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血流一地

　　姑婆本来已经上床睡觉，这时候也被爷爷的惊叹声吸引了出来，她掀开木桶盖头一看，也不由喜笑颜开，也不由自主地感叹说：“哪会有嘎许多的啊？！你今天这个功劳不小。对了，你现在饿不饿？要不要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黄继武笑着摇摇头说我现在一点都不饿。
　　爷爷望着木桶自言自语道：“嘎许多的黄鳝，估计有七、八斤的样子，哈尼古三个人也吃不掉啊。”
　　这倒真是个现实问题。这么多的黄鳝，怎么处置呢？送人？送给谁？怎么送？为什么要送？
　　这时候姑婆开口说：“我看勿如这样好了，家里留下一小部分，其余的，明朝一早全部让小武拎到城里去卖掉，明朝正好是礼拜天。”
　　爷爷点点头，又摇摇头，显然有点不放心：“这个主意倒是蛮勿错的，只是怕小武一个人去——”
　　“达（他）今天赤黑抹雾到田里夹黄鳝都不怕，一个人上一趟城又有嗲关系？要么这样，小武你自己说，你一个人去城里阿来事？”
　　“阿来事”，行不行的意思。
　　黄继武有点犹豫了。说心里话，之前他每次跟爷爷去城里卖菜，都能吃到麻糕、油条、豆腐花。这些好吃的东西，都是想一想就会勾起他胆子里的馋虫，会让他口水直流的好事情。换句话说，如果不是去城里的必经要道——吴家塘村口的那几条狗实在让他心里发憷，让他天天去他都求之不得。
　　姑婆见他犹豫，就进一步加码说：“小武你可要想好了，到辰光你把黄鳝卖完了，麻糕啦，油条啦，豆腐花啦，都随便你吃不说，你就是想吃加蟹馒头，也都可以随你便的，希望你想好了再做决定。”
　　“加蟹馒头”，常州有名的小吃，蟹黄小笼包是也。
　　“姑婆是说，卖完黄鳝，我可以买一笼加蟹馒头吃吃的？”
　　“你自己劳动所得，当然可以。不过你要是真的不想去就算了。”
　　麻糕、油条、豆腐花都能勾起他胆子里的馋虫，都会让他流口水，何况还是最有名、也是最好吃的蟹黄小笼包，这诱惑实在太大了。
　　“我想去，我肯定想去。”
　　这一次，黄继武回答得不仅斩钉截铁，而且有点迫不及待。
　　爷爷见状，只得先苦笑笑，然后亡羊补牢说：“既然小武愿意去，那就让你去吧。不过有两点我必须提醒你，第一，你一个细小佬到菜市场零卖，肯定占不到多少便宜，所以你不如一下子全部卖给鱼贩子；第二，如果你想多卖几个钞票，那你明朝一早经过青山桥菜场的时候，不要停留，而是直接到北大街的小河沿菜场，那里的价格比青山桥菜场有高出不少，你到那里卖完了，一定要记得早去早回。爷爷刚才说的这些，你都记住了没有？”
　　黄继武点点头说我都记住了。
　　于是就这么决定了，大家都上床睡觉，临睡前，姑婆特意把闹钟的闹铃时间定在了凌晨3点——爷爷平常去城里卖菜，一般也都是在这个时间起床，想要一下子将五、六斤黄鳝卖给鱼贩子，那就更要赶早——定好闹铃时间之后，姑婆将闹钟放在他床头，然后也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了。
　　此刻，躺在床上的黄继武却怎么也睡不着，无论睁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他的眼前都是那挥之不去的、一条条懒懒散散地游弋在水田里的黄鳝，以及夹住黄鳝之后的那一个个精彩画面；尤其是那一次次收获成功之后的兴奋、喜悦和激动，是那样的妙不可言，更是那样的让他陶醉，让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即使之后进入梦乡，他梦见的也还仍然都是用竹夹钳夹住黄鳝之后的那一个个激动人心的、精彩而又近乎完美、同时更让人心驰神往的那一个个美妙的瞬间，直到闹钟刺耳的闹铃声将他彻底惊醒。
　　这一刻对于黄继武来说，闹铃就是命令。他迅速穿衣起身，迅速洗漱，然后拿起手电筒，拎起木桶就去开门，爷爷在后面问：“我昨晚交待你的话你都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早去早回，爷爷你就放心吧。”
　　回答完爷爷的话，黄继武就出发了。
　　出范家塘，沿着西涡河一路向西，过施家塘，前面不远就是吴家塘了。想到那几条狗，黄继武浑身的汗毛立刻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他有点想不通，范家塘这么大一个村子，没有哪家养狗，周围所有的村子也都没有人家养狗，吴家塘是进城的必经之路，这个村子里的人却偏偏养了狗，而且还不止一条，而且还都是这么张牙舞爪穷凶极恶的狗，真不知道这吴家塘人为什么要养这么多狗，他们养这么多狗的目的究竟又是什么？说也奇怪，什么都敢碰敢摸的他，却特别怕狗。最奇怪的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晚上睡觉的时候，会经常无缘无故做到被狗扑咬的恶梦。正因如此，所以当昨晚姑婆说让他一个人进城卖黄鳝的时候，他才会显得很犹豫。如果不是想着好吃的麻糕、油条、豆腐花，还有那更馋煞人的加蟹馒头，他真想打退堂鼓往回走了。现在，摆在自己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那就是不进则退。都已经走到这里了，还能退吗？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走，硬着头皮往前走。对了，记得爷爷以前说过的，当狗向你扑过来的时候，你只要往下一蹲，它就不敢动了。到底是不是这样，等一下试试就晓得了。
