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刘香香

　　书谐离开台子的时候，眼睛里噙着泪水，看来，他是动心了。
　　弘子拿了话筒站起来说，书谐的一张脸相给他带来了一些闹心的事，读书的时候，就因为这特型演员的脸相吓坏了班主任万老师，以至于上课时要戴着眼镜和粘上假胡子。分配的时候，满以为不当孩子王就当大爷了，谁知直属库才开始兴旺就遭遇到灭顶之灾被抛上社会。摆在他面前的问题依然是活下去还是毁灭？他当然选择了活下去，有人又开始拿他特型演员脸相说事，说他这样的人一定会有演艺公司抢着要的，于是，他去找工作，一次次找，一次次碰壁，他又遭遇到了演艺界潜规则，要么是送钱，要么是送色。他是男色，导演和制片人也是男相，于是，书谐的老婆从后台走到前台，经过了许多思想斗争，书谐终于选择了活下去，活下去就是硬道理，他放弃了尊严，把如花似玉的老婆送给导演亲密了几次，他便混上了特型演员角色，终于担起出演首长一职的重任，书谐的经历饱含着泪水和心酸，折射出这个社会的畸形和怪状。好了，我们再换一位发言人，有请刘香香，刘香香——
　　刘香香笑着走到了台子中央，她说，我叫刘香香，你们还记得我吗，13班那个最喜欢笑的女生。
　　我娘生我的那年，正是没饭吃的时候，我落地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娘也跟着哭了起来，她说，原就没饭吃，又多了一张嘴，如何是好。时逢八月，丹桂花开，我们老屋前面栽了五株桂树，正花开朵朵，香气扑鼻，我爷就安慰我娘说，别恼别恼，我们给女儿取名叫香香吧，我们就用桂花养我们的女儿。
　　我爷是个勤快人，也是个有办法的人，他小心翼翼采摘着桂花，一天摘几十朵，然后熬成粥，给我娘滋补奶水。我爷还是个队长，队长总是办法多一点的人，终于，我活了下来。
　　等我读书的时候，满地都是红小兵了，他们带着一个红箍子袖章拦在去学校的路上，凡是去上学的人，都要背一条最高指示，我那时候虽说还没读过书，但是跟着我爷读了很多条最高指示，那本小红宝书上的最高指示我几乎条条背得烂熟，红小兵挡住了我，叫背最高指示，我朗声背了起来：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否认他们，便是否认革命；若打击他们，便是打击革命。红小兵不放我过去，便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刘香香。很香的香，香气的香。他们说，你还要背一条，我又朗声背道，最高指示：刘香香是个好香香，是个漂亮的香香，大家要爱护她。那些个红小兵赶紧翻语录，就是找不到这条最高指示，便问我是不是自己捏造的，我说，这条最高指示在524页。红小兵说，语录根本就没有到524页，我说，你们的语录没有，只说明你们这个本子不完全，我们家的就有，红小兵疑疑惑惑，终于把我放了过去。
　　第二天，一群红小兵把我从班里提了出来，用几根红头绳把我的手绑着，说我捏造了最高指示，要牵我游校。我觉得太好玩了，就把一双手反在背后由他们绑着跟他们走。你们知道，那时候的干部走路，都是背着手走路的，人们看见我这样子走路，一定认为我就是名干部，大人物，我在这个教室里游几圈，在那个教室里游几圈，然后就站到了操场台子上，我像个作报告的干部样说，最高指示：刘香香是个好香香，是个漂亮的香香，大家要爱护她。你们如果不信，我的书包里还有本语录，你们打开我的语录本就会看见这条最高指示的。就有人从我书包里拿来了语录本，翻到最后一页，页角上果然写着“524”，正面书页上写着：刘香香是个好香香，是个漂亮的香香，大家要爱护她。
　　红小兵说，这不是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这是你自己写上去的。我说，当然是我写上去的，我本来就很香，很香的我难道不值得保护吗？红小兵说，你才开始读书，怎么会写这些字？我说，我没读书不等于我不认得字，不等于我不会写字，我已经在家读了两年书，我爷教我的。
　　读书的时候，我最喜欢语文课，到我读高中的时候，课堂里的教科书逐渐地正规起来，有点像课本了。原先，我不知道有古文，原以为中国文字就是“日月水火，山石田土”，读高中毕业班的时候，学到《邹忌讽齐王纳谏》，文曰：
　　
