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端午节

　　这一天恰好是礼拜天，黄继武听说爷爷要在东涡河里独自撑船罱河泥，兴奋得手舞足蹈，那条尖头船刚刚放入东涡河，他就迫不及待地带着火钳和一只小鱼篓跳了上去。因为在此之前，别人罱河泥的时候，他经常看到罱网里夹带有鲫鱼、虾子、泥鳅、螺丝、河蚌、有时候甚至还有乌鱼（黑鱼），那情景令他充满期待。因为是爷爷撑船，又是在家门口，所以姑婆对他的举动，也就采取了默许的态度。
　　黄传清对孙子的要求，更是有条件要满足，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尽可能满足的。现在见孙子早早上了船，他只说了一句你自己多当心，就竹竿轻轻一点，让那条尖头船“飘”到了河当中，随即放下竹竿，紧接着操起罱网，双手用力，撑开，再让它迅速沉入水底，然后使劲夹紧罱网上面的竹篙，经过这么几开几合几个回合下来之后，河泥就已经被夹进网里，等到手感沉重，这时候便可借助水的浮力，将罱网用力提起来了，待罱网全部提上船舱之后，则立刻松开罱夹，随着“哗啦啦”的一声响，那乌黑的河泥就滑进了船舱。罱网离开船舱重新下水的时候，在另一船舱枕戈待旦的黄继武，早已经迫不及待地用一把火钳，将刚刚倒入船舱的那网河泥，连着扒拉了好几个来回，结果除了扒拉出两颗小螺丝，其它什么都没有，黄继武不由伸伸舌头，对着船舱扮了个鬼脸。这一网只有两颗小螺丝，下一网就会有鱼有虾子了。他把希望寄托在下一网上了。
　　第二网很快就在他的期待当中提起来了，他立刻精神抖擞，眼睛紧紧盯着那罱网从水中一点一点被提起来，最后一网河泥全部落入船舱的全过程。可是，非常遗憾，这一网下来，仍然一无所获。这下黄继武不免有些失望和沮丧了。莫非河底的鱼虾知道他黄继武今天要来收拾它们，都早早地转移走了？
　　爷爷黄传清瞥见孙子一脸的“官司”，就停下手中的活计，笑呵呵道：“做任何事体都要有耐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阿晓得？”
　　黄继武有些赧然地点点头。
　　在黄继武看来，爷爷不仅疼他，爱他，同时更是他的主心骨，听爷爷的话不会有错。果然不出所料，第三网河泥倒入船舱的时候，一条一斤来重的乌鱼，就在那堆河泥里噼里啪啦跳起舞来。黄继武见状，乐得裂开嘴巴哈哈大笑起来。
　　孙子开心，做爷爷的自然也开心。但面对那条活蹦乱跳的乌鱼，孙子弄得手忙脚乱，却始终不得要领，也就是说，为了逮住那条乌鱼，黄继武想尽了办法，使出了浑身解数，却都是枉费心机，徒劳无功，而他的脸上，身上却被那条活蹦乱跳的乌鱼溅满了河泥。这时候，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黄传清只得再次放下手中的罱网，弯下身来，瞄准时机，一把逮住那条乌鱼，然后迅速放入鱼篓里面。
　　在淡水鱼里面，乌鱼生性最凶猛，生命力也最强大，是黄继武觉得最难对付的一种鱼。没有想到，爷爷逮它，却犹如三只手指捏田螺，手到擒来，其手法之娴熟，简直出神入化，让他佩服得简直五体投地。
　　乌鱼放入鱼篓之后，爷爷继续罱河泥，黄继武则继续全神贯注盯着罱网，如此不停重复，河底的烂泥就源源不断地被捞上来，原本空荡荡的船舱就渐渐地满起来，黄继武鱼篓里的鱼也渐渐地多了起来。
　　临近中午的时候，罱泥船靠岸，黄继武也满载而归。
　　
　　按照区域划分，东涡河以东的田块属于另一个村子万家塘的，所以，河边的那口草塘，其实只是一个中转站。黄传清将罱到船舱里的河泥豁到岸边的那口草塘里，岸上的男女劳动力先在一边等待，等到那口草塘快被豁满时，站在船上豁泥的黄传清就停下来，等在岸上的男女劳动力，这时候则立刻将粪桶，还有专门制作的簸箕等等工具全部用上，然后一桶一桶地、一簸箕一簸箕地舀满，装满，紧接着，男劳动力一人一担挑，女劳动力则两人抬一桶或者一簸箕，挑（或者抬）到竹林前面那片大田边上的草塘，将河泥倒进去的同时，也将事前准备好的杂草、猪粪等等搀杂着一起往下倒，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沤制一个冬天，等到来年麦田收割翻耕之后，再将这些有机肥从草塘中挖出来，均匀地撒入田里，然后放水浸泡，然后莳（插）上稻秧（苗），然后迎来又一季的好收成。
