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情夺歌馆(三、四)
作品名称:风簾翠幕柳耆卿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20-06-04 19:58:14 字数:5850
三
第一次被人在歌馆点破身份,第一次以柳七之名示人,连书生自己都有点惊诧,内心深处不得不佩服对方真下功夫。
抛开秀香浮想联翩不提,书生听那人说出自己名字,心想不能再和开封百姓玩捉迷藏了,时间太久了,正好借这个机会正式亮相,就坦然笑道:“不错,在下正是柳七。”
对方见他没有否认,以为可以和他直来直去的说话了,就又问:“那么说,你就是那个填词人了?”
柳七笑道:“我是柳七不假,至于填不填词的,不是你我说了算。”
“嗯,莫非让我揭你老底不成?”
“老底?我又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还知道什么?有话你就直说。”
那人笑道:“这可是你让我说的,说完了你可别埋怨我。昨晚你去的翠花馆,找的是一个叫丽莎的歌女,你抚琴她歌舞,琴瑟相和,通宵达旦;前晚你去的院街,在那儿观看了一晚的歌舞,居然老老实实一言不发只是观赏;大前晚你在望月楼找了两个女孩,听说还是亲姐俩,一个叫雨葳、一个叫雨蕤,不过长相一般,不怎么漂亮,不知你怎么选的,和你平时的选人标准不一样。”
“我那是冲着姐妹俩的名字去的,葳蕤这样的名字不多,敢取这样名字的女子自有其独到之处。就冲你这番煞费苦心,送你两句忠言:世上的一切美都是靠人去发现、发掘的,不能产生心灵上的共鸣,再美的事物到了你眼里都是丑陋的。”
那人听了柳七的解释,勉强一笑道:“好好,领教了,若是斗口我斗不过你,我还接着往下说。再往前的那个晚上,你到杨楼正店吃花酒,有几个歌女请你指点歌舞。还有那一晚,你到北里一家真正的伎馆去,只为的听说一个歌伎曲子唱得好,结果是大失所望,还险些不得脱身,还要我说下去吗?”
不等回答,他抱拢双肩嘲讽的道:“有一晚你在花月阁召了一个叫芳草的姑娘,特点就是这个姑娘是全城公认的美人;还有……再往前,那应该是在二、三个月以前了,你在西城玉蕊楼给一个叫英英的姑娘写了首词,捧红了她。英英始终在盼着你去,你却再没去过玉蕊楼。她还托我帮着找你,让我给她带个话,说是要报答你,今晚我的话儿算带到了,去不去在你。”
柳七听他说完,冷冷的道:“我可不望报答,她这样一来,我更不敢露面了。我填词是随心而发,不求回报。”
那人的这一番话无疑是揭了这个默认是柳七的人的老底,臊的他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青,想要发作,又发作不起来,毕竟所说句句是实,无从反驳。时间地点人物条条详实,简直是在写小说,容不得辩驳。
于是悻悻的道:“这么看来你一直在跟踪我?是何居心?未免太过卑鄙了。”
“跟踪?说跟踪有点儿难听,跟踪二字出自你这样的饱学之士的嘴,多不文雅。应该说是机遇、机缘、巧合,碰巧了我也爱逛歌楼酒肆,乡下人不是常说嘛,常赶集总会碰上亲家,磕头碰脑的在所难免。不怕你笑话,在下就是个乡下人。”
“啍,你这样的要是乡下人,就没人敢说自己是城里人了。”
那人一笑,“甭管我是什么人了,我刚才说的是不是事实吧,你敢不认账吗?”
“就算你说的都对,你也没有跟踪我。那有一点我可不明白了,你怎么连我找什么样的歌女都清楚?”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还是那句话,又赶巧了,我们的兴趣爱好可能是大同小异,你喜欢的歌女偏偏也是我喜欢的类型。”
说的柳七一时语塞,“这么说你是有意要与我为仇作对了?”
“那倒不是,我们成为朋友也未可知。”
“我今天看上的这个香美人,是不是你也看上了?”
“正有此意。既然赶上了,却不可错过,我还真的看上她了,你还不好就带她走。”
不料想柳七竟似毫不在意,淡淡一笑:“哦,既然你看上了,归你了。”说着轻轻推了一下秀香,秀香抿嘴微笑站着没动。
柳七嘲讽的道:“你喜欢可以,还得看她愿不愿意,你总不能硬抢吧。”
那位也是不急不恼,“只怕你太高估自己了吧,在我耳里还没听过有说不愿意的。”
“嗬,看来今天还要分个上下高低,文斗还是武斗?莫非你想动武不成?”
