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二泉映月

　　范源恒当然听见了，而且听得一清二楚。范晓明他大哥刚刚做了屈死鬼，现在你黄传清的孙子又带头来“彻底清算”他老子解放前的“剥削罪行”，他心里能好受？能不窝火吗？所以，从个人情感上讲，他儿子的行为是可以理解的。但从现在整个国家的形势来讲，他儿子的行为是明显错误的，用官方的话讲，“这是逆历史潮流而动”，“是跟无产阶级专政公然对抗”，爆粗口就更是错上加错，如果儿子再这样执迷不悟，那不啻于引火烧身，后果不堪设想。他的大儿子已经死于非命，他不希望他的小儿子再犯糊涂，他必须加以严厉的制止。
　　“范晓明你给老子听好了，你现在必须按照你阿叔的要求做出深刻的道歉。”
　　与其说这是范源恒在给儿子下命令，不如说这是做父亲的在帮助儿子解围脱困。然而，范晓明不但没有理解父亲的良苦用心，反而做出了父亲是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误判。在这种错误思想指导或者说支配之下，他挥起拳头吼叫道：“老子今朝就用拳头讲话。”
　　范源恒不由暗暗叫起苦来，还未等他开口，黄传清已经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他双手叉腰，好整以暇，从容不迫，目光像一把锋利的刀片一样在范晓明身上划过来划过去，然后极其轻蔑地喝叫：“来吧，有种就用你的拳头‘讲话’吧。老子今朝要是动一动，都是你养的。”
　　范源恒刚要阻止，范晓明已经丧心病狂地向黄传清伸出了拳头。此刻的范晓明已经彻底丧失理智，他已经完全进入疯狂状态。
　　矛盾迅速升级。一场恶斗已经一触即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紧急关头，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非常响亮非常严厉地断喝：“范晓明你给我住手！”
　　一听声音，人们就立刻知道，这是范家塘生产队现任队长范源泉赶来了。
　　范晓明虽然疯狂已极，但随着范源泉的到来，尤其随着范源泉的一声断喝，他还是不得不有所顾忌，有所收敛，因为他心里毕竟很清楚，如果再把范源泉惹毛了，那就等于真的犯了众怒，何况范源泉还是他没出五服的阿叔。
　　范晓明虽然已经停了手，但范源泉仍然余怒未消，他既以队长又以阿叔的身份狠狠训斥范晓明：“范晓明你真是热昏了头。我看你今朝如何收场？”
　　范源泉一语成谶，因为随着事态的不断扩大，范源恒家门前的人越围越多，有些本来准备过来把自己家的孩子喊回去的，包括一些看热闹的人，也都觉得范晓明今天的做法太过分，太不应该了。无论怎么说，你家都是范家塘唯一的“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属于无产阶级的“专政”对象，何况你大哥范晓奇刚刚因为“收听敌台”被执行枪决；再者说，你妄图对一个八岁的孩子下毒手，你这不是灭绝人性丧心病狂吗？这种时候，或者说，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面，范家塘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范家塘人的意识也是空前一致的。范家塘人天天都在接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洗礼，家家户户的有线广播，天天都在宣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语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请问这种时候，又有哪个会做“痴鬼”，会认不清形势，会不提高无产阶级的觉悟性，会敌我不分？会站错队伍为你讲话？这种时候，那可是真真正正的“亲不亲，阶级分”，是容不得半点马虎甚至含糊的啊。
　　不消说，范晓明很快便成为众矢之的。
　　这时候，家住范家塘的大队民兵营长林海峰也闻讯赶到了现场，在仔细了解完事发经过之后，林海峰当即代表大队革命委员会（简称“革委会”）宣布几项决定：第一，对于今晚范家塘红小兵的革命行动，大队“革委会”表示完全拥护和坚决支持；第二，立即派两名民兵将范晓明武装押送到大队部进行专门看管；第三，鉴于此次事件的严重性，大队“革委会”将于明天上午召开全大队全体干部群众参加的批斗大会，坚决打击反动富农分子迫害和破坏红小兵革命行动的嚣张气焰。
　　
　　《二泉映月》是瞎子阿炳（华彦钧）的二胡曲代表作，同时更是我国民族乐曲（其中包括《江河水》等等）当中的瑰宝。聆听这首乐曲，仿佛即刻就把我们带入了那个山水秀丽的江苏无锡：我们的眼前，仿佛立刻就展现出那闻名遐迩的惠山第一峰白石坞下的“天下第二泉”，那里的美丽景色更是尽收眼底。伴随着泉水的涌动，这支婉转的乐曲又仿佛在向我们讲述着一个虽然贫病交加，生活极为艰苦，但却骨气刚毅，从不乞求别人施舍，而是以卖艺为生的极其不平凡的人生故事。
　　然而那时候，黄继武其实还不知道这个曲子叫《二泉映月》，更不知道瞎子阿炳。那时候他只知道或者说只会唱《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唱支山歌给党听》、《北京的金山上》、《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学习雷锋好榜样》、《红梅赞》、《闪闪的红星》等等，当然还包括革命样板戏例如《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杜鹃山》、《奇袭白虎团》等等等等之类的各种唱段。他之所以会记得这个《二泉映月》，并且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一听到家里的有线广播播放这个曲子，他的心儿就会立刻一抽一抽地紧张起来，是因为随之而来的，必将是他无法避免的一场灾难的前奏序曲。
