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朦胧月色箫声怨（1）

　　李师师说：“宋江他哪里会有？宋江只有英雄气概，却无儿女私情。他说他来镇安坊，只因为打听到圣上经常微行臣妾处，而他们的下情却又无法传达上听，所以来托臣妾代陈一片至诚心意，盼望招安，并无他意。”
　　徽宗听了半是玩笑地说：“如是最好。朕所担心的，是怕你见到梁山宋江，就把朕给忘记了！”
　　李师师不高兴地说：“陛下何出此言？贱妾尚未落籍，身在行院青楼，又怎能不迎来送往？不过臣妾自顾此身，已承圣眷，理当自重，故而已然闭门谢客。可是前日来访的宋江，却是指名要见，臣妾无法拒绝，所以出于无奈，也便接见了宋江。臣妾我，却哪里就敢忘记了圣上的恩幸？还请陛下不要错怪！”
　　徽宗一见李师师伤心之语渐至叹惋，顿生爱怜，忙说：“爱妃不要这样，朕别无他意，言笑而已。朕深处宫中，对外面情事多有不知，惟赖阅读奏笺，被蒙弊处实所难免。正如爱妃所说，镇安坊乃是送往迎来之地，只要有钱，谁都可以来此买笑寻欢。卿既受朕所幸，怎又可长此沦落风尘？说起来，也都是朕的过失，过去因担心谏官劝阻，虽封你为明妃，却总是犹豫不决，没有接你入宫，欣享皇家富贵荣华。现在连那些梁山豪客，也都敢慕名访你。若非是爱妃事先预防周旋，朕恐怕也要险遭不测了。从此之后，朕再也不能优柔寡断，继续这样下去，让爱妃担惊受怕。明日朕便赦令开封府为你落籍，接你入宫如何？”
　　李师师连忙跪倒谢恩。李师师听了徽宗这一番言语，她心里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自己这沦落青楼风尘之身，终于盼来皇宫明妃之实，至此之后，再接受皇上的恩宠，也便名正言顺。忧的是，她这一入宫中，就好比小鸟羁入樊笼，至此而后，与世隔绝，再也不能知晓外面的情形。还有那个刚刚结识不久，英气俊美的浪子燕青，从此之后，也便无从相见。想在这里，李师师便慌得对徽宗说：“圣上，臣妾我，还有话要说……”
　　徽宗却笑说：“爱妃，你不必再多说，你的心意，朕都明白。爱妃，朕意已决，事情就这样定了。明日朕就令人为你落籍，接你入宫。”
　　其实，徽宗是错会李师师当时的真实心思。他打断了李师师话语，李师师也就不好在他面前强己所言，便说：“臣妾万谢陛下盛意。不过，臣妾落籍的事情，可暂缓三五日也不妨。臣妾私以为，圣上最要紧的，却是尽快招安梁山上的英雄，让他们早日为国效力呀！”
　　李师师为何不急着入宫，还要暂缓些时日呢？原来，在她那深幽的心思里，却还想在入宫之前，再能见上那英俊潇洒的好兄弟燕青一面。
　　徽宗却又哪里知道李师师的当下所想，他便笑说：“难得爱妃如此深明大义。好！朕就依爱妃之言，暂缓五日之后再为你落籍，接你入宫，朕先派人招安梁山宋江等人。”
　　李师师这才转回忧虑之色，再又莞尔一笑，便服侍徽宗宽衣解带，上床歇息。
　　第二日，徽宗果然便命侍郎侯蒙，带诏书前往梁山招安宋江，令他即可率领本部兵马，隶属韩世忠麾下效用，往征青溪方腊。暂且不提。
　　且说确定了五日后入宫的日期，李师师心里愈加的思虑不安起来。她不为别故，只担心这一入宫去，便从此与那兄弟燕青，就再也无有相见之日。虽然，燕青与她如今是名义上的姐弟之称，但她对于燕青的真实情意，却是远远超出姐弟名分十百倍也不止的。在她往日不同寻常的情感纠结中，虽也不乏诸多风雅名士，却都也不曾给她留下几多美好的记忆。