　　果然，黄继武还没有走近吴家塘村口，那几条狗就“汪、汪、汪”地一边吼叫，一边向他扑了过来。因为害怕，他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心儿更是提到了嗓子眼。现在是真正的一点退路都没有了。现在只能按照爷爷说的那个法子，来对付这几条凶狗了。沉住气，黄继武！考验你的勇气和胆量的时候到了。
　　偏偏他的两条腿却开始发抖了，而且抖得跟筛糠似的……
　　你看你这一点出息。勇敢一点，黄继武！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这几条狗也一样，它们也都是纸老虎，它们也没什么可怕的。对了，毛主席还说过：“在战略上要藐视敌人，在战朮上要重视敌人”。到时侯一定要采取“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战略战术来对付它们。
　　黄继武就这样一边给自己鼓劲打气，一边往前走。等到那几条狗快靠近他身边的时候，他手忙脚乱地一边猛地往下一蹲，一边打开手电筒——黄继武希望借助手电筒的强光来“刺激”狗眼；可惜，因为昨晚长时间使用，电池已经快用光，此刻发出来的光亮已经极其微弱——但这时候“奇迹”却果然出现了，那几条狗见他一蹲，一个个都只是在原地“呜呜”叫着，不敢再往前动了。发现这种情况之后，他立刻勇气倍增，不像一开始那么害怕了。哈哈，它们原来真的就是一些纸老虎啊。勇敢点，再勇敢点！别说是几条恶狗，今天就是刀山火海，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了。它们又吠叫着往黄继武身边扑过来的时侯，黄继武急中生智，连忙再次下蹲……
　　经过如此这般的几个回合较量下来，黄继武终于顺利地通过了一直被他视为梦魇一般的吴家塘。他不由自主地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段经历告诉他，只要自己的内心强大，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战胜的。
　　再往前走，他的步履就明显变得轻松、轻快甚至飘逸起来了。过石家塘芦荡滩的时候，他甚至突然把自己想象成了电影里的潘冬子，同时情不自禁地唱起了《闪闪的红星》：“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灿灿暖胸怀——”
　　与此同时，伴随着黄继武歌声的，是各处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公鸡报晓的“喔喔喔喔”声，而这一刻，正是黎明前最最黑暗的时候。
　　过了石家塘，前面不远就是建材253厂宿舍，也就是说，踏上建材253厂宿舍区的水泥路，基本上就等同于踏上城区的主马路了。这时候的黄继武，简直就真的是健步如飞了。那时刻，他的脑子里面不仅想着好吃的麻糕、油条、豆腐花，还有那更馋煞人的加蟹馒头，他同时还想着要给自己买一个漂亮的文具盒，对了，还有那种带着香味的橡皮擦……
　　然而，沉浸在兴奋、喜悦和无限遐想之中的黄继武，做梦也没有想到，当他踏上建材253厂宿舍区的马路之后，他会突然遭遇一个没有窨井盖的窨井，不幸当中的万幸是，因为他当时真的健步如飞，所以他是在上身和右腿无意识之间跨过那个该死的窨井之后，他的左腿脚踝被“绊”，才突然倒地的。他至今还记忆犹新的是，当他被绊倒的那一刹那，他只来得及发出“哎呦”一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他恢复知觉，慢慢醒过来的时候，他所看到的情形，是已经被摔坏了的木桶（里面将近五、六斤重的黄鳝早已经不知去向），以及脚踝正中央被窨井口的石头或者石块撞出来的一个小洞，殷红的鲜血，仍然像没有关紧的水龙头，在不断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在不断滴滴答答地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