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罱河泥人
作品名称:偷来人生 作者:谢卫 发布时间:2020-06-09 21:46:20 字数:5288
黄继武事后回忆说,他那时候真的感觉有点支持不住了。但游到对岸是他自己提出来的,那一刻站在岸上的所有小伙伴们,都是来看他如何实现自己的豪言壮语的。如果就这样半途而废,那实在太剥面皮(丢面子)了,这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事实。所以,罗勤练和范建新越是这样“提醒”他,他就越是咬着牙坚持往前游,没有一丝一毫想退缩想放弃的表示。到最后,他脑子里似乎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往前游,游到对岸。
然而,尽管黄继武游到对岸的信念坚如磐石,却终究因为体力严重透支,在距离对岸还有五六米远的时候,他已经明显感到力不从心,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再坚持往前游了。那时候,他的脑子里几乎已经变成一片空白,意识里似乎已经只剩下“束手待毙”四个字了。但即便已经到了如此可怕如此危险的境地,他除了在水中拼命挣扎、拼命扑腾之外,却始终都没有对两边的罗勤练和范建新说出“我快不行了,你们快来帮帮我”之类的话。
不过,游在他右边的罗勤练却已经发现他的情况明显不对劲了。他连忙冲黄继武大声呼喊:“记住我以前对你说过的,憋一口气,把头闷到水里,把身子放平,这样可以节省一点力气。等你缓过劲来之后,再接着开始往前游。记住了,憋一口气,往前游一点,过一会抬头换一口气,再接着往前游!对了,就这样坚持着往前游。很快就要接近对岸了,黄继武,加油啊!”
此刻的黄继武已经别无选择。他只得听命于罗勤练,憋一口气,把头闷到水里,把身子放平,然后开始往前游,过一会抬头换一口气,再接着往前游……
没有想到,他最后竟然游到了对岸。
他竟然成功了。
在一般人看来,稻子收割、扬晒、颗粒归仓,再加上稻田翻耕、麦种播撒之后,一年当中最忙最累的时候就过去了,农村人基本上就可以清闲下来了。其实不然,范家塘跟所有苏南农村一样,这时候反而是他们最忙最累的时候。他们不仅要组织所有的壮劳力挖草塘,更要组织人员罱河泥。
先说挖草塘,其位置一般选在河边,但更多的则是在一块大田的左上角或者右上角,挖出一口长、宽、高基本相等或者相近的草塘;范家塘竹林前面分布着很多块大田,因此其所要挖的草塘自然也就一口接着一口了。其它田亩小的,则在几块田亩之间,挖出一口同样大小的草塘。由于这一地区的农具基本上都以锄头、钉耙为主,所以,说是挖,其实是一锄头一钉耙地刨,也就是说,一口长、宽、高约在4、5米之间的草塘,基本上都是这样“刨”出来的。
草塘挖出来之后,紧接着就要在塘底撒上草木灰,然后用木夯将草塘底部以及新挖出的三面塘埂(之所以是三面,是因为另外一面都紧挨着田埂)夯实,俗称打夯。这种木夯直径二十公分至三十公分,长度在一米五左右,重量七八十斤不等,需要四个人才可以打起来。通常情况下,前面二人是夯头,管喊号(基本上都是一人喊),当木夯举起来之后,负责拖住夯底后面的二个人是稳夯的,当木夯下落时,他们必须负责稳住木夯并往下用力砸。随着夯头那铿锵有力的“哎嗨哟,同志们打起来呀”的打夯号子声响起来,其他三个人立刻步调一致地一边回应号声,一边动作起来。夯头喊出的号声既要讲究节奏,又要富有韵味,有张有弛,好比打鼓打到点子上,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形成合力,木夯才能高高抬起,稳稳落下,也就是俗话所说,能够确保每一夯都落到实处。
接下来的情形便是,夯头喊出“同志们哪”,另外三个人则立刻用“哎嗨哟”加以回应。之后夯头喊“加把劲哪”,其他三人则回应“用力夯呀”等等。这里号子声起,其他地方立刻遥相呼应,一时间,这里那里的“同志们哪”,“哎嗨哟”,“加把劲哪”,“用力夯呀”等等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场面煞是壮观热闹。
再说罱河泥。实际上,草塘挖好,就是为罱河泥做准备的。河底的烂泥取上来,经过沤制,是极好的垩田的有机肥料,所以罱河泥就成了农村一项既可积肥,又可清洁河道的重要农活。跟挖草塘一样,罱河泥同样是一项又累又脏的重体力活。罱河泥的用具除了船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必须要有一副好罱网。罱网用竹片、竹篙和很密的麻网或塑料网制成。具体做法是:先在两根平行的长约1米、坚硬而有韧性的竹片上张一个网,再让两根交叉着的竹篙与竹片垂直相连,夹动竹篙,罱网便如同蚌壳开合。罱河泥时,人立船边,双手握住竹篙,张开网口,将罱网探到河底,然后使劲夹紧竹篙,河泥就会被夹进网里,再借助水的浮力,将罱网提上船舱,松开罱夹,“哗啦”一声,那乌黑的河泥就滑进了船舱。如此不停重复,河底的烂泥就会源源不断地被捞上来,原本空荡荡的船舱就会渐渐地满起来。
