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揾英雄泪

　　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虽然开始于1966年5月16日，但在黄继武的记忆当中，这股“红色风暴”真正席卷到范家塘的时候，是在第二年的清明节后。他记得非常非常清楚，就在事发的前一天，他还与他们庄家塘小学校的全体师生一起，每个班级的同学在每个班主任的带领下，一起排着整齐的队伍，举着红旗、扛着花圈和万年青树苗，去为黄继武的大爷爷扫墓，并将那标志着“永远继承革命先烈光荣传统”的万年青树苗，恭恭敬敬地栽种在他大爷爷的墓前。
　　然而仅仅一夜之隔，所有的一切就突然被颠倒了过来。那情景实在是触目惊心，不，应该说是惨不忍睹，而且残暴之极。那一幕，黄继武至今还记忆犹新，历历在目。因为在他的记忆当中，那一刻太刻骨铭心。那时候，只见几个年轻的造反派，在一个名字叫做钱宏生的家伙带领下，挥舞着铁锹和丁字镐，杀气腾腾地直奔他大爷爷的墓地。他们先将昨天摆放在墓地四周的花圈挽联统统捣烂踩碎，接着把刻着他大爷爷名字的墓碑掀掉，用丁字镐狠狠地将它砸烂砸碎。另外几个人则在一边掘地挖坟，砸开棺材，然后跳下去，将他大爷爷的遗骨统统拣起来，放进事前准备好的一只口袋里，完成这一切之后，这些中国的“党卫队”们，高唱凯歌，耀武扬威地来到庄家塘小学操场上，将他大爷爷和另外一个烈士的遗骨，一起架到事准备好的一堆黄豆秸之类的干柴上，只听那名字叫钱宏生头头的一声令下，站在旁边待命的“党卫队”成员，立刻便点燃柴堆，熊熊烈焰顿时冲天而起……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爷爷昨天还安安静静地躺在墓地，作为革命先烈，默默地接受黄继武和他的全体同学的悼念和祭奠，今天怎么就突然变成“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叛徒”了呢？8岁的黄继武，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和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那一刻，他以他8岁的人生经验和判断标准，悄声问站在他身旁的爷爷：“大爷爷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黄继武爷爷那时惊魂甫定，脸上飘荡着少有的轻蔑和冷峻，他神定自若地告诉孙子说：“你大爷爷死在国民党手里，是我和你姑公亲自去收尸装殓，这还能假的了！再说，我日他钱宏生家祖宗八代！那会儿这王八蛋刚穿开档裤，他凭什么认定你大爷爷他们是叛徒？你等着看好了，这王八蛋将来不得好死。”
　　多年后爷爷的这个咒语果然被应验。但在当时情况下，这个咒语就像常州乡下人的口头禅“日你个娘”一样苍白无力。那个名字叫钱宏生的头头，远远瞥见黄继武爷爷嘴巴里叨咕着什么，于是便迈着四方步踱了过来，他挑衅性地拨弄着一根根指关节，像一只老猫面对已经无路可逃的耗子似的，淫威的目光在黄继武爷爷的脸上肆无忌惮地来回扫动着，窥视着，等待着，只要这个猎物稍有动静，它就会立刻发出喵呜一声尖叫，然后扑上去一把抓住，再接着开始一点一点地欣赏和享受捕获猎物成功之后的喜悦。
　　搁在以往，黄继武爷爷那一点就着的爆竹脾气，这种情况之下，他肯定会勃然大怒，会暴跳如雷，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这时候竟出奇的冷静，脸上始终飘荡着轻蔑和不屑，对那个张牙舞爪的妖魔采取一种视而不见的姿态。两个人就这样对峙较量着，不久之后，那钱宏生便失去了耐心，他指着黄继武爷爷的鼻子恶狠狠地威胁道：“告诉你个‘老棺材’别太猖狂，只要我们一旦抓住了你在旧社会背枪杆子当土匪的证据，我们决不会轻饶了你，哼——”
　　“老棺材”，老家伙的意思。
　　钱宏生留下一声长长的“哼”之就后转身扬长而去，黄继武爷爷这时候再也按捺不住，冲着钱宏生那家伙破口大骂起来：“我日你家姓钱的十八代祖宗！老子一生行得正，站得直——”
　　老实说，黄继武爷爷当时的行为完全称得上英雄无畏了。但是8岁的他却没有对此表现出丝毫应有的惊讶或者敬佩。这当然不是因为8岁的黄继武，对爷爷还几乎一无所知的缘故，而是姓钱的那番话——在那个特殊年代——它是足以让一个毛主席的红小兵立即提高革命警惕性：“难道爷爷他竟然也是……”这种怀疑完全顺理成章。一个8岁的革命小将的脸上是极容易流露这种怀疑的。他爷爷黄传清就是在这种背景之下，心情复杂地为他的孙子打开他的记忆之门的。
