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书谐

　　许布达说完后就回到了座位上，弘子站了起来，又开始总结，他说，许布达有点意思啊，他告诉了我们一个秘密，在南湖师范学院读书时曾暗恋过孙老师，那时候的孙老师也就比我们大个一二岁，人又长得漂亮，这暗恋是很自然的。说到这里，弘子指着座位上的人说，你们都老实点，还有谁暗恋过孙老师，暗恋过的举起手来。弘子先自己举起了手，随着他的举手，还有十几个男生都举起了手。
　　弘子说，这不是丑事啊，只说明我们光明正大，是怎样就怎样。许布达还悟出了一条真理，权利通吃一切，所以就钻营。他是从班里评助学金说起的，然后说到自己在教育组的实践，为了得到组长这个位子，他就装二孙子，并且达到了目的。正要大施拳脚的时候，遇到了家庭检察官他的老婆的当头棒喝。许布达的老婆是个好老婆，她不愿意许布达发达，也不愿意许布达有钱，因为还有条规律，那就是“男人有钱就变坏”和“男人有权就变坏”，其实，有权就是有钱。许布达并不是个坏人，当了组长，无非就是喜欢漂亮的女教师，并没和那个女教师有外遇，物质方面也就是受点别人孝敬的烟酒和小红包，他的老婆就和另一个觊觎组长位子的人合力将许布达拉下了马，这样一来，许布达的老婆晚上就睡安稳了。
　　弘子继续说，世上的人千奇百怪啊，许多女人为了老公能平步青云，不惜把自己送给老公的上司快活，她们宅在家里等着收受老公下属送来的金银器、购物劵和房产证，许布达的老婆却相反，她想千方百计让许布达的一切努力归零，回到她的身边。好了，我们又要换人了，有请书谐，书谐——
　　随着弘子的喊声，180厘米高的书谐几步跨到了台中央。在师范学院读书的时候，他长得瘦而高，我们叫他鹭鸶。现在的书谐还是瘦而高，好像这几十年他没吃过饭一样。
　　书谐的一张脸相很特别，女人脸，不长胡须，下巴还有一颗痣，那时候看见他，我们就有点心生畏惧。
　　书谐一边向众人鞠躬一边说，同学们好，同学们辛苦了！座位上的同学们都笑了，齐声说：首长好，首长辛苦了！
　　书谐笑呵呵地说，同学们别误会，我不是首长，我就是书谐。记得在师范学院读书的时候，第一次见班主任万老师，就把他吓了一跳，只见万老师缩着肩膀，把个脑壳都要缩进脖子里了，我说，万老师，我是书谐啊，是您的学生。万老师战战兢兢地说，对不起首长，我没做坏事，我只是在墙上画了一张画，一个农民在吃饭，他的饭碗空了，没饭了，组织就怪我骂了没饭吃，就给我黥面了。万老师这样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只得离开他，后来听人说，我长得有点像首长，万老师才害怕的。
　　这不是事啊，今后我要和万老师相处几年，天天要见面，天天要听他的课，受他的教诲，他怎么可以一见我就这么战战兢兢呢？我必须想个办法解决这问题。
　　我就去了万老师的家，万老师一见我就吓得面如土色，我说万老师您别害怕，我又不是魔鬼，我是您的学生。万老师说，我知道啊，但是，我仔细想了想，今后你还是要化妆才行，我明知你就是书谐，我明知你不会害我，但是我的潜意识里还是怕你。这样吧，你今后就戴一副眼镜，尽管你眼睛没问题也得戴，你还要戴一嘴假胡须，那节课如果不是我的，你可以不戴，如果是我的，你一定要戴，不然，我只好把你转到别的班里去。
　　所以，在师范读书的时候，我一直戴一副平光眼镜，在下巴上粘上一嘴胡须，这样一来，我的外形就变做了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
　　我喜欢听万老师讲古文，记得一次，万老师给我们上《伯夷列传》，叫我们背最后一段，我把这段文章读的滚瓜烂熟，现在仍然背得：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贾子曰：“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岩穴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名湮灭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
　　
　　读这篇文章，我们首先看到伯夷、叔齐先是拒绝接受王位，让国出逃；武王伐纣的时候，又以仁义叩马而谏；等到天下宗周之后，又耻食周粟，采薇而食，作歌明志，于是饿死在首阳山上。司马迁在这里极力颂扬他们积仁洁行、清风高节的崇高品格，抒发诸多感慨。