　　端午节，常州人俗称端阳节的。这个节日来临前夕，麦子就进入了成熟收割期。在此期间，范家塘跟全中国一样，家家户户都开始包起了粽子。粽子馅以蜜枣、赤豆居多，也有火腿、咸肉、蛋黄甚至什么馅都没有的白米粽，这些都视各家具体情况而定。但有一样，却是家家户户都相同的，那就是，每家每户都会将艾草和菖蒲——尤其菖蒲更是必不可少——用红纸绑成一束，然后或插或悬在了自己家的门上。之所以说菖蒲必不可少，是因为据说菖蒲为五瑞之首，其生长的季节和外形被视为感“百阴之气”，又因为其叶片呈剑型，插在门口可以避邪。所以方士们称它为“水剑”，象征驱除不祥的宝剑，后来的风俗则干脆引申为“蒲剑”，可以斩千邪的。
　　“粽子香，香厨房。艾叶香，香满堂。桃枝插在大门上，出门一望麦儿黄。这儿端阳，那儿端阳，处处都端阳……”
　　“桃儿红,杏儿黄。粽子香,包五粮。剥个粽子裹上糖,幸福生活万年长.这儿划舟,那儿划舟,龙舟下水喜洋洋……”
　　——这些都是那时候流行非常广泛的一首首描写过端午节的民谣。总体上来说，全国各地老百姓过端午节的传说和由来，基本上都大致相同，都是为了纪念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屈原，其习俗也基本上大同小异，而端午节家家包粽子，门口插艾草或者菖蒲，古往今来，全国各地更是无一例外。
　　黄继武至今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每年的端阳节前后，他的胸口天天都会挂上一个香包，一个小网袋。香包里面装的是用各种草药制成的香药，时时刻刻都香气扑鼻；小网袋里面装的则是一只粽子和一只煮熟了的咸鸭蛋，有时候也可能是一只咸鸡蛋。那时候，黄继武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忘炫耀一番，仿佛他胸口佩挂着的，不是普普通通的食物，而是金光闪闪的军功章。他的小伙伴们自然也不甘示弱，纷纷拿出他们家里最好的东西来跟黄继武一比高下。范源泉的小儿子，范家塘的小伙伴们人前背后都叫“矮冬瓜”的范焕荣，就举起他的小网袋，洋洋得意地向黄继武炫耀道：“你的粽子里面包着的是嗲个馅？蜜枣还是火腿？你能猜猜我的粽子里面包的是嗲个馅吗？鸡翅膀的，别说你没有吃过，你恐怕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吧？还有，你挂在那里的是咸鸭蛋或者咸鸡蛋吧？你再看看我的，白乌龟（鹅）下的蛋，你有吗？”
　　听范焕荣这么一说，黄继武当然只能甘拜下风。
　　可是，他又有点不甘心，也就是说，白乌龟下的蛋，他虽然没有吃过，也没有见过，但最起码听说过，然而用鸡翅膀做粽子馅，他却是闻所未闻，所以他必须想一个好办法来加以证实。脑子一转，有了，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激将法。
　　“范焕荣你吹嗲牛皮？”
　　这一招果然奏效。范焕荣急了：“你不信？不信你可以尝一尝啊。”
　　尝一尝就尝一尝。剥开粽叶，再将粽子一掰两半，果然看见切成一小块的鸡翅膀夹在中间，用嘴咬下一块，一尝，那个鲜美，实在不同凡响，让人吃了还想吃。
　　黄继武吃得津津有味，一个“好”字已经滑到喉咙口，哪知道刚才还特别骄矜的范焕荣，此刻却突然没有了底气，他比黄继武更性急，仿佛黄继武是一个裁判，这种鸡翅膀做馅的粽子到底好不好吃，必须由他说了算，必须由他来一锤定音。
　　“黄继武你倒是说一句话呀，这种粽子究竟好不好吃？”
　　黄继武咂咂嘴，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好吃。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是你姆妈做的吗？”
