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的小学

　　针对黄继武的种种不良行为，班主任老师不得不专门找他谈了一次话。班主任老师姓张，名仁山。张仁山老师这年已经五十出头，上课时总穿一件卡其布中山装，他的腰已经明显有些佝偻，但他每次走上讲台的时候，他却总是努力挺了又挺，直到实在感觉有点力不从心了，才不得不顺其自然。不知道是长期看书用眼过度，还是年龄的缘故，他带领学生读课本的时候，都要戴上一副老花镜，方能读得从容自如，一丝不苟。张仁山老师是一个具有丰富教学经验的老教师。他是因为1957年发表“右派言论”之后，所以才从城里的一所中学发配到这里来当小学老师的。
　　跟所有老师一样，张仁山老师也喜欢和欣赏聪明的学生，但在了解和掌握了黄继武的基本情况之后，他却把这份喜欢和欣赏埋在了心里。他们的谈话，是以讲故事的方式开始的，他首先给黄继武讲述了邱少云烈士的英雄事迹。
　　“那是1952年10月的一天，邱少云所在部队担负攻击金化以西‘联合国军’前哨阵地391高地。为缩短进攻距离，便于突然发起攻击，11日夜里，部队组织500余人在敌阵地前沿的草丛中潜伏下来。12日零点左右，美军向我方盲目发射燃烧弹，其中一发落在他潜伏点附近，草丛立即燃烧起来，火势迅速蔓延到了他的身上。邱少云身后就是一条水沟，只要他后退几步，就势一翻，就可在泥水里将火苗扑灭。但为了不暴露目标，确保全体潜伏人员的安全和攻击任务的完成，他放弃自救，咬紧牙关，任凭烈火烧焦头发和皮肉，坚持30多分钟，直至壮烈牺牲。实践了他在入党申请书中所写的：‘为了世界革命，为了战斗的胜利，我愿意献出自己的一切！’的钢铁誓言。反击部队在邱少云伟大献身精神鼓舞下，当即吹响冲锋号，迅速胜利攻占了391高地，全歼美军1个加强连。”
　　讲完邱少云烈士的英雄事迹之后，张仁山老师这才抽丝剥茧地接着说：“在此之前，我批评你不遵守课堂纪律时，你总是小嘴巴一鼓一鼓的蛮不服气对不对？你自以为你聪明，课本上要讲的内容，你早已经装进你那个小脑袋里面去了对不对。可你懂了，并不代表全班同学都懂了，你明白了没有？你想想邱少云烈士，当火势迅速蔓延到他身上的时候，他身后就是一条水沟，他只要后退几步，他就可以在泥水里将他身上的火苗扑灭。但他没有这么做，你好好想一想，这是为什么？”
　　黄继武不假思索地回答：“邱少云烈士是为了全歼美军才牺牲自己的。”
　　张仁山老师笑了：“那，作为班长，你不觉得你应该在全班起一个模范带头作用，好好学习邱少云烈士的这种伟大而又宝贵的献身精神吗？”
　　邱少云烈士的英雄事迹在黄继武的心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他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他的脑海始终萦绕着这样一种假设：假如哪一天我穿上军装，背起冲锋枪上了前线，我会不会也像邱少云烈士一样，为了完成打击敌人的光荣任务而牺牲自己的生命？我想我一定会的。既然如此，我能不能够从此像张老师说的那样，在遵守课堂纪律方面起一个模范带头作用？我想我也肯定会的。
　　想到这里，黄继武立刻向张仁山老师做出了庄严的保证。
　　做出了这个庄严的保证之后，黄继武心潮澎湃，激动无比，仿佛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伟大”了起来。是的，张老师说得没错，邱少云烈士为了打败敌人，可以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你作为一名班长，怎么就不能在遵守课堂纪律方面做出表率，起到一个模范带头作用？！
　　再次走进课堂，坐在课桌前的时候，黄继武果然就变得安安静静，循规蹈矩起来了。张仁山老师对此发出了会心的一笑。
　　这一天放学，黄继武是一路蹦蹦跳跳跑回家的。邱少云烈士的故事，像一面旗帜，更像一面鼓足了劲的风帆，始终在他的心里飘扬着，激荡着，让他感觉自己简直如沐春风。到家之后，放下书包，照例给姑婆打了一声招呼，他就风风火火地背起刈（割）草篮子去外面刈草了。
