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革命行动
作品名称:偷来人生 作者:谢卫 发布时间:2020-06-12 21:34:49 字数:5258
1967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正在全中国熊熊燃烧。这一年,对于八岁的黄继武来说,似乎注定是一个极其不平凡,又极其难忘的年份。先是清明节之后,眼睁睁地看着造反派掘他大爷爷的坟,再将他的遗骨放在成捆成捆的豆秸杆上加以焚烧;接着再倾听他爷爷怀着无比辛酸又无比悲壮的心情,讲述他们兄弟为了抗日,为了新中国的成立,如何出生入死,如何抛头颅洒热血;揾完英雄泪之后,他又是以怎样一份虔诚、崇敬和爱戴的心情,迎接亲眼见过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毛主席——他和爷爷姑婆心目中的大英雄——他的文亮叔叔的。这一切,这一切的一切,如今回想起来,都还历历在目,仿佛刚刚发生过一样。
送走了文亮叔叔,1967年的暑假也就宣告结束了。这一天是9月25日,农历八月廿二,星期一。这一天同样是黄继武终生难忘的日子。这一天,他和他们班级的全体同学学习了一篇新课文《刘文学》。1959年11月18日晚,刘文学帮助队里干活回来,发现地主王荣学偷摘集体的海椒,他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阻止,王荣学的收买和威胁,丝毫没有动摇刘文学保护集体利益的决心,他不顾个人安危,与坏人展开了搏斗,终因年幼力薄,被王活活掐死,牺牲时年仅14岁。
学完这篇课文,再结合之前学习过的讲述四川大地主大恶霸刘文彩罪恶剥削史的《收租院》,立刻激起了黄继武和他的全体同学们对坏人王学荣的强烈愤慨和满腔怒火。黄继武当即决定:学英雄,见行动。上下午最后一堂课之前,他紧急召集家住范家塘的所有红小兵小将们,等到全体人员都围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当即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那就是他决定于当天晚上,对他们村唯一一个“富农分子”范源恒,进行一次“深刻、全面和触及灵魂”的批斗,要彻底清算他在解放前的‘剥削罪行’,并且要求他交出罪恶的‘变天账’。当黄继武宣布完这个决定之后,他的心里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小鼓,因为毕竟这个富农分子姓范,而此刻站在他身边的红小兵里面,有将近一半的人也姓范,而且其中还有许多都是高年级的同学,他们听了这个决定会怎么想?即使他们不便公开反对,或者说,只要他们当中的几个人悄悄退出,都有可能动摇军心,影响其他红小兵参与这次活动的积极性。然而,令黄继武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这一决定,最终竟然得到了家住范家塘的全体红小兵小将们的一致赞成和坚决拥护。
所以,跟那次夹黄鳝一样,这天下午一放学,他就飞奔回家,然后从家里背起刈(割)草篮子飞奔出去。从那一刻开始,他已经心无旁骛,他不会再跟任何小伙伴打弹子、拍香烟纸,更不会玩好人打坏人的游戏——当然也不允许其他小伙伴们玩。因为从那一刻开始,他只想着赶紧刈满一篮草回家,回家喂完兔子之后,赶紧吃夜(晚)饭,吃过夜饭之后,天快点暗(黑)下来,到那时,他就可以整装待发,他就可以和范家塘的全体红小兵小将们一起,去完成他们的神圣使命了。
一篮草刈满了,回家喂完兔子了,夜饭吃过了,天也已经暗下来了。黄继武拿起早已经准备好的小旗帜,从家里出发了。按照事前的约定,当他精神抖擞地来到范家塘品字形的中间位置时,已经有许多坚定的革命小将在那里等候了。一俟全体人员到齐,黄继武就立刻宣布,今晚的行动现在正式开始。
为了把大家的气打得更足,劲儿鼓得更高,黄继武首先满怀深情地带领大家高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一曲唱完,黄继武又紧接着清清嗓子,很快带领大家高唱起今晚的主题歌《歌唱少年英雄刘文学》:“渠江水呀弯又长,有颗红星放光芒。少年英雄刘文学,你是我们的好榜样……”
两首歌唱完,全体革命小将早已经热血沸腾,激情澎湃,豪气冲天。他们在黄继武一声令下,就正式向富农分子范源恒家出发了。
一路上,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一边浩浩荡荡向范源恒家走去,一边热情洋溢地背诵毛主席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如果说,革命歌曲鼓舞的是热情和斗志的话,那么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语录,就是照耀他们前进的指路明灯,是他们完成革命行动的精神法宝了。他们很快就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地来到了反动富农分子范源恒家的门口。
这时候,范源恒家的大门紧闭,任凭红小兵小将们怎么喊怎么叫,怎么高呼革命口号,范源恒的家人始终都是避而不答。眼看着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斗争,就要这样偃旗息鼓,作为组织者和发起人,黄继武不免心急如焚。情急之下,他再次带领大家大声背诵毛主席语录:“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看起来,反动派的样子是可怕的,但是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力量。从长远的观点看问题,真正强大的力量不是属于反动派,而是属于人民。”
紧接着,黄继武就一边上前敲门,一边大声呼喊革命口号,责令“富农分子”范源恒赶快老老实实出来接受革命的红小兵的严厉批斗。
在黄继武坚持不懈的努力之下,范源恒家紧闭的大门终于缓缓地打开了。但从门里面走出来的人,不是范源恒,而是他的小儿子范晓明。范晓明这年二十四五岁年纪,生得膀大腰圆,而且还是一位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范晓明站到黄继武面前的时候,他居高临下又怒气冲冲。他对站在最前面的黄继武开口问的第一句话是:“你们这是要做嗲(什么)?”