　　邹忌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朝服衣冠，窥镜，谓其妻曰：“我孰与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忌不自信，而复问其妾曰：“吾孰与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客从外来，与坐谈，问之客曰：“吾与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明日徐公来，孰视之，自以为不如；窥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暮寝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初读古文，我一窍不通，文章说，邹忌这人长得八尺有余，那该多高啊，现在我们说最美的男子就是高富帅，把高的标准放在第一位，现在的男子最高的也就六尺挂零，而邹忌是八尺挂零，直到后来才知道战国时的度量衡与今天的度量衡是不同的。课文里还有一句话叫做“我孰与城北徐公美？”，老师说，这是倒装句，正常的句子应是“我与城北徐公孰美”。你们看看，就是这么一段简单的课文，让我学到了好多的知识。
　　知识有什么用处？这个问题有点深奥，我回答不了。是不是最有知识的人就最有权，是不是最有知识的人就最有钱？那都不是的！我虽然不知道知识有什么用处，但是我知道一点，知识遇到了流氓，便是一败涂地。
　　在师范学院读书的时候，万老师最喜欢叫我回答问题，你们知道什么原因吗，就因为我的名字好听，我叫刘香香。
　　在师范学院跟着万老师读《离骚》的时候，学到“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万老师问我：屈原为什么把江离芷草披在肩上，把秋兰结成索佩挂身旁？我说，因为屈原的性格就是爱好，他想把自己打扮一番，看有不有女子爱上他。万老师笑着说，你怎么不说屈原要娶个三妻四妾啊。
　　经过万老师讲解，我才知道，上天赋予屈原很多良好素质，他还要不断加强自己的修养。之所以芷草披肩、秋兰为佩，就因为它们都是香喷喷的花草啊，与香花为伍，可以加强自我修养。
　　屈原早晨在大坡采集木兰，傍晚在小洲中摘取宿莽。杂聚申椒菌桂似的人物，岂止联系优秀的茝和蕙。他已经栽培了很多春兰，又种植香草秋蕙一大片。还分垄培植了留夷和揭车，还把杜衡芳芷套种其间。屈原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皆因在早晨时他要饮木兰上的露滴，晚上他要用菊花残瓣充饥。他要用树木的根编结茝草，再把薜荔花蕊穿在一起。他要拿菌桂枝条联结蕙草，胡绳搓成绳索又长又好。
　　这就是屈原的追求啊，无非就是喜欢和香草香花在一起，屈原蕙质兰心，自然不想与阴谋为伍，这要求高吗？不高啊，可是，追求起来，他的人生确实充满着艰难，那些阴谋者攻击他佩带蕙草啊，又指责他爱好采集茝兰。一句话，不准屈原和香草香花在一起。
　　阴谋者攻击屈原，屈原在反思自己：我做错了么？他打着马在兰草水边行走，跑上椒木小山暂且停留。既然进取不成反而获罪，那就回来把自己的旧服重修一遍。他要把菱叶裁剪成上衣，他并用荷花把下裳织就。
　　重新打扮一番后，屈原又出发了，他佩着五彩缤纷华丽装饰，散发出一阵阵浓郁清香。他姐姐劝他说，满屋堆着都是普通花草，你却与众不同不肯佩服，一定要佩香香的花草。屈原泣不成声向姐姐辩解一番，还是坚强不屈走自己的路，他拿着柔软蕙草揩抹眼泪，热泪滚滚沾湿了他的衣裳。
　　重新出发的屈原来到昆仑山上，日色渐暗时间已经晚了，他纽结着幽兰久久徜徉。这个世道混浊善恶不分，喜欢嫉妒别人抹煞所长。屈原飘忽地来到春宫一游，折下玉树枝条增添佩饰。趁琼枝上花朵还未凋零，把能受馈赠的美女找寻。他想在这里娶个美女，却是美女难求。人人都把艾草挂满腰间，说幽兰是不可佩的东西。对草木好坏还分辨不清，怎么能够正确评价玉器？用粪土塞满自己的香袋，反说佩的申椒没有香气。可见，遥远的西天昆仑山上与楚汉大地没什么区别。时世纷乱而变化无常啊，屈原怎么可以在这里久留。兰草和芷草失掉了芬芳，荃草和惠草也变成茅莠。为什么从前的这些香草，今天全都成为荒蒿野艾。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理由，不爱好修洁造成的祸害。屈原还以为兰草最可依靠，谁知华而不实虚有其表。兰草抛弃美质追随世俗，勉强列入众芳辱没香草。花椒专横谄媚十分傲慢，茱萸想进香袋冒充香草。它们既然这么热心钻营，又有什么香草重吐芳馨。
　　这说明什么啊？说明这世间花椒和兰芷混淆在一起，往往是花椒冒充兰芷，茱萸冒充香草，茱萸进入香袋，香袋还散发香香么？
