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游到对岸

　　乡间有一句谚语，叫作“六月六，猫狗洗冷浴。”意思是说，从这一天开始，猫狗都能下河洗冷水浴了，人就更不用说了。
　　裹挟在品字形的范家塘的大大小小五条“河”中，村子西边的西涡河，是大小佬（大孩子），细小佬（小孩子）最喜欢的一条“河”，原因很简单，一是因为除了这条“河”之外，其它的“河”里都长满了形如莲座状的菱盘，二是因为这条河靠东一面的下水坡度浅，会水的，不会水的，都可以在这大片的浅水区嬉戏白相（耍闹）。所以每到夏天，这里就成了范家塘小佬们的戏水娱乐的天堂乐园。那时候，会水的一个猛子下去，抓一把河泥，往这个人的头上扔，这个人不甘示弱，也下水去抓一把河泥，往那个人的头上扔。一时间里，就这样你一把我一把，不停地扔来扔去，直到每个人的头上脸上都堆满了烂河泥，或者像花和尚，或者像黑脸包公，那份让人忍俊不禁的滑稽，那份其乐融融的开心和快乐，让范家塘的大小佬和细小佬们都乐此不疲，都流连忘返。
　　然而爷爷黄传清不允许孙子下水。爷爷说河里有水猴子（獭），有野猫还有水鬼，专门捉小佬的。后来见这些都吓不住孙子，就干脆说，不允许就是不允许，因为老话说得好：“打死的都是会拳的，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一开始，黄继武也有点害怕，水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他也不清楚，他当然不敢冒然下去。但小伙伴们统统往水里跳，作为范家塘的“孩子王”，他反倒缩手缩脚，畏首畏尾，岂不成了一大笑话了吗？不行，他必须下水。
　　黄继武心里十分清楚，如果胆敢明着跟爷爷对抗，那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所以他必须想方设法，千方百计地寻找各种有利机会，以确保既能够巧妙躲避爷爷的阻拦下得了水，又要不被发现，以免事后遭到责罚。
　　对于黄继武来说，只要是他感兴趣而且认准了的事情，那他肯定会下定决心去做，哪怕会因此而付出沉重的代价，他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并且他坚信他一旦付诸行动，那就没有什么是他做不了和做不成的。
　　他最先的行动是在中午。这时候，热辣辣的太阳，已经把地面晒得滚烫，除了知了的“知了知了”声此起彼伏，吃过午饭的范家塘人，基本上都进入了午睡状态。被爷爷强迫拦在家里午睡的黄继武，眼睛紧闭，耳朵支棱，一旦耳畔传来十分熟悉的“呼噜呼噜”的打鼾声，他就立刻抖擞精神，十分机敏地、胆大心细地、蹑手蹑脚地跨越他爷爷身体这堵“围墙”，接着再亦步亦趋地、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口，然后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把那扇耳门打开，出了门之后，再轻轻的、不露半点声响地把那扇耳门关上。在确认一切都平安无事之后，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无拘无束地一路直奔西涡河而去了。
　　此刻的西涡河里，已经是真正的人头攒动了。扔泥巴的，打水仗的，打扑通的，应有尽有，一片欢腾。黄继武下到河里，先跟罗勤练、林志忠以及郭秋萍的两个弟弟郭海平和郭金平等人扔了一会泥巴，紧接着又跟其他几个小伙伴们打了一会水仗。当郭海平跟他提议继续扔泥巴的时候，他却突然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觉着扔泥巴打水仗固然好白相，但能够像罗勤练、还有范家瑶的弟弟范建新他们那样，能够在河里游来游去，那才叫真本领，硬功夫，那才是一件真正好白相的事情。
　　可是，想法虽然不错，如何让秤砣一样的身体在水面上飘浮起来，最终像他们那样在水里劈波斩浪呢？黄继武想来想去，觉着这件事情必须向他们虚心请教。于是他就向罗勤练提出了这个问题。
　　在范家塘，乃至在整个庄家塘小学校，黄继武念书“太巧”（太聪明），这早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并且也早已经赫赫有名。作为他的同班同学，罗勤练只能自叹不如。但在会不会游泳这件事情上面，罗勤练却明显占了先机，有了一份优越感。现在见他主动来向自己进行请教，心里自然十分开心，于是就好为人师地笑道：“要想学会游泳，你首先得学会在水里憋气，憋的时间越长越好。”
