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寸心
作品名称:同学会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0-06-08 09:23:38 字数:5196
刘香香回到了座位上,弘子站起来总结说,刘香香的话初听似乎语无伦次,但是仔细一想很有道理,她的话有一个中心,好像老师上课总要挖掘的中心思想一样,那就是“我是刘香香”,我就是要散发出香气来,她的香气是什么呢,那就是追求社会的公平正义。刘香香很聪明很会读书,到现在,我们在坐的人还有几个记得屈原的《离骚》?刘香香记得,而且她对《离骚》的理解很独特,香草香花一直贯穿着《离骚》全诗,为什么呢,屈原觉得自己就是香草香花,植物中的佼佼者。屈原又认为,有些香草香花也是会变的,为什么呢,皆因为意志不坚强,兰草为什么要和菌桂杂在一起,为什么要和茱萸杂在一起呢?屈原在追求什么,他在上下求索什么?无非是公平正义,无非是贤君良民。但是屈原失败了,为什么会失败,因为流氓太多了,于是,他选择了纵身一跳。
屈原的纵身一跳其实是个千古之谜,好像很容易解开,但是很难解开。刘香香也是个一根筋的女人,她说,她的影响仅在她的学生,在她的班里,她只在班级追求社会的公平正义,我要问的是她的追求有多大的意义,到了社会上,是不是就被社会这口染缸全部消解了?
下面我们换个发言人,有请寸心,寸心——
随着弘子的声音,寸心走到了台子上。
寸心的一双眼睛与众不同,就是喜欢眨巴,眨巴的速度比常人快一倍。他笑着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叫寸心吗?这名字是我爷爷取的。我爷爷信奉道家学说,我长大去读书时爷爷对我说,寸心就是渺小的生命或者心意。与天地长久相较,渺小的生命在匆匆逝去。人之一生由始而终,仿佛在忽然之间。
我这人吧,胸无大志,非常渺小,就是一粒微尘,人看不见。我敢和天地相较吗?不敢!我敢和人相较吗?我敢!这就是个矛盾,是道家不愿意看到的矛盾,人也是大自然的一分子,实际上,我的这个思想就是个悖论,它却统一在我身上。
师范学院毕业后,我先是当了一名老师,这个职业我只干一年就没干了,你们猜我现在是做什么的,我就是个屠户,杀猪的。
那年去教书,我是42元钱一月,那时候,农民做死做活,一年也就是两三百元钱的收入,我一年的工资大约是五百元钱,比起农民来,我算是高了他们一丁点儿。
可是,我的钱在缩水,上半年的猪肉是一元钱一斤,一个月工资可买42斤猪肉,到下半年,猪肉一元三角钱一斤,我一个月工资只能买32斤3两猪肉了,这个缩水很厉害很厉害。
我认清了一个问题,物价在逐渐放开,而工资却是死的,这样一来,我们教书的就会沦为乞丐,我们既不会造钱,又不会生钱,是国家捏住了我们的吭管。
就这样,我放弃了教书,学杀猪去了。
教育组长找到我问我,你不教书了是吗?我说是的。他说你放弃了教书这个职业了是吗?我说是的。他说你主动放弃了教师这个职业了是吗?我说是的。他说你脑子里进水了是吗?我说我没进水,是你脑子里进水了。他说,放着皇粮不吃而去讨饭,放着薪资不拿而去讨饭,你的脑子没进水就是给门挤了,还挤扁了。
其实,说我的人还有很多,我的家人,我的亲戚,我村里的人,总之凡是认得我的人,只要一见我就说我是个脑膜炎。
我懒得瞅他们,人生能有多久,自己做自己快活的事,干卿屁事。