　　世界是这样的浑浊，意志坚强的人就是稀罕物了，看到香椒兰草变成这样，何况揭车江离能不变心。
　　昆仑山是这个样子，那就往山下走吧，到哪里去呢？屈原想：国内既然没有人了解我，我又何必怀念故国旧居。既然不能实现理想政治，我将追随彭咸安排自己。他望着浩浩的汨罗江，一纵身跳了下去！
　　读了《离骚》，你们当时有什么想法？岸芷汀兰伴随着屈原的一生，屈原走到哪里，香气就带到哪里，这都因为岸芷汀兰是香香啊！
　　我爷没读过屈原的《离骚》，但是，他给我取名字的时候，似乎就想好了，我的名字叫香香，果真是我的身上喷香么？显然不是，人都是一副臭皮囊，你别看一个个打扮的光鲜亮丽，人的肚子里都是装的屎尿，眼睛里有眼屎，鼻子里有鼻屎，耳朵里有耳屎，口里有臭痰，只要是人就是这样子，没有谁例外。
　　我爷给我取这个名字，目的是叫我为人善良点，也就是与人为善，即使别人以恶对你，你也要与人为善。
　　我爷给我讲了个家族的例子，我祖父在过去曾经帮助过一位残疾人，这残疾人名叫朱欢。朱欢八九岁时还不能够正常走路，总是歪歪斜斜的在地上晃着，我爷和朱欢一般大，祖父就叫我爷帮助朱欢走路，无论早晚，无论晴雨，我爷从不间断帮助朱欢练习走路。
　　朱欢是个独子，一天，他父亲死了，朱欢也刚刚走路走得好一点了，可是家里很穷，无力葬父，我祖父就把族上的人叫来商量一下，要帮助朱欢埋掉父亲，别人一听是这事，都借故走开了，祖父无法，只好独自一人出钱出物埋掉了朱欢父亲。
　　朱欢长大后就成为了组织的人，又参加了扫盲读书，认得了几个狗脚印，成为了领导。我祖父那时候划了个中农成分，朱欢领着人斗倒了黥面人以后，失去了方向，见无人可斗了，便把眼光盯住了我祖父，先是诬陷我家成分，说我家是富裕中农，过去，富裕中农就是准黥面人，也是领导的斗争对象，朱欢每逢上级布置大抓阶级斗争的时候，就把我祖父牵出来斗一番。
　　那年冬天，很冷很冷，水往路上一泼，不一会就结上了冰。大队开大会动员冬修，需要以斗争黥面人开路，朱欢就把我祖父绑了起来押到台子上，我那时候还小，只见祖父站在那里，鼻子底下吊着鼻涕，那筒白色的鼻涕上一截还暧和，下一截就成了凌虫。那天晚上，我祖父就死了，死的时候对我爷说，你别记恨朱欢，这不是他的发明，根子不在他这里。再说，我也老了，总是要死的。说完，我祖父就闭眼了。
　　没过两年，朱欢病了，得的癌症，他是个绝户，没老婆没孩子的。因为过去作恶太多，朱欢一病，全村的人燃炮庆贺，朱欢躺在床上，想要吃一口都无人做给他吃。
　　我爷在家里想了几天几夜，终于去打开了朱欢的家门，帮助他做饭料理家务，这样的事情做了两个月，朱欢就死了，死的时候，他抓着我爷的手说，我真是对不住你们父子啊，你们父子是我家的恩人，我呢，以怨报德，你们父子呢，以善报恶，我死了，还是要麻烦你帮着埋出去，不然会臭了一个村子的。
　　我爷拿这件事教育我时，我就揶揄我爷说，你和祖父做的事情都是鸡同鸭讲，一个人做善事当然是不希望谁来报答你的恩德，但是总不至于希望他来对你施以恶行吧。我爷就辩解说，无所谓善，无所谓恶，善恶是人定的，与天道无关。
　　在师范学院读书时，我把我爷的话想了一遍又一遍，再睁开眼睛看看班里情况，我还是觉得我爷我祖父那样的行为叫做不要是非。比如班里评助学金的事。我也是一个丙等助学金获得者，而且几年来一直雷打不动。平心而论，我的家庭境况在当时班里应该算是好一点的，评我丙等助学金，我无话可说，很公平。但是，还有别人呢，有的同学长期抽着香烟，荷包里经常装着几十元现金，这在当时是个什么概念啊，那就是个富翁，他也享受着甲等助学金。还有的同学呢，他长期趿着一双烂鞋子，冬天了还没袜子穿，却一直是丙等助学金，这就很不公平了。我们如果是公民的话，就应该努力去追求社会的公平正义，如果社会不讲公平正义，那么，这个社会就失衡了，歪斜了，最后只会是污泥浊水横溢不止。
　　我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但是我叫刘香香，虽说微不足道，我却一直在一所高中当着班主任，我在治班的过程中，始终把公平正义摆在第一位，座位如何调配，班干部如何精选，优秀学生如何评定，学生操行如何鉴定，我都要用公平正义这把秤来称一称。我虽说不能影响学校，不能影响别的班级，但是，我就是刘香香，我要影响我的学生，岸芷汀兰就是岸芷汀兰，花椒就是花椒，茱萸永远是茱萸，要是有人否认我的做法，我就学屈原一样，纵身一跳，远离这污浊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