船舱罱满后,就让船慢慢靠向岸边挖好的那口草塘,等到船头船尾全部靠近,这时候就将系船的绳子抛到岸上,由岸上人将船绳固定住,因为接下来,船上人就要站在船舱两边,然后用豁锨(一种木制甩泥工具)舀起船舱里的河泥,一下一下很有节奏地由低处向高处豁,也就是豁到岸边的一个临时豁口,再由豁口处的一条沟渠由高往低流向那口草塘。这项活计比挖草塘、罱河泥还更苦更累,一船河泥豁下来,不要说早上吃的是粥是山芋或者是面疙瘩,就是吃下去的是铜是铁,也会消耗殆尽。再有力气、再有忍劲、韧劲的人,连续几天这样罱下来,豁下来,这样经河风吹、太阳晒、水汽蒸,也会累得腰酸臂痛、筋疲力尽,会像脱去一层皮,甚至会瘫如一堆烂稀泥了。
因为这项活计实在太苦太累,一般人想干也干不下来,因此,为了确保每年的这项任务都能够如期按时完成,各个生产队都对此采取了“特殊情况特殊对待”的办法,也就是按船记工分,一般一船河泥15至20分工。罱的船数多,工分就多。不过,为了防止有人弄虚作假或者投机取巧,出现船罱不满,或水多泥少,甚至多报船数,队里就专门安排了一个人看船。每当罱河泥船靠向岸边准备豁泥时,就必须喊这个人来验看一下,这个人就是流浪到范家塘的寡汉朱国祚。
朱国祚中等个,五官端正,偏瘦,苏北靖江口音。没有人知道他的实际年龄,有说他四十岁的,也有说他五十岁的,外表根本看不出来。有关他的身世更是一个不解之谜。范家塘人所能记得的,就是红卫兵造反派将汇林庵砸烂的第二天早晨,汇林庵门前竟然躺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当范家塘人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他们连忙进庵叫出妙兴法师。因为汇林庵突然被砸烂,妙兴法师那时候还犹如惊弓之鸟,还惊魂未定,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人就躺在庵前,所以妙兴法师只得战战兢兢、亦步亦趋地出来观看情况。经过一番仔细观察之后,妙兴法师终于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道:“阿弥陀佛!此人鼻息均匀,脉象稳定,只需吃饱穿暖与正常将息,慢慢的便可无虞。”
说完这番话,妙兴法师便退了回去。众人见状,一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对付了。就这样扔下不管,听之任之,万一翘辫子(死)了,大家肯定都于心不忍。可是真要管的话,不说别的,首先这一日三餐嗲人来负责,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大问题。正当大家左右为难之际,队长范源泉闻讯赶了过来,在打听清楚情况之后,范源泉当即表示:先救人,其他事情以后再说。
正如妙兴法师所说,这个人几顿饱饭一吃,便渐渐地缓过神来了。等到他能够开口说话的时候,范家塘人首先问他姓嗲叫嗲,从哪里来?他说他除了晓得自己叫朱国祚之外,其他就什么都不晓得了。后来实在没有办法,就问他:你既然只晓得自己的名字,那你就给我们说说看,国祚是个什么意思?为什么会起这个名字?他均一概回答不晓得。后来接着有人问他:你下一步要去哪里总应该晓得的吧?
他一如既往地摇头回答说不晓得。
那你究竟还晓得什么?
我什么都不晓得。
队长要你明朝——不,不对,要你现在,马上滚蛋你晓得不晓得?
说也奇怪,你随便问他什么,他都回答你一个不晓得。听说队长要他马上滚蛋,他立刻把头耷拉了下来,并且从此不再吃一口饭菜。起初大家还没有怎么在意,直到整整一天过去,大家这才觉着苗头有点不对,赶紧派人去向队长范源泉作了汇报。范源泉听了情况汇报之后,心里也觉着特别奇怪:红卫兵造反派刚刚把汇林庵里的泥菩萨统统砸烂,没有想到,现在反倒来了个“活菩萨”?
范源泉走进汇林庵,走进为朱国祚临时腾出来的一间房间里,就见朱国祚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求求队长,千万不要赶我走!”
随着这一声恳求,两行泪水早已经顺着他的脸颊扑簌簌往下流淌起来。
范源泉见此情形,心里不免酸酸的,他让朱国祚起来说话,朱国祚除了摇头,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办法,范源泉只得俯下身,弯下腰去搀扶他,谁知道他却像一块石头似的,根本搬不动他。
眼看着一个刚刚被救活过来的人,又要这样死在他们面前,范源泉为难了,范家塘人也跟着为难了。有的人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西天,看他这么孤苦伶仃,这么可怜兮兮的,还是把他留下来算了。有的人则反对说,大家动动脑筋想一想,这个人究竟是一个真正可怜兮兮的痴鬼,还是故意乔装打扮来蒙蔽哈尼古善良的范家塘人?难道你们不觉着他身上的可疑之处太多太多了吗?为什么他除了晓得自己的名字之外,其他什么都是一问三不知?这其中难道就没有一点花头经(这里指神神秘秘,鬼头鬼脑)?说穿了,万一他要是国民党派过来的潜伏特务怎么办?