杀猪是个力气活,我有基础,因为我个子大,吃得多,力气也大。那时,社会刚刚放开,以前农民买猪肉是凭票证到食品站去买的,杀猪佬也是吃皇粮的,农民谁敢杀猪,等我改行干杀猪的营生时,市场才刚刚放开,也没师傅,我奉行的真理是杀得猪叫的就是屠户。
第一次杀猪最有味啦,我用半个月时间准备杀猪刀具,点锋、屠刀、剁刀、刮骨刀,还有挺况、刨子、棒槌等等。我把每一把刀磨得锋利,拿在手里反复练手,然后终于上场了。
那是我堂叔家里的一只猪,这是一只野猪,堂叔没有圈养的,自捉来之日起,一直在野外放牧,这只猪把野性发挥到极致,一是满地跑,而且速度极快,几乎可以和刘翔比美;二是滑溜,它很会打转;三是力大无穷。那天上午,我去捉猪来杀,和那只猪在一个山坡上展开了追击战,猪在前面奔跑,我在后面撵着追赶,忽而东,忽而西,我揪住它的耳朵,它就往我胯下冲,猪没捉住,我自己累得孙子一样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喘气。
这只野猪也累了,它也躺在地上张着嘴喘气,还一个劲吭哧吭哧抗议我的野蛮行为。我趁它不注意的时候,拿着点锋一刀就杀进了它的心脏,那个猪血斗天冲,好像水柱一样,然后呈抛物线落下来,猪血落下来的时候,正好落在我的头上,堂叔看着我呵呵大笑说,要是演电影里的日本鬼子,你就不用化妆了。
我和堂叔把野猪抬到屠凳上,割开一只猪脚皮,然后就给死野猪打挺况,一挺又一挺,终于打完了,我就对着割开的猪皮吹起来,人们喜欢形容说大话的叫做吹牛皮,我这是吹猪皮啊。
死野猪鼓了起来,就像黄河里漂着的羊皮筏子,然后给猪刨毛,刨干毛后的猪就像人脑壳被剃了个光头一样,白光闪闪,接下来就是开膛破肚取下水,拆油洗肠。再把猪身从脊椎处破开,分片放在案板上,这就是猪肉了,猪肉就是这样炼成的。
这时候的屠户已经是个商人了,一身二任,即是屠户,又是商人,他从农户手里买过猪来,杀了猪把筒子一量秤,农户就只找屠户要钱了,假如屠户付给农户一元钱一斤,卖给顾客却是一元三角钱一斤,利润就是这样产生的,屠户还会额外得到猪的肠肚下水,这也是可以赚钱的。
八十年代初杀一只猪能赚多少钱呢?说给你们听你们也许不相信,一只猪可以赚取三十元钱,一天杀一只猪,一个月杀三十只猪,差不多可以赚一千元钱,一年工夫就实现了万元户的华丽转身。这时候,你们当老师的辛辛苦苦一年也就是五百元钱的样子。屠户的名声虽说不如老师的好听,但是,收入却是老师的二十几倍,这就是我不当老师而要去当屠户的原因。
那时候,集镇开始成型了,我们的集镇是一条裤裆街。
正街的中部,是我们屠户的天下,八个杀猪师傅天天在那里摆摊。
一天下午,三伏天的太阳快要吻别西山了,八个师傅都半闭着眼睛在打瞌睡,绿头苍蝇往油渍斑驳的盖肉布的缝隙中钻,或者往布的小洞中钻,没有排上队的便趴在油布上,成堆成堆的,趴在最底层的似乎感到很累了,挺一挺身子,又使劲爬出来,往蔫得如同紫茄子样的杀猪师傅脸上飞。
这时候的屠户没一个人形,炎热的天气使他们变成了一个个邋遢鬼,旧戏舞台上的山花脸一样。
屠户们一个个穿一条短裤,一个汗背心,他们的衣服上全是猪油,裸露的身上也全是猪油,脸上油沥沥的,钱袋子也是油沥沥的。苍蝇见油就粘了上去,每一个屠户的身上起码歇有几十只苍蝇。这时,一只肥头大肚的苍蝇正往一个叫做胖师傅的脸上飞去,最后就停在胖师傅的胡须上,也许,是苍蝇感觉到那里有一个风洞吧,歇在风洞前该是多么的凉快。胖师傅这时尚在瞌睡,他还以为他的婆娘在捋他的胡须呢!朦朦胧胧地,他的肌肉抽动着,嘴唇裂开了,甜甜地笑着,绿头苍蝇乘机就跳上了他的嘴唇,胖师傅感觉到婆娘的舌尖在舔他的唇液,便赶紧将两片嘴唇合拢来,谁知感觉不好,立马就吐了出来,骂了一声“日他娘的”,胖师傅就这样醒了。