黄继武昂首挺胸地回答道:“你说我们要做嗲?我们全体革命的红小兵今天要开反动富农分子范源恒的批斗会,要彻底清算他在解放前的‘剥削罪行’,并且要求他交出罪恶的‘变天账’。”
在此之前,范晓明他大哥范晓奇因为组织收听蜷缩在台湾的蒋介石反动派的反革命电台,被发现之后,又企图越境“叛国投敌”,最终被无产阶级专政机关以“现行反革命罪”和“叛国投敌罪”给镇压枪决了。他们一家人都沉浸在悲痛之中,所以此刻见全村的“细不浪头”(小孩子)都围在他家门口,要开他老子的批斗会,要彻底清算他过去的‘剥削罪行’,还要交嗲棺材的“变天账”,他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他冲黄继武哼哼冷笑了一声:“达(他)今天要是不出来呢?”
“‘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灰尘照例不会自行跑掉。’这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大家说,反动富农分子不出来接受我们的革命斗争,我们能够答应吗?”
黄继武的话音未落,他的身后立刻响起怒潮一般的吼声:“不能!一千个不能!一万个不能!”
“听到了吧?这是我们全体革命红小兵共同的声音。”
范晓明再次哼哼冷笑一声,接着向黄继武跨近一步,用极其轻蔑的口吻问道:“你们今天谁是领头人?”
“是我!”黄继武也向范晓明跨近一步,他的回答十分响亮。
范晓明再次用极其轻蔑而又充满攻击性的口吻冷冷道:“是你?你也不先‘察泡嘘’照照自己,就你也配?我劝你还是识相一点,趁早给我滚蛋。”
“察泡嘘”,撒泡尿的意思。
是可忍孰不可忍。反动富农分子的儿子居然胆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与革命的红小兵相对抗,不仅黄继武气得肺炸,就是其他革命小将,也都一个个满腔怒火,义愤填膺。队伍当中很快有人喊出了“打倒反动富农分子范源恒!”的革命口号。
连平时经常在课堂内外跟黄继武明争暗斗的范家瑶,这时候也都昂首挺胸地来到队伍的最前面,表示要坚决打击反动富农分子的嚣张气焰。她跟范源恒不仅同姓同族,而且还“共”一个太爷爷,严格起来说,他们是名副其实的“一家人”。黄继武见此情形,心里不免有些暗暗感动,原本一直想报复她当“告密者”的念头,也在这一刻被他打消了。他是疾恶如仇的,但他更是结草衔环知恩图报的。此刻有了范家瑶的支持,他的信心就更足,热情就更高,他一边舞动着手里的旗帜,一边厉声质问范晓明:“你刚才说什么了?请你现在再说一遍。”
范晓明冷冷哼哼道:“我叫你趁早给我滚蛋,这算是对你客气的。”
黄继武这时候的革命热情空前高涨,他也冷冷哼哼道:“首先我要告诉你,我们都是无限热爱无限忠于毛主席的红小兵。我们今天是来批斗、来清算富农分子范国荣在万恶的旧社会是如何剥削穷苦百姓罪行的。所以,我们今天倒要领教领教,看看你这个富农分子的儿子,将会如何对我不客气的。”
“我日尼古娘,你算嗲个东西?你卖皮不过就是一野种。范家塘嗲辰光轮到一个野种站出来老三老四指手画脚了?”
“嗲辰光”,意思是什么时候。
恼羞成怒的范晓明突然对黄继武爆出了粗口。
自从记事开始,黄继武最怕听到,也是最恨听到的,就是这“野种”二字。虽然他对这二字的认识和理解还很模糊,甚至有些懵懵懂懂,但他却明白一个对他来说最简单不过的道理,那就是,这一定跟他的身世密切相关。竭言之,他可以忍受任何打骂,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更无法容忍任何人对他说出这两个字。这是他的命门,更是他的禁区。谁要是胆敢触碰这个禁区,哪怕明明知道对手凶狠强悍,他也一定会以命相搏。
此时此刻的黄继武就是这样。他首先拼尽全力,将手中的旗帜,狠狠地砸向范晓明,紧接着,他就弯腰去地上找寻砖头石块,他要以最快最狠的方式来给对手致命的一击。可是,还没有等他找到砖头石块,他一个小小八岁年纪的羸弱身躯,已经被身高一米八几的范晓明伸出的双手牢牢抓住、并且很快又被高高举起。范晓明老鹰抓小鸡一般抓住黄继武之后,用恶狠狠的口吻问道:“再问你一遍,你滚不滚蛋?你要是再不识相,老子今天就把你活活掼煞(死)掉。”
“头可断,血可流!坚强的革命意志不可动摇。想让我给你低头,办不到!”
