中假定的那个影子、那道光了。
才一周不见,宋远竹见了她惊道:“依路,你怎么了?怎么瘦成这样?”依路只轻笑,握着茶壶晃晃荡荡地给自己倒茶:“宋远竹,你说说,怎么样才算是爱一个人呢?”
“我认为嗷,爱一个人就是要同他在一起。”宋远竹想了想,慢慢道,“如果不能在一起,说得再高尚也没有什么意义。”
依路“哦”了一声,目光更是黯淡了下来。
上班时忙上下忙时倒还好,只要一坐在桌前,她的神志便不知游荡去了哪里。阿莲休假回来,乍一见她也吓了一跳,她整个人走路都是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过,都能将她悄然带走。
午后两点,桌上内线电话响起。接过来,课长向她咆哮道:“林依路,你给我马上下来!”
依路心料不好,一面下楼一面想:事情如果坏到极致会是个什么样子?
简简单单的刀模,平常都是依路检核过后就直接投入生产的,这次依路却犯了不应犯的错误。共振位的凹点处她忘了要留孔位,致使啤板时,一啤就报废一块,再啤就报废一组。检验员以为设计本是如此,没能及时发现,待流程QA抽查到时,已生产过半了。依路低头一声不吭地挨着课长的“轰炸”,一刹时,三楼的领导也下来了,戴文蹲到地上翻看筐里的报废品,捡了一块走过来打断课长:“你找个人来修一修,往里修1毫米,有一部份应该过电没有问题。不能修的统计一下,看一共报废了多少。”
课长赶紧表态:“是是是,我们部门一定按处罚制度对责任人进行处理,品管部没能及时发现,也要作处罚。”
依路闻言心里一凛,想着万万不能连累了别人,脱口而出:“课长,这件事是我一个人的错,不关检验员的事,请处罚我一个人吧!”
戴文或者没听到,负责修理的工人来了,他蹲下来交待他要注意的地方。
课长瞪了她一眼:“你就等着你的那份吧!你给我上去好好反省反省,写份深刻的检讨交给我!”
一时间,大约整个工厂都知道她林依路“阴沟里翻船”了,时不时有怀着不同来意的人假装无意间从她的座位前穿过,依路只觉脑袋里一片空白。一张白纸铺在面前,愣了半天,一个字也没写出来,还没等到下班呢,处罚单便被前台小妹轻轻地放在了她的桌前。依路低头看了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戴文洋洋洒洒的签名,再接着是课长的笔迹:“处理结果如下:一、扣当月工资50%;二、建议调离工程部,调回原工作岗位。”再往下看,是一整篇的文字加数据说明。依路提起笔来,在当事人的对应位置,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一滴泪滴落下来,正滴在自己的名字中间,依路赶紧伸手去擦。前台小妹接过来,本想说几句安慰的话,见着依路强忍眼泪的模样,只得将话咽了回去,眼圈红红地上楼复命去了。
依路便拼命忍着,一直忍到下班,忍着回到宿舍,一头扑进自己的床上,蒙上被子,哭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她便起不来了,头烧得昏昏沉沉的,喉咙发不出声。阿莲湿了条毛巾往她额头上一盖,跑下楼去给她买药,“逼”着她吃了药,才急匆匆跑去上班;末了还不忘呛依路两句:“一个狗屁助理工程师你稀罕什么?出了这个厂就啥都不是,身体才最重要,你好好养着,我去给你请假!”
昏昏沉沉间,听到手机的振动声,拿起来一看,是向南发过来的安慰短讯。从昨晚到现在,他和两个师傅的短讯不断发来,还有十几个未接电话,其间有三条通话记录是属于戴文的。依路展开来看,是昨天夜里十一点多打来的,每打一次间隔了一分钟左右,依路心想不过是他作为领导想来几句假惺惺的安慰罢了,便将手机往旁边一扔,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