　　有一次他去同学范家瑶家里白相的时候，她家养的几只白毛兔一下子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白毛兔的样子憨态可掬，眼睛红红的，胆子虽然特别小，但却非常机灵，也非常可爱，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些白毛兔。回家之后，他就立刻跟爷爷和姑婆提出来，说他喜欢白毛兔，要求家里也养几只白毛兔。爷爷没有说话，而是把脸转向了姑婆。姑婆说要养可以，但你能够保证做到每天都刈草喂它们吗？他立刻昂首挺胸地回答说我保证做到。在得到姑婆的点头同意之后，于是他爷爷就先做兔笼子，做好之后再去买了两只小白兔回来。有了自己的小白兔，黄继武自然欣喜若狂，爱不释手。每天放学回家便去刈草，自然也就变成了他自觉自愿的行为。
　　割满一篮草回到家，喂完兔子，爷爷已经收工回来，夜（晚）饭也已经摆到桌上，黄继武正准备端碗拿筷子吃饭的时候，姑婆黄传琴突然伸出手中的筷子，将黄继武手中的筷子打落在地，只听她厉声喝问：“先讲讲清爽，你今天在学校做嗲了？”
　　姑婆黄传琴突如其来的动作和喝问，让黄继武有点发懵，更有点不知所措，他只能懵懵懂懂地回答：“我，我今天在学校没有做嗲啊。”
　　“还不说老实话！没有做嗲，张老师为嗲把你叫到他办公室去？你今朝要是不把这件事情讲清爽，就别想吃这顿夜饭。”
　　黄传清嘻嘻笑道：“你又没有去学校，你怎么会晓得张老师叫他去办公室这件事情的？”
　　“这个不用你来管，你吃你的饭就是了。”
　　黄传琴这么一说，黄传清果然就顾自吃起饭来。
　　到这时候，黄继武的心里就有点明白了，姑婆没有去学校，却知道他今天因为在课堂上违反纪律、被张老师叫到办公室的事情，明摆着肯定是有人向她告了密。但这个告密者究竟会是谁呢？范家塘跟他同班同学一共有六位，他们分别是范家瑶、罗勤练、范燕萍、罗勤芳、林志忠和郭秋萍。罗勤练和林志忠跟自己放学回来后，一同去割草，一同回的家，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罗勤芳呢？她娘刚刚跟姑婆吵过相骂（吵架），也不可能。那会不会是郭秋萍？她娘罗佳娣是爷爷黄传清的寄女女（干女儿），不对，她这天请假到城里医院看她生病的舅公（外公）去了，课堂上发生的事情，她根本就不知道。剩下来就只有范家瑶和范燕萍了。这两个人当中，恐怕范燕萍的可能性最大，因为她爹爹范嘉佑是姑婆的寄尼则（干儿子），而且两家离得也最近；可是，再一想，又觉得不对，范燕萍对他非常要好，她是那种假如哪天口袋里有一块糖的话，她连自己的亲弟弟都舍不得给也都要给他黄继武的人，她又怎么会告他的密，会来祸害他呢？
　　不用说了，这个告密者肯定是范家瑶了。当初选班长她就投了反对票，现在又开始当告密者，这个人实在太坏太坏，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她。
　　此刻，黄继武沉默不语，黄传琴的火气就上来了：“你就是覅肯开口对不对？那好，那你现在就给我到后面明堂里站着去！”
　　这时候黄传清连忙打圆场说：“犯了错误就要承认错误。承认了错误，就可以改正错误，并且可以保证下次不再犯错误了嘛。”
　　听爷爷这么一说，再想想张仁山老师今天给他讲述的邱少云烈士的英雄事迹，黄继武就很快把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讲完之后，他又特别强调了他在听过邱少云烈士的英雄事迹之后的心理感受。
　　爷爷黄传清立刻拍手附和说：“这就对了嘛，这才是我的好小佬，乖孙子。”
　　阿哥黄传清抢先表了态，加上黄继武刚才所说，与黄传琴听来的，也确实分毫不差，所以她也就不便再追究下去了。
　　当晚无话。
　　半夜时分，黄继武突然梦见自己真的穿上军装，背起冲锋枪上了前线。他们跟邱少云所在部队一样，也在敌人阵地前沿的草丛中埋伏了下来。不久之后，敌人的一发炮弹，也落到了他埋伏的身旁，他的身上也立即燃烧了起来。这时候，他想起了邱少云烈士，为了不暴露目标，当然更是为了确保全体埋伏人员的安全和攻击任务的完成，他只得咬紧牙关，任凭烈火烧焦自己的头发和皮肉，十分英勇顽强地坚持着一动不动，直到感觉屁股底下热乎乎、湿漉漉一片的时候，他这才猛然惊醒过来：不好，自己把一泡虚（尿）都撒到床上了。