那人哈哈一笑,“要是靠打架抢美人,那可丢了身份,那和地痞无赖没什么分别。为个女人流血五步,太不值得了。老弟你未免想的太多了。”
柳七道:“那你说怎么办?你是按名字挑还是按她们的相貌、特点挑?”
“若因名字挑,我看也不尽然吧。拿这位姑娘来说,好像叫秀香吧,名字并无出奇之处,甚至很一般,你怎么挑上她了呢?”
“名虽一般,但人绝不寻常。”
“你能那么肯定?”
“不信?打个赌试试?”
“赌就赌,赌什么?”那人一听来了兴致,“这个建议不错,正中下怀。咱俩今天既不斗文也不比武,若讲斗文,我有自知之明,甘拜下风;若论斗武,你这样的十个绑在一起也不是我的对手。这样吧,就听你的,咱们在这儿来一场别开生面的赌斗。不过嘛,这事光咱们俩人说了不算,最终还得是这位香草美人来定。”
柳七很相信自己的眼力,对方可不是个寻常之人,真要动武,自己肯定不是对手。现在双方既然已经说开了,就不会再发生其他意外之事,他的心里坦然了,面露轻松之色。
也许他的血液里含有赌徒的成分,想到“赌”字就兴奋,他笑道:“你就放开你的手段,赢了,自然这女子今晚归你,我掉头而去,以后再见到你,我退避三舍,再不与你争。”
“好啊,今天这个赌打定了,我若输了,就拜你为师,以后我就亦步亦趋的跟着你逛歌楼,向你学习。我倒看看她和别的姑娘有何两样!既然是你提出要赌,那我可要出花样了。”
那人说着从身边摸出什么东西,摊开手掌,亮闪闪的光华四射。掌心中是三颗晶莹剔透的东珠。
这么名贵、稀有的宝物一亮相,瞬间众歌女都围拢过来,争着抢着要一睹为快、大开眼界,有的嚷道:“给我,给我一颗!”有的甚至冲上来要抢。
“这珠子和你的俊俏脸蛋倒是相得益彰”,那人故意在秀香脸前摆弄了一会儿,莹光耀眼,璀璨夺目,“想不想要?你只要张开手,这珠子就是你的了。”那人的语气里充满自信,笃定自己能赢得美人心,抱得美人归。
秀香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她也要在今晚豪赌一把。
那人见秀香不为所动,眼睛只扫了一眼便移开目光,含笑看着他。他竟从这淡淡的笑容里看到一丝嘲讽的意味,令他有些不快,于是又伸手掏出一把,足有二十多颗,大声嚷着:“都跟我到院里去,谁捡到归谁。”
又回头对秀香道:“你也随我出去,你不用跟着去抢,我扔你数数,我扔多少,回来我给你多少颗。”
歌女们叫着喊着噼哩扑噜的跟着往外去,有的还随手抄起件外衣,多数还都是室内的那身打扮。连鸨娘和杂役都跟了出去。
贪心,是人的本性,人人不免。有的贪名,有的贪利,有的贪权,有的贪色,更有甚者什么都贪。区别只在于程度和节制,有的人很贪婪,毫不掩饰;有的人很自制,把握分寸。这是人性弱点,也是人的天性,只要不过分,没必要苛责她或他。
别看秀香表面上矜持大方、坦然自若,其实内心深处也是搅海翻江般的不平静,她这是在和自己进行一场豪赌,仿佛一颗心分成了两半,相互在激烈的交锋。今晚若跟了这人出去,看这架势,自己此后一生再不会为吃喝犯愁。
可是秀香天生的是个美人,她很自信,她又有着极高的歌舞天分,她虽然身入贱籍但并不自轻,她追求精神境界的更高享受和安慰。在这大把的东珠诱惑下,她赌眼前的这个穷甚至还有点儿酸的书生能让她成名,也许这个名叫柳七的书生真的是那个填词人,刚才提到玉蕊楼时他也没有否认嘛。不过,万一,万一看瞎了眼,那可就闹了个大败亏输。丢了脸不说,还会身价大跌。
书生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的观察着,他虽看不到秀香的内心世界,但秀香那微微有些颤抖的双手和细微的神情变化,都被他看在眼里。
四
那人站在庭院中间,环顾四周都是人,他扬手抛起一粒珍珠,在微弱的月光和烛光映照下,像一道流星飞向空中。珍珠落在屋瓦上,跳跃着发出“叮、叮、叮”的悦耳声音。
院子里的人都大瞪双眼盯着那粒珠子,一个个高仰着头,双手摊开紧张的高举着,手脚都在不停的挪动,随时准备着一跃而起。
说来也怪,这枚珍珠似乎通了灵性,故意要戏耍下面那些贪婪的要攫取自己的人,在屋瓦上蹦来蹦去,就是不下来,急的有些人哈刺子流下来都不知道。终于,这粒在院内众人眼里华光四射的珠子在屋瓦上散漫的蹦了几下后,忽然斜刺里蹦下屋顶。
第一颗珠子被一个不起眼的歌女抢到,喜的她捧着宝珠连连咂嘴,“我捡到了!我捡到了!”