　　黄继武爷爷说，他最初参加的组织，是在常州、江阴和武进地区已经非常盛行的“大刀会”。这是一支民间自发组织的武装办量。他们的行动宗旨是“杀富济贫，除暴安良”，其成员都是地方上的青壮年。除了按规矩定期（或不定期）集中举事外，平常基本上还是各自为营，种租田的，做小本买卖的，给人扛长工打短工的，等等等等。这些人平常都分散在四邻八村，倘若遇有行动，他们的领头人就立刻派人敲起约定的锣号，很快的，这村传那村，所有的大刀会成员，只要一听到这种集合信号，就会迅速赶到指定地点去集结待命，最终根据领头人的号令和指挥，去完成他们各自的使命。
　　“八•一三”上海沦陷以后，日本人像蝗虫一样，迅速在苏南一带蔓延开来。常州、武进、江阴包括靠近长江的魏村、圩塘、小河等等城镇要害区域，都修建了大大小小的炮楼。到处都是日本鬼子的钢枪和刺刀，到处都是白色恐怖。在国土沦丧，山河破碎这种国难当头的情况下，为了动员一切抗日力量共御外侮，新四军的陈毅军长，在充分了解和掌握相关情况，并经过缜密安排布置之后，于1942年春季的某一天，亲自赶赴江阴县的前立山，接见了这支大刀会地方武装的首领承寿根。最后双方达成的协议是，承寿根答应易帜抗日，但不同意新四军收编；新四军方面可以派员协助他们进行抗日活动，但不准干预他们的内部事务。
　　就这样，黄继武的爷爷黄传清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一次转折。
　　从那以后，直到新中国成立，黄传清为抗日，为打败国民党反动派，他多次出生入死，多次建立赫赫战功。最值得称道或者说最值得大书特书的，就是那次通江河伏击战失利之后的护枪行动。
　　那时候，因为敌众我寡，他们的队伍被迫从通江河撤退。由于是平原作战，他们刚刚撤到一个叫茅家村的村子里，日本鬼子就像猎狗追寻猎物一样，迅速追了上来。事情已经非常清楚，这时候再接着往下打，无异于以卵击石，最后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唯一的办法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了。但是，他们跟东洋鬼子已经咫尺之遥，并且东洋鬼子是有备而来，换句话说，这次跟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以往也曾多次出现过这种狭路相逢的危险局面，可是每次都是有惊无险，都能轻松化解。为什么？原因很简单，这支队伍本来就是农民武装，虽然她有正式的旗号，有很强的目的性，但她却化整为零，就像影子一样，聚则成形，散则成气：集中起来拿起武器，她有很强的战斗力；分散开来，她是一团空气、一团雾。所以，只要他们将手中的武器掩藏起来，他们就会很快变成一团空气，一团雾了。张三是种田的，李四是木匠，王五是打铁的，赵六是做小本买卖的。“太君”要是不信，尽可以请保长甲长出来作证，都是本乡本土的，谁也瞒不了谁。“太君”当然不会轻易相信。当然要叫保长甲长出来一个个验明正身。口音、衣着、肤色、言谈举止、家住哪村、从事何种营生，一一盘问下来，毫无破绽，毫无纰漏，怎么看都是一个既倒霉又窝囊的当地农民。面对这种铁板钉钉的事实，“太君”有什么办法？他们最终只能撒气解恨地骂声“八格牙鲁”走人。
　　事实上，这支队伍也确实像影子一样，永远都是来无影，去无踪，看不见，摸不着，但她却偏偏又是无处不见，无处不在，无处没有，特别是在每个关键时刻，她总是以其机动灵活、神出鬼没的战斗特性，仿佛黑暗中突然伸出来的一只巨掌，常常打得敌人焦头烂额，却又防不胜防。打个形象但却不太雅观的比方，这简直就是一支“跳蚤”部队。驻守常州的日军司令对此恨得咬牙切齿，曾经赌神罚咒地发誓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拔掉这根“钉子”。但却始终难偿所愿。
　　然而这次就不同了，前脚跟后脚的，长枪短枪几十枝，只要被日本鬼子抓住，那就只有死路一条，最为关键的还在于，这样一来还会殃及茅家村一村的无辜百姓。考虑再三，新四军特派员于群提出一个建议：放下全部武器弹药，派一个熟悉茅家村情况的人留下来处理善后工作，其余人员迅速跟茅家村的群众一起分散转移。情况已经万分紧急，承寿根几乎不假思索就采纳了新四军特派员于群的这个建议。
　　但是究竟派谁留下来呢？这个人不仅必须是熟悉茅家村情况的，同时还应该是个忠诚可靠，有胆有谋的。承寿根的脑子转了几转，目光转了几圈，最后转到了黄传清身上。他把黄传清叫到身边，然后神情庄重地问：“黄传清你留下来怎么样？”
　　黄传清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说没问题。
　　承寿根松了口气，承寿根接着一把握住黄传清的手，神色凝重地对他说：“黄家老二，这一切就全部托付给你了。”
　　黄传清再次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说，你们放心走吧。