　　不知道这纯粹只是一种巧合，还是他的命运，从某种角度来说，与《二泉映月》的作者瞎子阿炳，的的确确有着某种微妙的相关或者说相似性。那如泣如诉、凄婉哀怨的旋律，是不是两个悲苦人生所发出的一种对于命运不公的共同悲鸣和控诉？也就是说，他记得非常非常清楚，爷爷和姑婆发生第一次激烈争吵——说得更具体一点，就是他用洋钉，在大衣柜的玻璃镜上一笔一划地画五角星，写“毛主席万岁”的时候，挂在墙上的广播里面，恰巧播放的就是这个曲调无比低沉、委婉和哀怨的《二泉映月》；1966年6月25日这一天正午播放的同样是这个曲子，当天晚上夹了七八斤黄鳝，第二天凌晨，他兴高采烈地拎着将近半桶黄鳝，准备去城里卖掉之后，好好享受一下油条麻糕甚至加蟹馒头（蟹黄小笼包）的美妙滋味，没有想到，走到建材253厂宿舍区的水泥马路上，却遭遇飞来横祸，其最终结果是，他的左腿脚踝的正中央，至今还残留着一个一角硬币一般大的洞眼……
　　如果仅仅是这两次，也许根本说明不了问题，也许真的只能说这纯粹只是一种巧合。但无数次，不，不是“无数次”，而是每一次都如此，那还“纯粹只是一种巧合”吗？这样是不是可以做出推断，他们之间确确实实存在着某种微妙的相关或者说相似性？因为——这一点黄继武同样记得清清楚楚，那就是他每次在挨打或者遭遇其它不测之前，广播里播放的竟然都是这个让他心惊肉跳，让他感到凄凄惨惨戚戚并且伤心难过的曲子。以至于在以后相当长的一段岁月里，只要一听到这个曲子，这种旋律，这种哭丧调子，他的心都会条件反射般开始哆嗦，开始抽搐。
　　只要听到这个曲子，或者说，只要这个曲子出现，就必然成为黄继武遭遇劫难的前奏，这究竟是一种“纯粹的巧合”，还是的的确确存在着某种关联性，这一点我们无法考证，但这个曲子简直成了他的一个心魔，这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那天，除了家里的有线广播播放过这个让他心惊肉跳让他心有余悸的《二泉映月》之外，可以说没有一丝一毫即将要闹到天翻地覆的不幸和不祥的征兆；恰恰正相反的是，那天他兴致勃勃兴高采烈地捧着他们学校颁发的“优秀红小兵”奖状回到家里的时候，姑婆见了那红彤彤的奖状，也很高兴，脸上也是春暖花开喜气洋洋的表情，她甚至还非常难得地给他翘起了大拇指；不仅如此，她还当即表示今天要烧一个“红烧带鱼”，还要烧一个“糖醋排骨”来好好奖励和犒劳他。
　　可以说，那时候家里的形势简直就是一片大好。并且实事求是地说，姑婆烹饪的“红烧带鱼”，“糖醋排骨”，“梅菜扣肉”，包括那个“清蒸鲥鱼”，“四喜烤麸”等等，那绝对都是要翘大拇指的，是真正一等一的人间美味。“清蒸鲥鱼”因为价格太过昂贵，并且也不容易买到，所以他很少吃到。而“梅菜扣肉”呢，虽然也是常州的一道名菜，却因为他对肥肉天生忌口，只能敬而远之。因此真正说起来，还是“糖醋排骨”最让他念念不忘。那是真正的酸甜适中，不油不腻，口感丰富细腻，颜色呈糖稀色，而且不浓不淡，可谓色香味俱佳，是黄继武最爱不释“口”的一道美味佳肴。还有“红烧带鱼”，那更是一绝，是黄继武梦里想到都忍不住馋吐水直流的。姑婆今天特意做这两样好菜，让他饱享这份口福，可见是真的要“好好奖励和犒劳他”的。换句话说，那时候的家里，确确实实是满园春色，是喜气洋洋而又欢乐祥和的，是没有一星半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祥征兆的。
　　爷爷收工回来之后，家里的饭菜已经基本准备就绪。那时候，姑婆在烧最后一只鸡蛋汤，爷爷在洗手洗脸，随着姑婆一声令下，黄继武迅速从灶披间将一碗碗饭菜当然包括那两盘色香味俱佳的“红烧带鱼”与“糖醋排骨”，都一一端到了前面堂屋的饭桌上，正当他坐下来，准备开吃的时候，就听姑婆从灶披间传来“小武你今天好像还没有喂兔子吧”的问话，黄继武听了这话，不由“噢”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今天一高兴，还真的就把这件事情给忘了，于是他赶紧将筷子往饭碗里一插，跳起身，就三步并作两步，穿过明堂，奔向了后屋。
　　等他喂完兔子再次回到桌前，坐下来准备大快朵颐的时候，谁知道堂屋里却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他刚刚准备伸手去拿插在碗里的那双筷子的时候，就见眼前白光一闪，先是自己伸出去的右手，被重重击打一下，其中指和食指很快就开始发乌发紫，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钻心的疼痛。还没有等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的头顶上紧接着就落下了雨点般密集的击打声。黄继武一时间被打蒙住了，就连他爷爷黄传清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蒙住了。他试探性地开口问他妹子道：“你这又是为嗲啊？”
　　谁知道不问还好，这一问，姑婆的火气反倒更大：“为嗲？你说为嗲？你自己不长眼睛啊？你看看达（他）的一双筷子是怎么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