　　“不是，是我昨天从偶古城里的八八（姑姑）家带回来的。”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范焕荣又立刻恢复了自信与骄矜。
　　“怪不得呢。”
　　黄继武在给于了充分的肯定与赞许之后，不免感叹。他也有八八在城里的，比如顶替姑婆进入纺织厂的三八八黄德露，还有姑婆的养女苏小梅八八等等。其他小伙伴当中——不，事实上，范家塘大部分人家都有八八在城里工作，或者像范焕荣八八那样嫁给了城里人的，但能够用鸡翅膀做粽子馅的，范焕荣八八却是独一无二的。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黄继武对范焕荣另眼相看。
　　黄继武正陶醉在品尝鸡翅膀做粽子馅的美味当中，范焕荣却意犹未尽，范焕荣又带着得意洋洋的口吻，朝黄继武炫耀起新的花样来了：“你猜猜我昨天在城里看到什么了？龙船（舟）赛。那个龙船划的，尤其那个人山人海的场面，啊呀呀，那是真叫一个热闹，那是真叫一个有看头哦。”
　　如果说鸡翅膀做馅的粽子，能够勾起黄继武肚子里的馋虫，那么能亲眼看一看龙舟赛，则就更能吊起黄继武的胃口了。
　　关于龙舟赛，尤其在常州地区举行的各种各样的龙舟赛，以及与此有关的各种各样的典故啦，传说啦等等的，他却听说了不少，比如常州为什么叫龙城，他就清楚地记得有人说过，说是史书上面有过明确记载，那是明朝隆庆六年(1572年)，常州知府施观民建“龙城书院”，书院取名龙城，可见，常州400多年前就有龙城之名。清朝乾隆皇帝六次巡视江南，三次到常州天宁寺拈香礼佛，并御笔题写了“龙城象教”的匾额。皇帝是一国之君，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他能为常州之寺题写“龙城象教”大匾，便足可表明连当时的皇帝都对常州称作龙城给予了确认。既然名曰龙城，到了端阳节前后，常州各地的龙舟竞渡，亦即龙舟赛，便纷纷粉墨登场，平添节日之喜庆热闹气氛。龙船一般为一丈之余，用上好木料制作龙头龙尾，船身涂上油漆彩绘，十人或者十二人穿统一服装，每个人精神抖擞，枕戈待旦，各就各位，齐展展端坐于固定位置，待到龙头位置的鼓声响起，手持划桨的每个人，便奋力划起手中木桨，使龙船拨水向前。那时候，数条龙船或并列，或你追我赶，加上敲鼓手敲打出来的鼓声，是那样的先声夺人，那样的铿锵有力，那样的激情澎湃，那样的催人奋进，其场面着实让人热血沸腾，叹为观止，并最终为最先到达终点的获胜者欢呼雀跃。据老人回忆说，130多年前的丁丑戊寅（1877-1878年）年间，常州白云渡，也就是如今的迎春步行街地段，是龙舟竞渡，欢度端午最热闹之处。其余更有东门的大小青龙，南门的金龙、白龙，北门的白龙等等，从而形成六龙齐飞，龙城尽欢腾的蔚为壮观的历史画面。之后的常州城虽然再也没有出现这种“六龙齐飞，龙城尽欢腾”的壮观景象，但端阳节举办的各种龙舟赛，却是有增无减。
　　黄继武虽然听说了这么多关于端阳节举办各种龙舟赛的传奇故事，但迄今为止，他却从未亲眼见过一次。对于任何新鲜事物都充满好奇心，都喜欢一探究竟的黄继武来说，这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此刻听范焕荣这么一说，再加上刚刚吃完鸡翅膀做馅的粽子，正回味无穷，所以他虽然对范焕荣居然比他先看到龙船赛有点嫉妒，但他是他们家最小的小佬，他们一家人都特别喜欢他，他城里的八八更是把他当成心肝宝贝。这是他的优势，黄继武再嫉妒，再不服气也是白搭，还不如对他表示好感来得更实惠一些。他正想着怎么利用范焕荣这个优势，为今后去看龙船赛创造机会的时候，没有想到范焕荣却恰恰说到这个话题上来了。
　　不过，范焕荣并不是直接问黄继武想不想看龙船赛，而是问他：“你还想不想吃鸡翅膀做馅的粽子了？”
　　“想。”
　　“真的假的？”
　　“这个还能骗你。”
　　“那你能保证以后无论到哪里白相都带上我吗？”
　　“我保证。”
　　“拉钩？”
　　“拉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