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柳传书

　　寸心发言之后，弘子宣布休息一会儿，大家跳跳舞，乐音响起，同学们一对对跃入舞池，有男生女生结对，有男生与男生结对，跳了一支又一支，一起跳了三支舞。
　　重新坐好后，弘子说，我们的抒情晚会已经进行了两三个小时，大家畅所欲言，想说什么的就说了什么。刚才寸心给我们上了很好的一课，他的言行是我们难于理解的，但是，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着。当我们大家还在热衷于吃皇粮拿工资的时候，他毅然决然去杀猪了，做起了个体户赚钱。他做屠户的时候，和屠户争客户，屠刀相向，给猪肉注水，拿泡肥肉充当板油，拿病猪肉猪婆肉充当好猪肉，说他是个黑心屠户并无错处，寸心自己也承认他不是个善贾，但是他说，这天底下无商不奸，无官不贪，无民不莠，要使这个世界正常运转，必须用法律治理，没有法律，他人即是地狱。
　　是啊，人人心里都是藏着魔鬼的，没谁是圣人，区别就在于他身上的圣人与魔鬼谁多一点谁少一点，这话题有点深奥啊，似乎不是我们所能讨论的，现在我们要换发言人了，有请柳传书，柳传书——
　　柳传书走上了台子，他说，我叫柳传书，我是湖西人，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叫柳传书吗，你们知道柳毅传书的故事吗？
　　柳传书说话伊里阿里，人们很难听懂，大家要求他说普通话，柳传书就说，好，我就说普通话，说点塑料普通话，你们莫要笑话我。我娘生我时，就在柳毅井旁边不远，那天，我娘正在山上摘茶叶，摘着摘着，她感觉到肚子有点痛，就蹲下去屙了一坨尿，然后我就溜出来了，我第一次面见天日，哇哇大哭，吓得我娘也哭了起来，我娘赶紧掐断脐带，抱着我回家了，我爷说，老婆不错，生崽滑溜，生在井旁，就叫柳传书吧，谁叫我们姓柳呢？
　　我的名字自然脱胎于柳毅传书这个典故。
　　古时候，秀才柳毅赴京应试，途经泾河畔，见一牧羊女悲啼，询知为洞庭龙女三娘，遣嫁泾河小龙，遭受虐待。柳毅闻言，便仗义为三娘传送家书，入海会见洞庭龙王。叔钱塘君惊悉侄女被囚，赶奔泾河，杀死泾河小龙，救回龙女。三娘得救后，深感柳毅传书之义，请叔钱塘君作伐求配。柳毅为避施恩图报之嫌，拒婚而归。三娘矢志不渝，偕其父洞庭君化身渔家父女同柳家邻里相处，与柳毅感情日笃，遂以真情相告。柳毅难辞，遂订齐眉之约，结为伉俪。
　　这是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啊，大家听听，风萧萧，日昏黄，为谁哀伤，有龙女，遭凌辱，被贬牧羊。抚伤痛，思往事，心酸阵阵，未知晓，何日能，重回故乡。
　　大家想想，龙女遭到了怎样的虐待呢？因为她在牧羊呀，洞庭君王的公主怎么能够去牧羊呢？如果龙女是平民家庭的女儿，她还会认为自己是遭到了虐待吗？
　　进京赶考的柳毅见此情景便丢下了赶考的大事，跑到大海去为龙女送信，希望洞庭君王将自己的女儿解救出来，这个柳毅就是从那口井里钻进去的，把龙女遭受虐待的情况告知了洞庭君王。
　　赶考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啊，柳毅放下这样的大事不做，而去做解救龙女之事，为的是什么呢？我猜想啊，一是他心地善良，二是他很爱这个龙女，想要据为己有，如果有龙女伴他一生，还要什么功名啊。
　　听过柳毅的故事后，你们就会猜想到我爷给我取名字的意思了，他呢，一是希望我会读书，将来也可以进京赶考，在路上再遇到一个牧羊的龙女，二呢，就是希望我能够娶一个如意的老婆。等我发蒙读书的时候，造反的运动来了，谁还去读书啊，教书的无心教了，读书的无心读了，一天到晚就在那里造反，今天要砸碎这个人的狗头，明天要捣毁那个人的狗窝，总之，人不是人了，变成了狗。书也不是书了，变做了最高指示，语文里是最高指示，算术里也是最高指示，没有最高指示，就会昏天黑地。
　　一天，一个叫大军的孩子唱：西方黑，太阳落，中国出了个坏邓拓，他为自己写文章，他让自己得灾祸。大军这样唱歌，就有红小兵头头报到了大队革委会红卫兵头头那里，那些个头头一听便争论起来，有的说这是只坏歌，有的说坏倒是不坏，事实也是如此，只是套用了《东方红》那支歌的词法不好。头头们商量来商量去，觉得还是应该去学校将大军揪出来批斗一番，看他的歌词是谁写的。到了学校，头头们揪着大军的小耳朵，叫他招供，大军说，我不知道，我就是听别人唱听会的。头头们见问不出名堂，就把大军的老爷叫来审问，他老爷吓都吓死了，一来就用竹条子抽打大军，打得大军哎哟哎哟直叫唤。