米家屋场的三老倌倒背着手向屠凳走来,胖师傅喊:三老倌,砍肉咯!这一声喊就把另外几位正在挺尸的师傅都惊醒了,他们都霍地站起来,驱赶停歇在屠凳上的苍蝇,一个个操刀在手,跃跃欲试,好像三老倌一定是冲自家的肉案来的。其中,与三老倌同住一个屋场的米师傅一边把刀拭擦几把,一边捏了一块肉在手里,举刀欲切下去。胖师傅对他说,你坐下歇凉吧,是我最先看见三老倌的。米师傅横瞪了他一眼,并不放下手中的刀。这时,三老倌已走向屠凳边,胖师傅一刀下去,一条足有两斤重的肉丢在秤盘里,量一下便报出了数字:二斤二两重,二元八角六分钱,再加一坨肉,满三元钱。三爹,是现钱还是赊欠?三老倌只瞟了他一眼,没有回话,他走到米师傅的凳前,瓮声瓮气地吩咐:四小子,有好肉吧,来半斤,赊账。米师傅笑眯眯地说,怎么没好肉呢,好肉尽留到您老来的时候再卖。米师傅一边说一边忙下刀,量盘,记账。胖师傅这边有了气,把刚刚那条量过了的肉往案板上一丢,盖上油布,嘟咙了一句:喂狗啊!米师傅回敬他一句:喂你妈的老母狗。胖师傅挥拳便打,米师傅还没有反应过来,眼眶上立即起了一个包,鼻子也流血了,他把手一摸,血便糊了一脸。米师傅想都没想,顺手抄起一把杀猪刀,朝胖师傅一刀捅去。可是,他的眼睛看花了,捅偏了一点,雪白的刀刃从胖师傅油光闪闪的大腿上飘过去。胖师傅一边骂着“蛮子”“蛮鸡巴戳的”,一边拔腿就跑。米师傅并未解气,提着刀在后面追来,街两边站着满是汗渍泥巴的生意人,他们直是笑,有人喊“快跑快跑”,有人喊“快追快追”。胖师傅跑得快,米师傅终于没有追上,他迅速地折回来,把胖师傅案板上的肉搬过来盖在自己的油布下,又把胖师傅卖肉的家什丢在身后的臭水沟里,并掀翻了他的案板,这才解气。
我们其余六个师傅好像眼前根本就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已有四个师傅又闭上了眼睛,另外两个师傅在吊米师傅的口味。一个说:值得值得,起码又得了十斤臭肉。另一个说:不值啊,输了气啊!
八人天下复归平静,这里只剩下了七人,胖师傅在另外一处店铺前侃大山,苍蝇卷土重来,太阳恋恋不舍地走了尺把远,三老倌提着半斤肉往回转,开步走。
小镇上我们八个屠户为争客户,天天都上演操刀打架之戏,街坊们见怪不怪,他们不把我们当作屠户看,好像我们就是古代摆阵干仗的军人样。
生存是异常残酷的,我们这时候叫做个体户,你要是不进行残酷斗争,你的一席之地就会无形丧失掉;你要是文质彬彬温良恭俭让,你就会沦为被人耻笑的孔乙己。
屠户们表面看起来是个操刀便砍的角色,谁也不肯让谁,但是,面对顾客,我们却是一个坚强的整体,有什么坑蒙拐骗的绝招都会互相传播,绝不独吞。
猪开边后,猪肚皮那个地方一边有一些泡肥肉,顾客是不要这肉的,怎么办,就有屠户发明了绝招,将它们与板油归于一类,藏在板油内里卖掉,过细的顾客会翻检板油,他发现后就会说零碎话,我们就公开说,我们的规矩就这样的,爱买不买。没人要的泡肥肉就这样声价陡然增高,从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
猪身上有许多地方长有淋巴肉,它们是一粒一粒的,肉眼看得见,你要是卖给顾客,顾客自然不要,那怎么办,我们就把它低价卖到饭店餐馆,餐馆再将这些淋巴肉剁碎做成肉圆子,顾客不买淋巴肉却喜欢吃淋巴肉做的肉圆子,肉圆子是碎肉做成的,吃的时候,谁知道这是淋巴肉做成的呢?