跟着又有两颗珠子被抛上屋顶,引起院里更大的骚乱。
那人在半明的夜色中没看见柳七和秀香,他赌气的一扬手,满把的珍珠全都扔向空中,珍珠闪着光芒落在屋瓦和地面上,欢快的蹦着跳着。
人群蜂拥而上,你推我搡,你抢我夺,滚倒在地上,一边还叫着骂着。
两个歌女撕掳在一起,头发散乱,衣服零乱不堪,互相叫骂着:“是我先抢到的,你干嘛踩我手。”
“你没听客人说,谁抢到就是谁的,珠子在我手里就是我的了,踩你活该,你有本事别撒手呀。”
“你见利忘友,六亲不认。”
“那你算的什么圣人,又哭又喊又骂的,得了姐们儿,对不住了啊。”
有女子不甘空手而归绝望的呼喊着,声音尖利:“还有没有呀,撒珠郎,再扔点儿啊!撒珠郎,求求你啦!”
立刻,更多的人附合着喊叫:“撒珠郎!撒珠郎!行行好吧!”此刻在她们心中,撒珠郎抛撒珍珠的行为就像撒豆子一样简单。
那个被叫做撒珠郎的男人扭脸四面寻找,就是不见秀香其人,他脸色有些阴沉,悻悻的道:“改日吧。”说罢,抬脚向室内走去。
这一声“撒珠郎”的尖叫,声音虽然不高,却叫响了这个名字,撒珠郎这三个字,让听到的人感觉格外的响亮、亲切,因为这三个字就代表了富贵、身份和地位,它是横财、享乐不尽的宝藏的象征。
虽然东京人对豪侈、挥霍已习以为常,也见过不少出手阔绰的主儿,却没见过和听过漫撒珍珠的荒唐事。
人们眼中闪过种种疑问,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哪里来的?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以前从没见过这样一个人。若论富,现今盐商最富,钱财来得容易,可从未见过有这么大方的,越有钱越抠。
像撒珠郎这样的豪客,出手大方,挥金如土连眉头都不皱皱的客人,都没见过。
还好这是他一个人在玩,若是再碰上个对手,那只能用历史上的石崇斗富来做比较了。
更何况出手抛撒的可是极其罕见的东珠呀,这些珠子即便在大相国寺市场上也极难淘到,这比金银、玉石的价值可高了去了。
这个夜晚才刚刚开始,却注定了是个不眠之夜。有多少歌女以及男人会整夜无眠,陷入失望、遗憾、悔恨、企盼之中,莫名的兴奋和躁动,睁眼到天明。
撒珠郎如此的气魄、豪情,惊呆了所有的人。自此,各歌馆盼望的客人中又多了一位撒珠郎,加上前些时那个填词的,他们可是歌女的财神爷。若这两个碰在一起,那才好呢。二虎相争,那才有好戏唱呢。鹬蚌相争,那才有利可图、有机可乘呢。
撒珠郞脸色沉闷的回到室内,见柳七和秀香坐在角落里说笑品茶,他有些恼怒的道:“嗬,还真有点儿视黄金如粪土的味儿,谁知道是真还是假啊。”
柳七微笑着接口道:“不管真假,总之没跟着出去起哄,这个假不了吧。”
室内热气扑脸,人们凑到一起三一堆俩一伙的闲聊议论。一个抢到珠子的歌女兴奋过头了,有些神神叨叨的,脑子换算的还很快,她掐着指头嘀嘀咕咕道:“我今晚发了笔横财,我抢到了一座大宅院,还不止吧?还得加上十几亩地。过两天我就找个人家嫁了,生个女儿长大还干这行,女儿再生女儿,鸡生蛋蛋生鸡,到我老了就发家啦,发家啦!”