　　学校里没书读了，我就在家里跟着我爷读书，读最高指示，读红宝书，红宝书里面有很多注释，都是知识性的，我一条一条读熟背下来，等到造反高潮过去，学校恢复了读书传统，我的成绩在班里就很冒尖了，这时候，我已经是一名高中生了。
　　读初中的时候，没有物理化学书，读的是工业基础知识和农业基础知识，我们简称工基和农基，别的没学会，倒是学会了很多农业谚语，
　　什么“小暑大暑七月间，追肥授粉种菜园”、“一粒粮食一滴汗，粒粒都是金不换”、“清明高粱立夏后，小满芝麻芒种黍”、“立秋处暑八月天，防治病虫管好棉”，我最喜欢那首《九九消寒歌》：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五九的最后一天就是立春日，寒冬走了，春天来了，天气逐渐温暖起来，万木朝阳，欣欣向荣。
　　等我读高中毕业班的时候，中国开始高考了，就在第二年，我考入了南湖师范学院，虽说这不是名校，我却也心满意足了，毕竟，这预示着我脱离了农业苦海，将来就不去做农民了，不再像我父亲一样在田地里躬耕晒黄日头，一年上头还填不饱肚子。
　　刚入师范学院的时候，我不知道师范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自己将来是做什么事的，只知道自己又读书了，将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及至见到了班主任万老师，才知道什么叫师范，才知道自己将来是做什么的。读韩愈《师说》的时候，我记得万老师闭着眼睛旁若无人似的朗读着：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韩愈写这篇文章想要说明什么呢？他想要说明的是古之学者必有师。那时候，唐朝承袭南北朝门第观念坏风气，出身高贵的人，认为自己出身高贵，可以不读书不拜师，而耻学于师，在当时士大夫阶层中，普遍存在着从师“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的心理。韩愈反对这种错误的观念，提出以“道”为师，“道”在即师在，有道即有师。
　　万老师规定我们要会背诵会默写能理解，我是下了死工夫的，既然将来是个老师，自己就要有个老师的样，要明白老师的职责就是传道授业解惑。
　　然而现实是我还解不了学生的惑，而学生却一次次给我带来“惑”。如今的学生大异于韩愈时代的学生，不少学生坐在教室里不老老实实读书，极尽捣蛋之能事。
　　我是个高中老师，有一年教二年级语文，当班主任。班里转来了一个学生，这个学生我看第一眼的时候，就吓了一跳，他的脸相就是个凶神恶煞相，他的十个手指就像泥鳅婆里一样粗壮，他的两只手就像醋钵子一样大，手掌特厚，胸肌特发达，一看就知道，他曾经是个练家子。
　　这个学生名叫万君，校长把他送来我的班上，我把他安排坐到了最后一排，与一个叫刘纪年的学生坐一起，然后就去了校长办公室，问校长为什么把这个学生送到我班里。校长说，没办法啊。我问这学生的来路，转进学生一般是在开学初，这个学生为什么是在中期。校长说这个是关系户，介绍他来的人曾经是村里的老书记，现在是某乡镇的公安特派员。我说这是个练家子，也一定是个祸根，肯定是别的校不要了的“闻人”，校长说，就是就是，我不收又不行，收了他也只能放你班上，你要是治不了也就无人可治他。
　　我便开始观察他注意他，我去上课的时候，没发现他什么不轨的行为，上课时，他也在认真听讲，不知是不是要装模作样，语文作业呢，也可以按时完成，心里就想，嗯，还不错，还算守纪律。
　　两个星期后，万君的捣乱就逐渐反映到我这里来，他不在我的课上捣乱，却在其他老师的课上捣乱，特别是那些女老师和面相友善的男老师的课。班干部也来反映，说万君在上课的时候抽烟，一节课还要抽两支，教室里满是烟雾不说，还带坏了班里同学，偷着抽烟的人还有好几个。
　　我把万君叫到办公室来谈话，问他是不是在上课的时候抽烟了，他说，没有哇，我哪里抽烟啊，柳老师你见过我抽烟了吗？他一句话就把我给问住了，我的确没看见过。我说我是没看见过，但是其他老师的课你都在抽烟，而且是明目张胆的抽，你这不是公然挑衅老师的尊严吗，不是和学校纪律作对吗？万君说，好，就算我是在课堂上抽烟了，那我问问柳老师，你抽不抽烟，校长抽不抽烟？我说，我抽烟，校长也抽烟，我们是成人，是老师，当然可以抽啦。万君说，那我再问问你，哪一条纪律规定老师可以在课堂上抽烟，我就经常看见柳老师你在课堂上抽烟，一节课起码抽一支。我说，我是上完了课布置完作业后才抽烟的。万君说，那也是违反了纪律呀。我说，你说的对，我是错了，我今后再也不在课堂上抽烟了，你也像我一样保证，做得到吗？万君说，柳老师的意见是我可以抽烟，只要不在课堂上抽烟就行了是不是？我说我没这意思，你是学生，学校纪律严禁学生在校抽烟，至于你在课外抽烟，在校外抽烟，那是你自己的行为，你不自觉，别人耐你何？