　　最早闪入李师师脉脉情视的，是那个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到处赋词留句的秦少游。虽然初见那时，秦少游已值人生四十几岁的鼎盛之年，而李师师却正是十八九岁的怀春妙龄。由慕羡其才俊风流，而至一时之间的倾心尽意，实属懵懂之中的幻觉而已。后来的事实更让师师知道，她对于秦少游的至真性情，却并未换来他的多少真心实意。
　　而那位武功员外郎贾奕，在交往之中对于她的心思，倒是痴而不假，可实话实说起来，李师师对于他，至始至终，也都没有一半些甚是中意的好感。或者也可以这样来说，对于贾奕这种花心风流而外，四肢健壮，头脑简单之人，压根也就不曾看得入眼，却又何谈真心实意和感情？即使对他的那次慷慨奉献，亦是情不由己，为事所迫的万般无奈之举而已。
　　大才子周邦彦的新词及音律，固然便是当朝的名士风流，他与自己交往中的那份情感，当然也是情挚意切的。然而他个性软弱，思虑又太过，缺少大丈夫气概。而且他已年过六旬，能够吸引李师师倾情注目的，更多的却是对他教授才艺的敬意而已。
　　至于宋徽宗赵佶对于李师师的情感纠结，则可说是个复杂的另类。在书画艺术方面，宋徽宗绝对称得上是个空前绝后的艺术奇才，因而得到师师对他特别的慕爱。然而他同时又是个风流成性，单凭一己喜好行事，绝少政见的短视平庸之辈。而由他来掌管一国之重，却好似上苍开与人世的重大玩笑，有意安排给他的艺术与帝王的错位人生。若非是他对李师师有足够的痴情钟意，无论如何都难令人想象，他们两个之间，会有怎样的真挚情感。然而他们却最终走在了一起，他对于李师师倒是如痴若醉，迷恋有加，而李师师对于他给自己的这份痴迷，说不上好，也更说不上坏，真实的感觉，是那种丝丝缕缕，点点滴滴，剪不断，理还乱，喜忧参半的心绪。说到底，李师师对于徽宗赵佶的这份情感，委身依傍，为权势所迫，情不得已罢了。
　　然而恰在此时，奇侠浪子燕青的飘然而至，却让李师师的眼前，骤然便起一个惊艳的亮闪。这个才俊貌美的浪子奇侠，恰似玉树临风一般，却又百艺百能，口舌巧俐不说，他还有一身旷世的侠义气概。初次相见，李师师心里便是知道，这燕青所以不敢接受她的爱恋情感，是因为他心存大义，更有惊世劾俗，不贪恋儿女私情的侠士风度，也更让她忍禁不住心间的暗自欢喜，而对他欣悦不已。
　　燕青与她初见时，他那满是惊羡的异常眼神，到此时还令她记忆犹新。那炯炯的目光中，闪烁的尽是慑人的光彩和秋水一般的深情，也有初识风情的几许青涩，都给李师师留下无尽的情思与遐想，却又怎能让她轻易忘记？
　　还有他一口一个师师姐姐的口舌之甜，和随所境遇见机行事之敏，也都给李师师留下深刻印象。由其是那一天师师要求观看他的满身花绣，又忘情地以手去触碰他那裸身的时候，燕青却马上便把衣服穿了，并随即跪拜认她作了姐姐。既转移了两人之间的妄生虚幻，又不给幻觉忘情中的自己留下任何难堪迹象。现在细细想起来，也令她更是心存无限好感。
　　而且，他们两个又都自小失却父母双亲，孤苦伶仃，一个沦落青楼风尘，一个四处流浪漂泊，同为天涯沦落之人，若能携手慕爱长相厮守一生，自己这沦落低贱之身，也便心无大憾。
　　可就是这样一位真心慕恋之人，竟是仅有此一面之缘，在册封入宫之后，至此一别，便再也无从相见之日。这天地上苍，可真是会作弄人！到底天意若此，还是贱命本该如是？唉……
　　李师师孤自呆在那里，前思后虑，左思右想，她忍禁不住，一时之间竟是五内沸然，泣泪清流。