为了多赚钱,我们什么黑心的手段都用过,头晚上把猪杀死,拖到自己家里给猪肉注水,一只猪注入10斤水就可以多得10斤猪肉钱。第二天早上,我们把猪肉运到集镇市场上,明眼人一看这猪肉是注了水的,可是,你也捏不出水来,他又要买肉做用,只好忍气吞声任我们宰割。
其实,黑心的不光是我们,农户遇到了事同样也是黑心。一个农户,他家的猪生病了,治不好,又有一百多斤重,如果死了埋掉就可惜了,怎么办,他只好和我们屠户勾结起来,低价卖给我们屠户,我们屠户再把病猪杀死,运到集镇上卖掉病猪肉。猪婆老了,农户不想让它再做猪婆生崽了,也仿照病猪的办法请我们屠户处理掉。这样的话,时不时就有病猪肉猪婆肉充斥市场,有经验的顾客可以看出这是非正规猪肉,但是,大多数顾客是没经验的,遇到了这样的事情,我们八个屠户就是钢铁一块,谁也不会去戳穿谁的把戏。
后来,钱越来越不值钱了,老师每加一次工资,物价就嗖地猛涨一次,而且,加工资的议论还飘在空中的时候,物价就涨起来了,工资的涨幅又永远赶不上物价的涨幅。我们屠户的利润也在成倍的增长,由30元钱一只猪涨到50元钱一只猪,再涨到100元钱一只猪,再涨到200元钱一只猪,最猛烈的时候,涨到了500元钱一只猪。
市场就是个怪物,农民喂养的猪越多,他的财富就越缩水,前几年吧,当老师的工资涨到一千元钱一月的时候,猪肉竟然只卖到三元钱一斤,比较八十年代初期,老师工资涨了25倍,猪肉价格只涨了2倍多,多么的不对等,农民养猪不是在赚钱,而是在折本,他养的越多,就折本越大,所以,现在很多农民都不养猪了,或者,他们只养一只猪过年杀了自己吃。
我要是还是个老师我会怎么样?我不知道,也许我和你们一样,生一个小孩,住一套房子,白天上班,晚上打牌,如此而已。我现在早就不是个老师了,我有三个儿女,这比你们幸福吧,我还有一套大别墅,这比你们住的宽敞吧,至于我还有多少存款,你们要去问我老婆,我家的钱是他管着的。
你们会说,你不就是个杀猪的吗,牛什么牛,你能与我们同日而语吗?其实,还是你们错了,这个世界,你有钱你就是大爷,你没钱你就是孙子,至于你的职业,没人会把它当一回事的。
你们可能会骂我是个奸商,是个黑心的歹人,算你们说对了,只要法律不去约束,这个世界就是个歹人的世界。我问问你们,哪个做生意的人不去坑蒙拐骗,哪个当官的人不去贪污受贿占公家便宜,哪个当老师的不去从学生袋子里骗钱,你们不要说我在给学生补课,补课就应该收钱,那我问问你,你上课的时候为什么不去尽心尽意,为什么要让孩子去补课呢?
西哲有句名言:他人即地狱。这世界没有纯粹的好人,也没有纯粹的坏人,人都具有两面性,只有法律才能让这个世界正常运转,法律若是不到场,市场上必然会有病猪肉出卖,你们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