　　罗勤练边说边做起了示范动作。他首先做了一个深呼吸，紧接着就将自己的头闷进水里，过了大约一二分钟的样子，这才把头抬了起来。如此反复几遍下来之后，他又突然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过了一会，身体虽然浮出了水面，但他的头却仍然闷在水里，只是凭借双脚的不停扑通，不停踩水，他的整个身体居然像一片树叶似的迅速向前飘了起来。
　　罗勤练做完这些动作之后，就要求黄继武按照他说的开始练习。
　　黄继武不敢怠慢，赶紧开始练习在水里憋气。
　　可是，练习了很长时间之后，除了会在水里憋气之外，其它诸如在水面上“飘”起来等等的动作，却是怎么练习都不得要领，都没有一点成效。
　　不行，罗勤练虽然自己会游泳，但让他当老师教别人，恐怕还有所欠缺，还不够合格，也就是说，他毕竟只是黄继武小学一年级、而且还是学习成绩跟自己相差比较遥远的同班同学。所以在黄继武看来，想要真正学会游泳，必须找一个大人，一个跟老师年纪相仿的大人才行。
　　因此有一天，当一个叫罗建国的大人游到黄继武身边的时候，他就立刻将他拦下来，并且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黄继武眼里的这个叫罗建国的大人，其实才二十刚出头，他是范家塘为数不多的几个大学生之一。听完黄继武问的问题之后，罗建国就诡秘一笑说：“你这道题目还真把我给难住了，因为我之前也没有人教过……对了，你见过狗爬没有？”
　　狗爬？
　　黄继武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罗建国见状，立刻一脸严肃地说：“你以为我在跟你说着好白相呢？我自己当初就是这样慢慢练出来的。”
　　罗建国说完这句话，就突然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远远地离开了黄继武。
　　狗爬……狗爬。
　　黄继武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两个字。
　　既然他一个大学生都能够从狗爬开始学习游泳，我又为什么不可以呢？
　　说做就做。
　　就从学狗爬开始。
　　于是，他先试着让双手着地，然后双脚往后伸开，让身体平躺在水面，接着开始用双脚使劲打扑通，使劲踩水。
　　这样打了一段时间的扑通以后，他又开始一边继续打扑通，一边试着用罗勤练对他说的方法，将自己的头闷在水里，然后不断尝试着用手划水，用脚踩水。在这种不断练习的过程当中，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其实不管采取哪种方法，只要能够让身体在水中“飘”起来，那就等于向成功迈进了一大步。
　　确定了目标和方向，就必须锲而不舍地朝着它去努力。虽然七八岁的黄继武还远远没有这种表达能力，但他心里怎么想的就会怎么去做，这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这也是他从小就异于常人的一个最显著的特征。
　　黄继武最终就是在这种周而复始、不厌其烦的狗爬式的打“扑通”当中，自然而然地完成了这项学习游泳的基础课程。
　　若干年之后，当黄继武重新回顾这段学习游泳经历的时候，他仍然不免感到赧然。因为事实证明，他小学一年级的同班同学罗勤练的练习方法，其实明显优于大学生罗建国的“狗爬式”。即使打一个折中，也应该以他小学同班同学的练习方法为主，大学生罗建国的为辅。但一个大学生头顶的光环，实在太过闪耀，别说一个年近七八岁的孩子，就是一个成年人，在这两者之间进行选择取舍的时候，也难免不以貌取人，不被那闪耀的光环所笼罩，最终做出似是而非的选择。
　　从这个角度进行分析，人的认知能力，不仅受年龄的局限，同时也受知识传播者外在因素和外在特征所左右，所魅惑，正确与谬误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第一个目标顺利实现了。
　　黄继武已经可以在西涡河里“纵横驰骋”了。
　　但他很快又觉着不满足了。因为西涡河毕竟太小了。
　　这种不满足的感觉刚刚出现，他的脑海之中就立刻蹦出了一个更大胆的念头，那就是去通江河，从西岸游到东岸。与其说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盲目冲动，不如说是受到他的小伙伴们早已经成功游到对岸的刺激和挑战。
　　这就是黄继武，从小就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别人能做到的，他就一定要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他也要争取做到。
　　游到对岸。
　　这是他给自己确定的新的方向和目标。