　　次一日，李师师晚起倦梳头，她无心于事，独坐在那里，思一阵，想一阵，再伤感落泪一阵。万般慵懒和无奈之中，她就再把秋菊唤了来，让她帮助自己收拾离开入宫的随身之物。李师师已经想好，她要把秋菊带入宫去，让这个聪慧伶俐又与自己最是贴心的小丫头，跟在身边来陪伴自己。之前她已将这想法，告诉给圣上。皇宫内御用美女如云，哪里还怕多秋菊一个，何况她又是李师师贴身宠爱的丫鬟呢？徽宗自然也已点头应允。李师师历年的卖笑所得，除去付给李月香的缠头之外，私房积蓄的银两，竟然也不下十数万计。入宫之后，所需所用之物应有尽有，她估计不会再像之前那样自由外出购物。她便只把一些金银细软之物，打成包箱，交与秋菊保管。其他钱财及所用贵重之物，李师师有意散给行院众姐妹。她便到各院中，向小姐妹们辞行，每人各有赠予。李师师平日对院中各姊妹慷慨有侠义，自然也都对她情义不薄。众艺伎见李师师被徽宗钦封为妃子，终于出离苦境，登上高枝，有哪个还不趋奉，何况还有如此的厚赠呢？一时之间，院内众艺伎人人喜出望外，个个感激涕零。
　　翌日她们便把李师师赠与银两，借花献佛，每人拿出一小部分，筹办了一桌丰盛的筵席，为师师入宫饯行。少不了她们又把李月香给请了来，因她是全院之主，也便推她坐了首席。
　　李月香还做情作势地谦让不迭，定要推李师师入上坐，她说：“师师现在已是贵人，从今往后，我们大家若是再见着她，都得以娘娘相称。老身这低三下四的人，怎还敢越礼？这首席上坐，本该师师来坐才是。”
　　李师师说：“不行，不行。我现在尚未入宫，仍还是行院之人。众姐妹们一片心意，今晚为我饯行，娘是一院之主，这首席的位子理应让娘来坐。我若不识此礼，岂不要让人笑话。”
　　李月香也故作礼让说：“你们姐妹也都听听，师师她多会说话，要不就能被当今圣上看中了呢。这首席的坐位，我哪里能够来坐？不行，不行，咋说人家师师，现在也都是贵为皇妃之身了呢。莫吵，莫吵，你们也都莫再吵哩！先都听我来说一句！师师你，还是不肯入座？那，好好好，我就坐，我就来坐，行了不？你看，我这是又该咋说呢。嘻嘻。”
　　李月香还待故作谦让，众艺妓却作好作歹，还是推她坐了首席坐位。李师师第二，大家也都依次排坐下来相陪。众妓女在席之间，你说一言，我讲一语，都把一些赞扬奉承言语，说与师师来听。有的称赞师师天生美丽动人，艳名远扬，连当今圣上也都为之心动，才有今日入宫受封的良好结果。有的就称赞说，师师生来就有福相，那雍容气度，超常非凡的举止，还有那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之间，咋看咋都是贵人之相。师师今日得此殊荣，也绝非便是偶然，说不巧，他日定有中宫正位之望呢。众人的七言八语之中，也有人竟为师师此去而叹惋连声，说至此而后，整个行院，恐怕都要门前冷落黯然失色！
　　众艺伎喧噪的赞扬和惋惜声中，那李月香却是面若严霜，一语不发。大家一边说话，一边举杯递盏，夹菜饮酒。惟独李月香手不动箸，酒不沾唇，尴尬地呆愣在那里，若有重忧情状。其实，李师师有幸被当今圣上采纳入宫，立为妃子，不但不能使李月香开心高兴，反而令她怅然若失，悔恨万分。李月香素来都把李师师，当做招财进宝的摇钱树一样看待。此一番过后，眼见自己亲手培植起来的摇钱之树，就这样便轰然倒下离她而去，却怎不让她有倍感剜去心头肉一样的伤心之疼？可当今圣上要采纳李师师入宫，她一个妇道之人，却又怎能胆敢违抗呢？待众人给师师称颂献媚已过，再来劝她吃菜饮酒的时候，她才按捺住满肚子的不高兴，煞有介事而勉强开口对师师说：“师师呀，如今呢，你可是要攀上高枝离娘而去，可你千万也不能贵人多忘事，忘了娘亲这许多年来，对你的一番苦心育养之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