听反对者这么一说,原先说留人的,吓得赶紧闭上了嘴巴;连范源泉听了也只得说,先看看情况再说吧。
哪里知道又一天“看”下来,朱国祚的情况却越来越糟糕。这下范源泉急了,在他的提议下,范家塘专门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会议的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朱国祚的最终去留问题。他在会上说,别的事情哈尼古管不了,也管不着,但有一点,我今天必须在这个会上讲清楚:范家塘人不能见死不救。
虽然范源泉的话已经说得很“重”,其意思也表达得非常明确,但大部分人仍然不敢公开表明自己的态度。于是范源泉提出用拈阄子(抓阄)的方式决定朱国祚的最终去留。阄面分别就是一个去字或者一个留字。
结果可想而知,范家塘大部分人都拈到了那个写着“留”字的阄子。
朱国祚就这样被最终留在了范家塘。
朱国祚究竟从哪里来,他为什么选择留在范家塘,是因为范家塘有一个汇林庵?可在他到达的前一天,汇林庵就跟全中国所有的寺庙一样,也已经被彻底砸烂了;他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他的心里究竟有着怎样的秘密,等等等等,这些问题直到他去世,范家塘人都没有弄清楚,都始终是一个不解之谜。但他自从落户范家塘,他的沉默寡言,他的铁面无私,他的勤劳能干,尤其他对范源泉表现得比狗对主人还更忠诚,更惟命是从,更死心塌地,这如此种种,让人任何时候回想起来,都清晰可见,都历历在目,都记忆犹新。不过实话实说,范家塘人最忘不了的,还是他的与人为善,老小无欺。
因此,无论从哪方面讲,罱河泥船靠岸准备豁泥时,让朱国祚来验看,这的的确确是个不二人选。
黄继武的爷爷黄传清就是在这个时候主动请缨,要求独自做罱河泥人的。范源泉听了之后的第一反应是:我没有听错吧?他一边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边把黄传清拉到无人处,然后瞪大眼睛问他:“阿哥你是缺吃还是少穿?你说你都五十多的人了,何苦来着?”
黄传清也瞪大眼睛反问道:“五十多又怎么啦?五十多就不要挣工分啦?”
范源泉说:“你这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吗?”
黄传清呵呵笑道:“你要真有这份好心,那你明朝就派人把那条尖头船给我抬到东涡河。”
黄传清想挣工分这不假,但他更想借此看看,范源泉是不是真像他嘴上说的那样,始终都把他当成自家兄弟看待的。那年范家塘选举生产队队长的时候,因为没有人愿意主动站出来,黄传清经过反复考虑之后,就决定来挑这个担子,就在大家都认为大局已定的时候,谁知道半路上却突然杀出了范源泉这个程咬金。其实对于黄传清来说,当不当这个队长,他都是无所谓的,常州临解放前夕,组织上派人做了他三天三夜的思想工作,让他当乡长他都没当,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队长,他又怎么会放在心上?他主要就是觉着范源泉这样突然横插一杠,让他很没有面子,很下不了台。所以从那以后,他就没有再给过范源泉好脸色。而范源泉则恰恰相反,每次见到他,都是笑脸相迎,笑脸相送。按照常理,或者说从表面现象而言,黄传清在范家塘属于单门独户,而范家在范家塘是大姓,范源泉似乎根本没有必要看他黄传清的脸色。但这个呈品字形的范家塘,却远比想象的要复杂。首先,范家虽然是大姓,但到了范源泉这一代,他们却已经像一棵老树一样,下面分出了很多枝叉,除非他们的共同利益受到侵害,否则就很难聚拢到一起了,也就是说,他们看似强大,实际上却早已经貌合神离,各自为阵;其他两大姓(罗家和林家)的情况跟范家也基本上相似,加上这三大姓早在范源泉的上一辈就出现了通婚现象,所以他们之间早已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存在种姓、族群之争。然而虽没有大的族群纷争,但各个利益小团体的矛盾却接连不断。他们各自打着自己的小九九,凡是有好处的地方,他们会削尖了头往里钻;如果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导致他们没有得到他们认为应得的好处,或者与之擦肩而过失之交臂的时候,那他们就会毫不留情地骂山门,什么最难听、最恶毒的话,他们都会照骂不误。总之一句话,在利益得失面前,他们特别斤斤计较,甚至是锱铢必较。而与之相反的是,如果没有好处,那他们就会立刻变成缩头乌龟,他们拨拉的算盘珠子,从来都是只进不出的,想让他们吃一星半点儿的亏,门儿都没有。
这就是任何人都无法回避、也无法改变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