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株麦穗

　　于是，双方都兑现承诺，范焕荣将家里剩下的用鸡翅膀做馅的粽子，偷偷拿出来犒劳黄继武；黄继武呢，只要有“好白相”的地方或者“好白相”的活动，则肯定带着他一起参加。不仅如此，从那以后，他们上学之前，必定相约北西河河畔，然后一同走向学校；放学之后，因为两人在不同年级，因此又必定相约学校前面的那条小河河畔，然后一路蹦蹦跳跳走回品字形的范家塘。到家以后，又各自手挎割草篮，迅速赶到那片竹园汇合，然后开始辗转各条田埂，一边割草，一边开展各种各样的游戏活动。遇到打弹子，拍香烟壳（纸）的时候，黄继武总是有意无意地“让”着他，小伙伴们即使看出来，也都是敢怒不敢言，这不仅因为黄继武是范家塘一呼百应的“孩子王”，大家都是众星拱月般围着他转的；更为关键的还在于，他想“让”嗲人，不是凭“身份”和“地位”，而是凭实力，凭本事，凭技巧，除非你能赢得了他。所以，即使有人不服，也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他，或者怪自己拿不出用鸡翅膀做馅的粽子来讨好他。
　　总而言之，那时候，黄继武和范焕荣他们两个人一度“好”得简直形影不离，“好得”恨不得合穿一条裤子，“好得”恨不能割头换颈。
　　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俩如此牢不可破的友谊，却很快被一株麦穗给彻底“毁灭”了。那时候，黄继武家除了喂养兔子之外，明堂里还喂养了三四只正在下鸡子（鸡蛋）的鸡婆（老母鸡），所以，他每天下午放学之后，不仅要割草，以确保兔子的口粮，同时还要在这麦收时节（当然也包括后面的秋收时节），多多捡拾麦穗，给正在下鸡子的鸡婆补充额外的“养料”。其他人家也不例外。因此，每当看到田里的麦子收割完毕之后，黄继武跟他的一帮小伙伴们，人人都挎着一只割草篮，仿佛战士听到冲锋号一般，飞快地冲向他们的战场——去刚刚收割完的麦田，开始搜索捡拾遗漏在田里的一株株麦穗。
　　那时候，黄继武人虽然长得瘦小，但他的奔跑速度，却一点也不比其他小伙伴们慢，加上他眼睛又特别“尖”，所以，无论到哪一块麦田，他几乎都是风卷残云，所向披靡，战果累累。换句话说，除了打死不讨饶的犟脾气之外，无论学习，还是做其它任何事情，比如打弹子，比如拍香烟壳（纸），比如捕鱼摸虾，再比如爬高上低，再比如白相各种打仗游戏等等等等，范家塘的小伙伴们没有一个能够跟他一比高下，没有一个不是他的手下败将，所以，说他是范家塘一呼百应的“孩子王”，那是应当应分，是绝对没有一点“虚头”的，“虚头”者，水分之谓也。
　　当村子前后左右的麦田，被他们篦子一般连着“篦”过几遍，确定再也捡拾不到一粒麦子之后，在黄继武的带领下，他们就挎着割草篮，一路向西开始了他们新的征程。之所以选择向西，是因为他们的东面是通江河，他们的南面是一条东通通江河、西抵施家塘的长长的叫不上名字的河浜，而北面则是他们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两边的麦田，早已经被他们平常零打碎敲捡拾得干干净净了。
　　那是个礼拜天的上午，太阳当空，风和日丽。黄继武和他的小伙伴们一行数十人，浩浩荡荡一路西行。因为之前他们还从来没有看过座落在离范家塘三里路开外的那个电管站（排灌站），所以黄继武提议先到电管站，等参观完电管站之后，他们再开始沿路一块田一块田地一边捡拾麦穗一边往回走。孩子的好奇心是与生俱来的。他们太想知道，每年那么多的灌溉用水，都是如何从那个电管站打出来，最后通过纵横交错的排灌渠，神奇地流向四面八方的。因此，黄继武的话音刚落，就立刻得到大家的一致叫好。于是，他们就一边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一边向电管站走去。