别的歌女看着她神经兮兮的怪样,有的羡慕,有的看笑话,有几个拉拉扯扯。
“给我看一眼,我也开开眼。”
“看什么看,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了。”
“惠姐,求求你让我摸一摸,就一下,这么滑溜溜的贴到皮肤上是什么感觉?”
被叫做惠姐的歌女紧紧握着宝珠,双肩晃动着推着拥在身边的歌女,“你们离着我远点儿,别老是骫骳着俺。”
要知道,太祖是西京洛阳人,以洛阳为中心的方言就是当时宋朝的国语。骫骳的意思就是腻歪着、缠着。
鸨娘气的轰着这些歌女:“起来起来,干活去!还想不想做了,不想做的就回家去。”
众人散去了,一个歌女起哄似的大喊一声:“走呀姐们儿,咱们也求求撒珠郎赏咱们一个珠子。”几个一无所获又心有不甘的歌女立刻响应,便想凑过去打趣取闹。
离着柳七他们待着的角落还有四五步远,便被撒珠郎那刀锋样的眼神吓住了。她们知趣的退了回去,明白像这样视黄金如粪土的客人还是不去招惹的好,打架斗殴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即便杀个把人也会连眼都不眨一下。
撒珠郎确实心胸宽广、大气豪爽,转瞬就将不快抛到一边,他笑道:“你看我下了那么大功夫,费了那么多心思,你就不想和我认识认识?连个姓名都不问一问?”
见柳七一声不吭,他又道:“你说我跟踪你,你还可以加上说我在调查你。我刚才跟你说过,我知道你姓柳。在家排行第七,别人都叫你柳七,你是南省人,不是东京本地人,是也不是?给你提个醒,在玉蕊楼是你亲口告诉我你姓柳的。可你还记得我姓什么叫什么吗?”事实上在玉蕊楼,这个书生根本没告诉他姓什么,始终对他带搭不理的。
听他说出玉蕊楼,柳七猛然想起来,“噢,你姓崔。”怪不得刚才听见玉蕊楼三个字时就想到了什么,不过被英英想报答的话岔了开去,原来在玉蕊楼确实和此人见过一面。
那人见他想起来了,哈哈一笑道:“你既知我姓崔,那我叫什么?我曾告诉过你。”其实,那日他确信实没说过他叫什么,而柳七也根本没问过。
因为这个叫柳七的人一向看不惯那些纨绔子弟,对他们的挥金如土和不学无术看不上眼,压根没想结识这样的人,见他一再追问,就想拿他开个玩笑。
柳七听他这样问,就道:“你姓崔,叫什么……名字嘛,对了,你叫黑子。”他看了一眼这人,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还想再说几句,一想萍水相逢,就给人起绰号,有点儿过份。
其实大宋社会起绰号是平常事,但拿人相貌、缺陷起绰号多是江湖人士,那些人也乐于接受,如“毛头鬼”、“丑脸”、“坐地虎”、“母夜叉”等。
那人听了先是一楞,接着捧腹狂笑,“黑子?你说我叫黑子?好好好,黑子,崔黑子,叫得好!可汴京城里只有你一个敢这样叫我。我又发现你一个特点,看来你是个不肯吃亏的人哪,至少口舌上不肯吃亏。不就是我刚才说了你几句什么嘛。”
他又抬手摸摸自己脸颊,“我这副尊荣嘛,叫黑子也不算贬低我。好吧,谢柳老弟赐名,以后你就叫我崔黑吧。”他称呼对方为“老弟”,显见得关系又亲近了一步,并没有在意对方的无礼。
柳七见对方如此大度,赶紧赔礼道:“在下确实不知崔兄名字,刚才玩笑有些过分,多多原谅。请崔兄示下名字。”
“我就叫崔黑,挺好,就这样叫,不怪你。”
柳七人很洒脱,“那好,恭敬不如从命,那以后真的就叫你崔黑兄了。”
“好,看年纪我要痴长几岁,不敢攀大,我就称你柳贤弟了。”
崔黑一手搭在李玉肩头,一手抚摸着她细细的腰身,一边坦然的说道:“这一回合就算我输了,不过我这儿也有安慰的,你叫她玉婆娑,我更想叫她玉如意,今天就这样了,改日我俩个再细聊。”
说着挥手对柳七打个招呼,轻声对李玉说道:“我的玉美人、玉如意,跟我走吧,我想到了楼上,你肯定会让我随心所欲,心满意足。”两个人搂搂抱抱的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