　　谈过话后，万君好了一阵，才过一周，他又开始在课堂上抽烟了，而且在上课时总是用纸坨子砸班里的女生，弄得别人不得安生，班里的学生一直要求我将万君驱逐出班。
　　我再把万君叫到办公室来谈话，我说，你是个男子汉，男子说话三十六牙，你保证过不在课堂上抽烟的，为什么还要抽烟。万君说，柳老师，这我保证不了，我的烟瘾实在太大了，我已经抽了三年的烟，忍不住，我要是不抽烟就会死的，柳老师你能忍心看着祖国的花朵还没开放就凋谢吗，你能忍心看着我去死而不救我吗？我说，你这是强词夺理，烟草又不是毒品，我没见过谁不抽烟了就会死的。万君说，柳老师，任何事都有个万一，万一我不抽烟就死掉了呢？你赔得起吗？
　　我暗暗观察过，万君一节课要在班里抽两支烟，他把抽进口里的烟徐徐吐出来，那些蓝色的烟雾经过他的嘴后，就在空中打着圈儿，一个又一个飘在教室里，有学生看见了，就伸手去捉，上课的老师看见万君抽烟也不敢说，万君的一双眼睛就像灯笼一样大，里面全是凶光。
　　我找到校长，叫校长把这个万君弄走，我说，你不弄走他我就走，大不了我到初中教书去。
　　校长把万君找去谈话，他说我们学校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你还是到别处去高就吧。万君说，校长呀，你早说啊，我早就不想在这里混啦，不过，你要赔偿我的损失。校长问他损失了什么，万君说，我损失了青春呀，在你们学校读书五十天，没学到一点东西，你说说，是不是应该赔偿。校长就笑了，万君问他为什么笑？校长说，你这是倒攀甑啊，你班里同学没找你赔偿就是看你一牛大啊，你在班里捣乱，耽误他们的读书，他们闻道没闻到气息，他们受业没受到正业，他们的惑也没解开，你还找学校赔钱。我听说你家里很富有，你回去和你爸爸商量下，看如何赔偿我们。万君说，那就扯平吧，我不找你们，你们也别找我们。我们要送他回去，他的家在县城，他说，我这么大了，你们老师去送我，别人还以为我犯什么罪了，算了吧，我自己回去。后来，我打电话叫来那个作保的特派员将他领出了学校。
　　暑假的时候，万君的家长找到了学校，而且找到我家里来了，他说，学校放假都一个月了，我们家的万君还没回去，是不是学校有什么事情留住了他。家长这么一说，就把我惊呆了，我说，你儿子早就离开了学校，是学校除名的，还是那个特派员领走的。家长说，你们学校开除我儿子也应该和我说一声啊，也应该把我儿子交到我手上啊。你们看看，这个家长很会抓理，而且还真抓到了理由，我无话可说了，就说这是校长办理的，你去找校长吧。
　　我带着万君的家长找到校长那里，校长就把万君在校表现一一道来，家长说，我家孩子不听话我知道，你们开除他我也没意见，但是，你们应该通知我们家长呀，应该把他交到我们家长手里呀是不是，现在他离校四五十天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叫我们家长如何去想？我们家三兄弟就这么一个男孩子接代传宗，你叫我如何向祖宗交代？我现在是有钱啊，可是，没人了，我这钱还有嘛用？
　　校长听完家长的诉说，无言以对，万君家长说的对，学校没把人送到他手上，还就是有一定的责任。家长说，这样吧，我们暂且不说责任，还是去找吧，我们家长一方去找，那个特派员亲戚也要去找，你们学校是不是也应该去找？要尽心尽力啊，到时候我反正是找你们要人的。
　　此后的八月九月两个月内，我和校长没睡一个安稳觉，心里就老想着这件事，万一没找着，我们到哪里去弄个万君来赔给家长？
　　其实，那年失人的还不止万君一个，万君的同桌刘纪年也不见了，他的家长是九月份来学校询问的，刘纪年家长也太搞笑了，儿子丢失了两个多月才来告知学校。这下，我们心理负担又增加了一份，但是，也踏实了许多，这两个孩子玩的好，我们分析，他们一定在一起，只要在一起，就没人会把他们如何。直到国庆节的时候，万君的家人才捉住了万君，那天是市里的龙舟节，万君家长预计儿子一定会来观看龙舟节的，就发动了20几人去龙舟节主办地围堵儿子，果然看见了儿子，他们趁着万君刘纪年走到一条池塘堤岸的时候，两头各有十几人堵住了他们，就把他们捉了回去。问他们这几个月去了哪里，他们说就在省城的车站贩卖火车票。
　　你们看看，我虽说喜欢教师这个行业，可是教师的肩上担着多重的担子，心里的负担该是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