　　电管站坐西朝东，六间大屋为南北走向，地基全部用青石浇筑铺垫，外墙与内墙亦都是青石板，墙柱采用的则是一柱擎天的整体圆木，与之相配的房梁为人字梁，整个结构异常坚固。靠南三间为抽水机泵房，并排摆放三台大抽水泵，那电动机和那出水管道粗大得简直吓死人，尤其那电动机，黄继武他们两三个人合抱都抱不过来。那一并排三根由下而上的出水管，俨然三门冲天大炮，气势磅礴而又威武雄壮，只可惜他们钻进去的时候，这三台抽水泵都没有开，他们未能亲自聆听到那种振聋发聩的轰鸣声。走出抽水机泵房，旁边两间分别为轧米机房和轧饲料机房，前者是将稻子倒进那机器里面，等到机器一开，从漏斗下面流出来的便是白花花的大米了；后者则是将各种各样经过太阳晒干之后的叶类植物，倒进那机器里面，等到机器一开，从漏斗下面流出来的便是猪吃的各种饲料了。他们经过那里的时候，轧饲料机的房间恰好有人在操作，只是因为粉尘太大，他们没有过多停留。靠最北边的一间是工作人员的休息房间。绕到六间大屋的后面，则是一条大河，沿着河堤往前走一段路，再回头观看，整个电管站的巍峨气势，便尽收眼底了。
　　将电管站里里外外、前前后后都参观一遍之后，他们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按照原定计划，他们开始沿路一块田一块田地一边捡拾麦穗一边往回走的路上，一个个心心念念的，始终都是抽水机泵房那无比粗大并且拔节向上的出水管，他们觉得，那气势不仅像一门门大炮那样威武雄壮，同时也给他们带来了无穷无尽的丰富想象，有的甚至还因此而立下了长大要当一名解放军炮击手的志愿。
　　从出门，直到这一刻，黄继武和范焕荣都还亲密无间，都还仍然“好”得恨不得割头换颈。当他们听说其中的一个小伙伴“长大要当一名解放军炮击手”的时候，黄继武还趁机问范焕荣：“你长大了准备做嗲？”范焕荣则笑道：“我想跟我大哥一样，今后也当一名了不起的军医。”
　　范焕荣的大哥范鹤鸣的确如范焕荣所说，是一名现役军医，除了过年，平常根本回不了家。但黄继武至今记得清清楚楚，这个比范焕荣大了将近20岁的范鹤鸣，每次回到范家塘，都会带很多很多的大白兔奶糖，范家塘的小佬都吃到过。其实这些并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为人十分随和，没有一点大军医的架子，无论见到嗲人，他都客客气气，嘘寒问暖，让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他仿佛就是你家里的一份子，是你可以信任更可以依赖的亲人。遇到或者听说哪家有人生病了，他会主动上门送医问药，给予各种帮助和关怀。从他身上，黄继武不仅发现了雷锋的影子，同时更深切感受到了一个军人的伟大，是自己学习的好榜样。所以那一刻，当范焕荣说他想跟他大哥一样，“今后也当一名了不起的军医”的时候，黄继武心里对他的那份喜爱，又加深了一层，并且由此以为，他们之间的这种友谊一定会坚不可摧，会地久天长，会海枯石烂。
　　然而，让黄继武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脑海里正憧憬他们地久天长的友谊，以及明年端午节如何让他带着一起去城里看龙船（舟）赛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他当时明明是从范焕荣脚后面捡起的那一株麦穗，范焕荣发现之后，却偏偏说这株麦穗是黄继武从他篮子里拿的。