　　全体队员就这样迅速跟茅家村的群众一起撤离了。
　　现在，就剩下黄传清和一堆枪枝弹药了。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黄传清才仿佛突然明白，这一切实在太玄乎也太可怕了。眼看着东洋人马上就要进村，要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将这些东西掩埋好，真是谈何容易啊！到底该怎么办呢？掘坑深埋吧，时间根本来不及，就算能来得及，让东洋人掘地三尺一挖，也给挖出来了。藏到哪个人家去吧，也不是办法，那是很容易让东洋人搜出来的。这也不是，那也不行，究竟应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就这样连人带枪一块玩完吧？
　　村外已经传来得得的马蹄声和零星的枪声了。村子里更是一片鸡飞狗跳的狼狈景象。最后一批跑反的村民都携家带口地逃走了。这时候黄传清真的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乱转了，全身上下直冒冷汗了。究竟应该怎么办？究竟应该怎么办？？究竟应该怎么办？？？
　　绞尽了脑汁，挖空了心思，却依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日他娘个八代祖宗，早晓得会是这样艰难，刚才还不如……叫老头子一枪蹦掉算了。老子死掉不足惜，这几十杆枪，可是老头子的心肝宝贝啊？完了，老子今天坍台算是坍到家了……
　　把责任和荣誉看得比生命更宝贵的黄传清，这时候感到了深深的绝望，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了，他几乎感到只有死路一条了。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的脑子突然灵光一闪，他倏忽想起了一个地方，这就是茅十发家后门外的那口大鱼圹。一想到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好的地方被疏忽被忘记，黄传清顿时像被突然充足气的皮球那样蹦了起来。他几乎就像拎几只小鸡一样，两手拎起两捆沉甸甸的枪枝弹药，箭一般扑向目的地。来到鱼圹边，顾不上喘口气，迅速将手中的心肝宝贝一一扔进水里，望着水面绽开的花朵渐渐平复下来之后，这才皇天厚土地大大松了一口气，这才感到虚脱般的疲惫乏力……
　　东洋人已经进村，茅十发家的前门已经响起一片叽哩哇啦的东洋鸟语。好险，只要迟一步，今天的后果就真的不堪设想了，谢天谢地，总算皇天佑我……现在，这些吃饭家伙都安顿好了，接下来该考虑如何安顿自己了。此刻再找地方躲藏是不可能的，白白等着送死又不甘心。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猛地发现圹埂边那些伸出来的树根树茬，不由心里一动，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东洋人再聪明，也不可能想到那下面会藏着一个大活人的。快，趁东洋人还没有发现自己，赶紧下去躲起来……
　　黄传清在这次单独护枪行动当中，冒着生命危险，神勇机智，临危不惧，最终保住了这批武器装备，事后不仅得到了他们的头领承寿根的褒奖，同时还得到了新四军苏南支队的通报表彰。常州解放的时候，就是当时担任他们这支队伍的特派员，后来一路升至苏州地委副书记的于群派人来劝说黄传清出任新政府第一任乡长一职的，如果不是黄传清坚决拒绝，那他后面的历史早就要重新改写了。
　　黄传清性情刚烈，粗犷豪放，一副浑身是胆雄赳赳的硬汉气概。他大哥黄传辉则冷峻稳健，刚柔相济，好谋善断而又风流倜傥。自从1935年初春的那个晚上，在那面绘有镰刀斧头的红旗下宣过誓之后，黄传辉的生命便从此注定要像一块钢铁一样，接受现实残酷的打磨与接连不断的血雨腥风的洗濯，以此来证实那个誓言的无比神圣和豪迈！在长期坚持开展党的地下斗争过程中，黄传辉正是凭借这种钢铁一般坚硬的意志，为抗日为争取全国解放，始终浴血奋战，建立了许多不可磨灭的战斗功勋。然而，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就在中国人民解放大军即将浩浩荡荡地打过长江的最后时刻，他却由于叛徒的出卖，就这样在真正的黎明到来之前，不幸落入了魔掌，最后被国民党反动派残忍杀害。
　　为了抗日，为了新中国，他们兄弟舍生忘死，赴汤蹈火，现在却突然遭到如此不公的待遇，黄传清自然百感交集，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