被范晓明抓住、并且被他高高举在半空当中的黄继武傲骨铮铮,视死如归。
“好得很,你卖皮鸭死嘴硬,老子今天就成全你,大不了老子一命抵一命。”
眼看着一场革命行动,就要演变成一场暴力血案,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只听得一声断喝:“范晓明你敢!”
随着这一声断喝,黄继武的爷爷黄传清已经神兵天降一般冲到了范晓明面前,他首先不由分说地从范晓明手中夺下了他的孙子黄继武,紧接着厉声喝问范晓明:“你哪来这么大的胆子?谁给你这么大胆子的?”
范晓明虽然生得膀大腰圆,而且还是一位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但黄传清的名头,想必他从小就听说过,所以,当黄传清突然神兵天降一般冲到范晓明面前的最初一刹那,范晓明显得有些猝不及防,甚至因为忌惮而有些手足无措,但因为那一刻他的心里充满了仇视与仇恨,因此他很快便调整好状态,并迅速对黄传清摆出了一副随时准备决一死战的架势。
黄传清枪林弹雨当中闯过来的人,什么阵仗没有见识过?他先将孙子拉到自己身后,然后昂首挺胸冲着范晓明喝道:“你个刹坯!欺负一个八岁的小佬,这算你有本事对覅啦?有种你冲老子我来啊!”
“你个老棺材,你才是刹坯!你以为我怕你?你以为我不敢?”
这时候,范家的大门再次打开,门开处,范源恒走了出来。范源恒六十来岁年纪,长方脸,穿一身中山装。因为之前一直在外做教书先生,五七年“反右派”的时候,因为“口无遮拦”,讲了许多不该讲的话,再加上家里又是“富农成分”,就被上面直接打回原籍,在人民群众的监督之下接受“劳动改造”。如今身份虽然变了,但他教书先生的气度却一点都没有变,讲起话来仍然咬文嚼字,慢条斯理。
来到门口,他首先喝斥儿子不得无礼,紧接着又朝黄传清一抱拳,并叫了黄传清一声“二哥”。论理,范源恒比黄传清还大2岁,但是因为范家塘上了年纪的人基本上都叫黄传清二哥,加上儿子刚才的言行又明显冲撞了他,所以叫这一声“二哥”既是礼多人不怪,也是一个缓冲,一个铺垫,一种姿态,这一点过门关节是必不可少的。做好这个铺垫之后,范源恒这才慢慢开口道:“别人不清爽,二哥你对偶古的情况应该是了如指掌的。如果那时候不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用,硬是拿省吃俭用聚起来的几个铜钿买了那几亩地,我范源恒也不会有今朝,讲来讲去,这都是命,多讲无益。哈尼古还是来讲讲眼前的事体吧,尼古小武跟全村的红小兵听毛主席的话,念念不忘阶级斗争,这个肯定是没错的,不过二哥,我范源恒虽然是哈尼古范家塘唯一的‘富农分子’,但我,从来奉公守法,一没有剥削过,二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天地良心的事体,所以二哥你讲,这些小老咕子——噢,覅对覅对,应该讲这些革命小将们,他们今朝不仅要彻底清算我过去的‘剥削罪行’,还要我交出嗲个‘变天账’,二哥你讲讲看,这是覅是叫天晓得?我‘剥削’过嗲人?又哪里来嗲个断命的‘变天账’啊?”
政治的东西黄传清不懂,但范源恒所说的情况,他倒是确实了如指掌的,但他儿子范晓明刚才双手举着他的孙子,口口声声扬言要活活掼煞他,之后又对黄传清口出狂言并且动手动脚,这却是黄传清无法容忍和接受的,这口恶气要他就这样随便咽下去,那他岂不是白活了这把年纪?
“范源恒你既然这样说了,想必刚才的情况你也都清清爽爽,我呢,也不来跟你多啰嗦了,哈尼古今后毕竟还是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只要让你儿子给小武和他的全体革命小将,同时也给我道个歉,哈尼古就一拍两散算了,你看如何?”
范源恒连连点头:“好咯好咯。”
然而当范源恒要求他儿子范晓明道歉的时候,范晓明却再次爆起粗口:“日你个娘,要死卵朝上。要我道歉?做你卖皮大头梦去。”
“范源恒你听见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