　　简直岂有此理！明明是他没有发现，而被跟在他身后的我捡起来的，他却信口雌黄说是从他篮子里拿的？黄继武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刚要发作，但一想起他的大哥，以及明年端午节如何让他带着一起去看龙船（舟）赛的计划，黄继武还是忍住了。学英雄要见行动。为了这一点委屈就跟他翻脸，到时候怎么好意思见他的大哥？怎么好意思再吃他带回来的大白兔奶糖？又怎么好意思再提明年端午节如何让他带着一起去看龙船（舟）赛的计划？这样想过，黄继武就对范焕荣笑道：“你动动脑筋好好想一想好吗？且不说哈尼古这样‘要好’，就是随便对其他任何一个人，我黄继武也不会做这种龌龊事情的呀。”
　　“要好”，关系很好、很铁的意思。
　　“……”范焕荣沉默不语。
　　为了不伤和气，更为了明年端午节能够确保范焕荣带着他一起去看龙船赛的计划，黄继武考虑再三，最后还是决定再做退让。他再次微微笑道：“你若真想要的话，我把（给）你都行，但我必须告诉你，这株麦穗确确实实是从你脚底下踩过去之后才被我捡起来的。”
　　“……既然如此，那你为嗲还要把我？”
　　黄继武被他这么一问，顿时噎住，顿时感觉被问得张口结舌。这不是真正的“好心当做驴肝肺”了吗？他有点生气了。他觉得范焕荣简直有点倚疯作邪。他想反问你范焕荣是不是“给你三分颜色就想开染坊”？但话到嘴边，他还是咽了回去。想想吃过他那么多用鸡翅膀做馅的粽子，再想想他大哥，那个黄继武崇拜的雷锋式的军人，他觉得还是要按照毛主席教导的那样，要允许同志犯错误，也要允许同志改正错误。于是他再次对范焕荣笑道：“原因很简单，因为你是我的好同志和好战友，我不希望你随便乱开这种玩笑。”
　　“玩笑？你觉得我像在跟你开玩笑吗？”
　　“范焕荣你再说一遍！你今朝是不是有点神经错乱了？”
　　黄继武有点忍无可忍了。
　　“再说几遍也是这句话，你觉得我像在跟你开玩笑吗？”
　　“这么说，你是一口咬定我从你篮子里拿了这株麦穗了？”
　　“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最清楚，又何必让人多说。”
　　黄继武彻底爆发了。
　　“你个细狗日的范焕荣！你居然敢平白无故红口白牙诬陷我拿了你的一株麦穗！我今朝要是不把你的嘴巴撕烂，我就是你养的。”
　　说时迟那时快，黄继武这边话音未落，那边就已经一把揪住范焕荣的衣领，跟他紧紧厮打在了一起。
　　他们俩的这艘友谊小船，就这样说翻就翻了。
　　两个人曾经地久天长海枯石烂的友情誓言，也在顷刻之间灰飞烟灭了。
　　为了一株麦穗，黄继武与范焕荣最终打得两败俱伤。
　　黄继武原以为事情到此可以告一段落了，然而，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刚到家，范焕荣的姆妈就带着范焕荣追上了门。范焕荣的姆妈脸色铁青，目光像锋利的刀片，在黄继武脸上刮过来又刮过去，她指着她儿子脸上的伤痕，向黄传琴发出了最愤怒，最严厉，最痛心疾首的声讨：“黄家姑婆你看看！你好好看一看！我儿子已经被糟蹋成嗲个样子了？”
　　其实黄继武的脸上同样也是伤痕累累，但范焕荣的姆妈，包括黄传琴却都视而不见。这让黄继武感到很不公平，也很委屈。他刚开口对范焕荣的姆妈说了一句“我的脸上不也被范焕荣抓得一塌糊涂……”的时候，脸上就已经被他姑婆扇了一记热辣辣的耳光。
　　送走上门告状的范焕荣和他的姆妈之后，黄传琴又立刻命令黄继武跪下。姑婆不分是非曲直，就扇他耳光，黄继武的心里本来就已经十分窝火，现在竟然要他下跪，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但他心里同时又非常清楚，跟姑婆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她也是不跟你讲道理的。因此，他只能用沉默来表示抗拒与誓死不从。
　　“你个细贼坯，你在外面惹了事，闯了祸，竟然还在大人面前强词夺理，拒不认错，我看你真是无法无天了。”
　　黄传琴一怒之下，抄起一根棍子，就朝黄继武劈头盖脸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