　　我常常想，这样的贤人为什么只出现在古代，现在还有这样的高洁之士吗？
　　中国有句老话叫做“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其实，这就是一句鬼话，不说别人吧，单说万老师，他还不善良吗，五十年前，组织叫他画一副图画，他就奉命画一副图画，画上去了，却说他涂污现实。三十年前，万老师带着我们到采石场干活，到农场种菜，这还不善良吗？天道给了他好的报应吗？没有啊！
　　时间过去了三十年，我深深感到礼坏乐崩，现在，谁还在乎道德，谁还在乎品行？人们在乎的就是富贵和苟活啊！只要能够富贵，不管手段多么卑劣，都一如既往；只要能够富贵，哪怕是卑躬屈膝也在所不辞！这就是今天人们的行事风习，还有原则吗？没有了。
　　贾谊说：“贪得无厌的人为追求钱财而不惜一死，胸怀大志的人为追求名节而不惜一死，作威作福的人为追求权势而不惜一死，芸芸众生只顾惜自己的生命。”西汉时期就开始世风日下，到今天，已经不是世风日下，而是世风满地漫溢了。
　　师范毕业后，我没去教书，而是去了县粮直属库，那时，正是直属库蒸蒸日上的日子，我们拥有一大片土地，那是块划拨地，政府一句话，那些乱葬岗就归我们直属库了，大概有300亩大吧。有了土地就有了基础，政府又给我们贷了几百万元钱，我们在那块土地上建面厂，建大米加工厂，建猪饲料厂，建油料储备罐，还建了六个大型储藏谷物的仓库。就在我们直属库企业一节节成长的时候，所有制解冻了，私人企业浮出水面，无数的私人面粉加工小作坊挤垮了我们的面粉厂。粮食走上了市场，人们买米不再要粮票了，私人米厂就像蚂蚁一样成线爬行，我们直属库的米厂无可奈何衰落下去，几百名职工闲在那里无所事事。随后，生意兴隆的饲料厂也被大型私企饲料厂所代替，我们的厂长、技术员和熟练工人全给他们挖走了。随着大米走上市场，油料也走上市场，那些数不清的塑料油桶代替了我们的钢铁储油罐摆到了市场上，我们的钢铁储油罐锈死在那里成为了一坨死铁。
　　兴旺没几天的直属库企业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垮得一塌糊涂，上千名职工流落在城市成为失业大军。这时候，局长不是在想办法解救他们，而是想办法釜底抽薪让他们彻底死掉，他们在不和直属库职工商量的情况下就把这些破产的企业卖掉了，几百亩土地加上几百万元的厂房机器，仅以90万元钱卖给了私人。
　　大家想想啊，八十年代的几百万元钱是个什么概念？那些建筑现在是一文不值了，买主也没利用它们去做什么，但是，土地升值了，现在，一个城市中的几百亩土地市值多少钱，用不着我说你们也知道吧。
　　局长真的有那么大的胆子吗？他的身后还有很多的“长”啊，看着局长败家，直属库职工心里痛啊，他们去上访，去静坐，请求上一级政府去调查去处分，这上一级就是不这样做，而是打压访民，里面有多少猫腻呢？没谁知道。
　　到现在，二十年过去了，我们老直属库职工只知道，那笔90万元钱的败家款一直没做账，钱到哪里去了呢？局长害癌症死了，得了钱的那些“长”都说，钱给局长治病了。
　　你们说说，天道在哪里，道德在哪里？正如贾谊说的“贪得无厌的人为追求钱财而不惜一死”，听说局长死了，我们职工集了一些钱，买了好多炮仗以示庆祝。
　　我毕业后只在直属库呆了六年时间就被抛弃了，真是欲哭无泪。想当初，我去直属库的时候，心里是多么的高兴，不去做孩子王是我的第一理想。到了直属库，领导见我会写点东西，把我安排在办公室做主任工作，我也是兢兢业业工作，成天在车间跑，去发现工人中的先进典型，然后将他们制成模范人物；去发现最好的工作模式，将企业做大做强。我把直属库当作宝贝，当作靠山，竭尽心力去爱它，去保护它，谁知道，市场经济大潮席卷了它，将它拍死在沙滩上。更没想到的是，竟然有蛀虫将它连同那块土地蛀空了，挖走了我们的根。
　　我为什么要和大家说这件事，我为什么要和大家温习万老师教给我们的《伯夷列传》？我是想跟大家说，在当今社会，没人再和你讲道德了，没人再和你讲品行了，别人都在不要脸，你如果想要脸，吃亏的就是你，这就是社会现实教给我的极为简单的道理。
　　在直属库失业后，就有人怂恿我说，你有点特型演员潜质，可以去试试做特型演员，于是，我就打破脑壳往影视圈里钻，找了一家又一家公司，把好话说尽，他们勉强让我试镜头，然后对我说，对不起，没你的事。