　　怎么就又把一泡虚撒到床上了呢？
　　黄继武为此十分懊恼、十分沮丧，又十分自责。
　　三天前拉虚（尿床），姑婆就已经发出过警告，下次再拉虚，就让你头顶被头（子）去学校上学。
　　仅仅才过了三天啊！
　　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
　　你怎么就这么管不住自己？
　　都怪邱少云，要不是连做梦都在向他学习，又怎么可能会把一泡虚憋到床上来？不对，如果这次怪邱少云，那三天前的那泡虚，又该怪到谁的头上？
　　这下好了，明天真的要头顶被头去学校了。
　　一想到头顶被头去学校，然后被同学、尤其被那个范家瑶嘲讽讥笑的情景，黄继武就怎么也睡不着了。最糟糕的是，他明明睡不着，身体下面明明是湿漉漉的一大滩，他却不敢随意乱翻身，更不敢随便动一动，生怕一动就被爷爷碰到，被他发现他又拉了虚。怎么办呢？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为了掩盖他又一次拉虚这个事实，他最终只能直挺挺地躺着——用这种方式来自己惩罚自己了。
　　可以说，这一夜剩下来的时间，他是在爷爷黄传清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以及老鼠在房梁上的跑动声和吱吱叫声的陪伴当中，慢慢熬到天亮的。
　　可是，天亮之后，爷爷起床出工走了，姑婆也起身来到灶披间，开始忙着烧早饭了。他却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被他尿得潮潮的那块床单上面，不敢起身。他的心里开始发抖了，他十分清楚，即将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或者说，他马上将要面临的是什么。与其说他此刻还抱有任何侥幸过关的念头或者想法，不如说他在想象着他将会迎接一场猛烈到什么程度的狂风暴雨。
　　出乎黄继武预料的是，当他姑婆发现他再次尿床这个事实之后，她没有像平常那样暴跳如雷，也没有大声呵斥，而是先冷冷哼了一声，然后简单明了地宣布说：“按照我三天前说的，你吃过早饭，就头顶被头去上学吧。”
　　听姑婆这样的说话语气，黄继武以为有商量的余地，于是就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他试探性地问道：“我不吃早饭行不行？”
　　谁知道，黄传琴却再次冷冷哼了一声，然后用两个字作了回答：“做梦。”
　　黄继武就一下子僵在那儿了。
　　爷爷收工回来吃早饭的时候，见孙子木桩一样杵在那儿，就问他怎么到现在还不去上学？黄继武一脸窘迫、无奈和无助地望望爷爷，再望望姑婆。姑婆把泡饭和萝卜干端到前面的饭桌上之后，就顾自吃起早饭来。见此情形，爷爷就小声问黄继武到底怎么回事？黄继武诚惶诚恐地用手指指床上，爷爷便什么都明白了。
　　正当黄继武以为爷爷会想办法让他脱身的时候，却见他突然走到大门旁边，从门后面抄起一根木棍，然后怒气冲冲地朝他走来，他一边走，一边大声吼叫：“你说，养你这个讨债鬼有嗲用？又有嗲意思？不如一棍子打煞你（死）算了。”
　　黄传清的举动，让黄传琴皱起了眉头，让她觉得心里有点不适意，本来蛮好的事体，小佬无缘无故拉了虚，就应该受到惩罚，偏偏他来横插一杠。莫非他忘了当初的承诺？刚要发作，却又忍住了，因为无论从他的面部表情，还是其杀气腾腾的动作，都不像做做样子，或者说，都让黄传琴有点拿捏不准。她冷冷一笑，决定先看看再说。没有想到，说时迟，那时快，随着他手起棍落，细赤佬杀猪般叫了起来，这才发觉苗头不对。他这是真生气，是动真格了。这下她的心里有点下落了。从这一点来看，他跟她还是一条心的。但转念再一想，不对，他的第一棍下去，细赤佬就杀猪般叫了起来，万一打失手了，后果是很难预料的。想到这里，她便连忙起身，一下子拦在黄传清前面，然后一边抢夺他手里的木棍，一边嗔怪道：“你就覅跟着出把戏了，你要是真把他打煞了，覅说要吃官司，就是死鬼凤英，也覅会饶过哈尼古（我们）的。你还是让他背上书包去学校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