　　通江河北接长江，流经苏家塘附近的时候并入北塘河，进入常州市区之后最终并入大运河，再一起流入太湖，是一条连接南北的水上运输要道。平日里，河面上来来往往的各种船舶络绎不绝。往南行驶的，因为顺流而下，有时候再借助风力，将船帆扯起扯满，就可以顺风顺水，一路高歌猛进。往北行驶的，因为要逆流而上，行船就比较吃力，船主人就会安排人上岸拉纤。船越大，船的载重量越大，上岸拉纤的人也就越多，他们喊出“嗨呀嗨呀”的号子声也就越加响亮。
　　通江河的水清澈明亮，河面永远都是波光粼粼，流水潺潺。河的两岸则是一边树影倒挂，一边平坦整洁。树影倒挂的河岸，其两头必然有河浜河汊，让人无法通行。平坦整洁的河岸，自然可以一路前行，畅通无阻。但通江河沿途的河浜河汊星罗棋布，有的分布在东岸，有的却分布在西岸。所以，每当行走到路的尽头之时，前面的一座过河桥，就会赫然矗立在你眼前，让你过桥之后继续一路前行。这是通江河流域的一大奇特之处，同时更是一道旖旎的风景。
　　进入夏天的通江河，因为上游长江水位的不断攀升，其向下的流量自然也就不断加快加大，河面也相应随之变大变宽。那滚滚而下的、一个接着一个的漩涡，更是打着响亮的“呼噜呼噜”的哨音汹涌向前，锐不可当。黄继武要在这样的状况之下游到对岸，其难度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他既然下定了这个决心，他就不会退缩。
　　那个激动人心又惊心动魄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那天，罗勤练、林志忠、郭海平、郭金平、林仁根，范建新等等等等，总之，凡是跟黄继武差不多大小的所有小伙伴们，几乎齐刷刷都来到了通江河北岸边。在此之前，黄继武已经跟会游泳的罗勤练和范建新说好了，他们今天的目的不是比赛，就是想看看刚学会游泳的黄继武能不能顺利地游到对岸，所以，罗勤练和范建新的主要任务，就是在黄继武的两边保驾护航。站在岸上的小伙伴们也不能闲着，他们必须密切关注上下游来往船只的动向，尤其是刚刚多起来的机帆船，它不仅速度快，而且像犁铧一样“犁”出来的水浪特别巨大，别说是人，就是一般的船只，给它冲一下，也会摇晃半天。所以，站在岸上的小伙伴们一旦发现远处有机帆船驶来，必须立刻提前“报警”，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和马虎大意。
　　应该交待的注意事项已经全部交待完毕了。
　　黄继武站在中间，罗勤练和范建新也已经分别站在了他的左右两边。
　　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了。
　　这时候，站在右边的罗勤练突然转过头，悄悄地问黄继武：“难老？你的心里现在是覅是有点发虚？实在覅来事就取消算了。”
　　罗勤练口中的“难老”，是怎么样的意思；覅来事，则表示不行。
　　望着滔滔河水，尤其望着那打着响亮“呼噜呼噜”哨音声响的一个个漩涡，黄继武的心里确实有点发虚，甚至有点害怕。毕竟刚刚才学会游泳，而且会的还只是最基础甚至可以说是最原始的“狗爬式”，这么宽的河面，这么湍急的水流，又有这么多、这么大的一个个漩涡，能不能游到对岸，他心里真的是一点底都没有。怎么办？真的就这样打退堂鼓吗？
　　不，你只能为成功找理由，决不能还没有进行任何的尝试和任何的努力，就轻言放弃，就为自己的胆小懦弱找借口，就轻易地承认失败，除非你承认自己只是一个胆小鬼。
　　黄继武当然不是这样的胆小鬼。
　　不用再考虑了。
　　现在就下水。
　　现在就开始游起来。
　　于是，按照事前说好的，黄继武游在中间，罗勤练和范建新追随左右，三个人一起往前游。刚开始的时候，黄继武的自我感觉非常良好，心中充满了必胜信念。可是，快游到河中心时，他就感觉有点不对劲了。而偏偏就在这时候，河面上居然起风了。风一起，浪就跟着来了，再加上那打着响亮“呼噜呼噜”哨音声响的一个个漩涡，这就更增加他往前游的难度了。
　　一个浪头突然打过来，黄继武猝不及防，“噗”的一声，他呛了一口水。紧接着又是“噗”的一声，他又呛了一口水。他的心情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了。
　　是继续往前游，还是就此打住？
　　西涡河里没有专门捉小佬的水猴子，没有野猫，没有水鬼，这通江河里有没有？万一……什么一万万一的？就是真有，两边不是还有罗勤练和范建新吗？亏你想得出来的。不要胡思乱想，继续往前游。
　　可是，对于刚会“狗爬式”的黄继武来说，面对湍急的水流、汹涌的漩涡，以及一浪接着一浪打到脸上的水浪，他越往前游就越感到吃力。
　　追随在黄继武左右两边的罗勤练和范建新都已经发现或者说察觉到他的情况有些不妙了。两个人几乎同时大声问他究竟行不行？实在不行就回头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