　　是我不像首长吗，是我的演技不好吗，是我的口齿不清吗？没人告诉我怎么一回事，后来，我老婆就对我说，演艺圈里是有潜规则的，我问什么潜规则，她说，要么送钱，要么送色。
　　出演一个角色需要送多少钱？没人明码标价，但是，确实有价，再一打听，那个价位我出不起，就是把我两婆老卖掉也出不起。剩下一途，只有送色了，我自恃还长得很首长，可是，那些制片人那些导演都是男性啊，他们又不是同性恋，我再色相也是白好看了。
　　对着老婆我无可奈何叹气，老婆说，只要你愿意，就把我献给别人吧，我们要是再不挣钱，就会饿死的。
　　古人云，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今天颠倒过来了，活下去才是硬道理啊，于是，就变为失节事小，饿死事大。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我终于同意了老婆的方案，就是把老婆贡献出去，以换取我出演首长的资格。
　　我对老婆说，你要是真心实意愿这么做你就去做，你要是稍微有点勉强，你就不要去做。
　　老婆说，她是发自内心愿意去做的。我就生气了，我说，你怎么可以是发自内心愿意的呢？这不说明你不爱我吗？老婆解释说，书谐你弄错了，我说出自内心是讲出自内心去帮助你，而不是去爱别人。
　　老婆这么一说，我的心里就好受一点，我说，老婆你和导演搞劳动的时候，你就闭着眼睛，不要去看导演的身体，闭着眼睛想我，只当身上那个人就是我，这样，你就不会别扭了，也就没有负罪感了。
　　老婆说，导演睡在我身上，你叫我闭着眼睛老想这个人就是你，这办法不行啊！我问为什么不行，老婆振振有词说，这样一来，我们就会很顺利，而且，我的快感就会跟着降临，这难道是你愿意的么？
　　老婆说的在理，我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不知道要用什么办法。老婆又启发我说，这样吧，我还是把导演看作一条公牛，公牛是畜生，我就当作是畜生在欺侮我行不行？
　　我一想，这还真是个办法。
　　老婆依计而行，那天下午，她去了导演那里，呆了两三个小时，然后回到屋里来吃饭。我说，这导演也是小气，你陪了他一个下午，竟然不赏口饭你吃。老婆解释说，导演自己都没得饭吃，还是别的女人送来的饭，自然就没她的份啦。我问老婆和导演劳动了没有，老婆结结巴巴不肯回答。我说，你这态度不就摆明了么，还不如干脆明说的好。我问老婆导演答应了吗，老婆说还没答应。我感到惊奇万分，我都把老婆送出去啦，竟然没一点效果，这不是鸡飞蛋打吗！
　　老婆见我生气了，就走过来劝我说，老公你别慌，万事忍着点，小不忍则乱大谋。导演说了，起码我要陪他三个晚上，他才能考虑这件事。我问他为什么非得是晚上，白天不是很好吗？导演说，白天他要导演，不得空去想。我说晚上我是我老公的，不能来陪你。导演说，那你就去陪你老公好了，何必来找我。我一气之下，就回来了，来向你汇报。
　　听了老婆的话，我就劝老婆说，算了吧，三夜就三夜吧，反正又不折肉，萝卜拔了还有个眼呢。这句话很粗气，老婆装作没听见。我说，你走呀，去陪他呀。老婆说，这是你说的啊，到时候可别怪我主动去的啊，我是被逼无奈啊！
　　老婆走了，那天晚上，我一夜无眠，在导演的楼下逡巡良久，我听见了老婆在导演的床上扑打床垫的声音，我还听到了老婆浪叫的声音，听到了导演狼嚎的声音，我也在下面仰天长啸，就像岳飞一样冤屈。
　　第二天早上，老婆回到了家里，我像审贼一样审问老婆，我说，你们搞劳动了没有啊，搞了多少次啊？老婆说，一去就睡下了，睡得死猪一样，导演太累了，我就像哄孩子一样哄着他睡，他一觉睡到大天光。我说你讲鬼话啊，我明明听到了你叫床，你当是杀猪叫呀！老婆说，你既然听到了那还问，问了就自己有面子啦？
　　我一想，老婆说的有道理，就缓和了一下说，什么感觉啊，是不是比我强？老婆说，你是愿意听真话还是愿意听假话？我傻乎乎地说，当然是听真话。老婆说，全所未有的好，经验丰富，力道十足，就是比你强。老婆一说完，我就在地上挖了个眼，把自己埋进去了。
　　第二天晚上，老婆假心假意的问我还去不去，我说当然去啦，要是不去的话，前几次都是白白地浪费资源啦，坚决去，三夜为止，如果他不兑现诺言，我就杀了他。
　　后来，导演果然让我出镜啦，我终于实现了演首长的任务，电视上演的时候，我和老婆摆酒庆祝，我的眼泪落在酒水里，再喝到口里，感觉到涩涩的味道，我还是吞咽下去了。